颜延之
颜延之,字延年,琅邪临沂人也。曾祖含,右光禄大夫。祖约,零陵太守。父显,护军司马。延之少孤贫,居负郭,室巷甚陋。好读书,无所不览,文章之美,冠绝当时。饮酒不护细行,年三十,犹未婚。妹适东莞刘宪之,穆之子也。穆之既与延之通家,又闻其美,将仕之;先欲相见,延之不往也。后将军、吴国内史刘柳以为行参军,因转主簿,豫章公世子中军行参军。
义熙十二年,高祖北伐,有宋公之授,府遣一使庆殊命,参起居;延之与同府王参军俱奉使至洛阳,道中作诗二首,文辞藻丽,为谢晦、傅亮所赏。宋国建,奉常郑鲜之举为博士,仍迁世子舍人。高祖受命,补太子舍人。雁门人周续之隐居庐山,儒学著称,永初中,征诣京师,开馆以居之。高祖亲幸,朝彦毕至,延之官列犹卑,引升上席。上使问续之三义,续之雅仗辞辩,延之每折以简要。既连挫续之,上又使还自敷释,言约理暢,莫不称善。徙尚书仪曹郎,太子中舍人。
时尚书令傅亮自以文义之美,一时莫及,延之负其才辞,不为之下,亮甚疾焉。庐陵王义真颇好辞义,待接甚厚;徐羡之等疑延之为同异,意甚不悦。少帝即位,以为正员郎,兼中书,寻徙员外常侍,出为始安太守。领军将军谢晦谓延之曰:“昔荀勖忌阮咸,斥为始平郡,今卿又为始安,可谓二始。”黄门郎殷景仁亦谓之曰:“所谓俗恶俊异,世疵文雅。”延之之郡,道经汨潭,为湘州刺史张纪祭屈原文以致其意,曰:
恭承帝命,建CM旧楚。访怀沙之渊,得捐佩之浦。弭节罗潭,舣舟汨渚,敬祭楚三闾大夫屈君之灵:
兰薰而摧,玉贞则折。物忌坚芳,人讳明洁。曰若先生,逢辰之缺。温风迨时,飞霜急节。嬴、芊遘纷,昭、怀不端。谋折仪、尚,贞蔑椒、兰。身绝郢阙,迹遍湘干。比物荃荪,连类龙鸾。声溢金石,志华日月。如彼树芬,实颖实发。望汨心欷,瞻罗思越。藉用可尘,昭忠难阙。
元嘉三年,羡之等诛,征为中书侍郎,寻转太子中庶子。顷之,领步兵校尉,赏遇甚厚。延之好酒疏诞,不能斟酌当世,见刘湛、殷景仁专当要任,意有不平,常云:“天下之务,当与天下共之,岂一人之智所能独了!”辞甚激扬,每犯权要。谓湛曰:“吾名器不升,当由作卿家吏。”湛深恨焉,言于彭城王义康,出为永嘉太守。延之甚怨愤,乃作《五君咏》以述竹林七贤,山涛、王戎以贵显被黜,咏嵇康曰:“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咏阮籍曰:“物故可不论,途穷能无恸。”咏阮咸曰:“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咏刘伶曰:“韬精日沉饮,谁知非荒宴。”此四句,盖自序也。湛及义康以其辞旨不逊,大怒。时延之已拜,欲黜为远郡,太祖与义康诏曰:“降延之为小邦不政,有谓其在都邑,岂动物情,罪过彰著,亦士庶共悉,直欲选代,令思愆里闾。犹复不悛,当驱往东土。乃志难恕,自可随事录治。殷、刘意咸无异也。”乃以光禄勋车仲远代之。
延之与仲远世素不协,屏居里巷,不豫人间者七载。中书令王球名公子,遗务事外,延之慕焉;球亦爱其材,情好甚款。延之居常罄匮,球辄赡之。晋恭思皇后葬,应须百官,湛之取义熙元年除身,以延之兼侍中。邑吏送札,延之醉,投札于地曰:“颜延之未能事生,焉能事死!”闲居无事,为《庭诰》之文。今删其繁辞,存其正,著于篇。曰:
《庭诰》者,施于闺庭之内,谓不远也。吾年居秋方,虑先草木,故遽以未闻,诰尔在庭。若立履之方,规鉴之明,已列通人之规,不复续论。今所载咸其素畜,本乎性灵,而致之心用。夫选言务一,不尚烦密,而至于备议者,盖以网诸情非。古语曰得鸟者罗之一目,而一目之罗,无时得鸟矣。此其积意之方。
道者识之公,情者德之私。公通,可以使神明加向;私塞,不能令妻子移心。是以昔之善为士者,必捐情反道,合公屏私。
寻尺之身,而以天地为心;数纪之寿,常以金石为量。观夫古先垂戒,长老余论,虽用细制,每以不朽见铭;缮筑末迹,咸以可久承志。况树德立义,收族长家,而不思经远乎。曰身行不足遗之后人。欲求子孝必先慈,将责弟悌务为友。虽孝不待慈,而慈固植孝;悌非期友,而友亦立悌。
夫和之不备,或应以不和;犹信不足焉,必有不信。傥知恩意相生,情理相出,可使家有参、柴,人皆由、损。夫内居德本,外夷民誉,言高一世,处之逾默;器重一时,体之滋冲。不以所能干众,不以所长议物,渊泰入道,与天为人者,士之上也。若不能遗声,欲人出已,知柄在虚求,不可校得,敬慕谦通,畏避矜踞,思广监择,从其远猷,文理精出,而言称未达,论问宣茂,而不以居身,此其亚也。若乃闻实之为贵,以辩画所克,见声之取荣,谓争夺可获,言不出于户牖,自以为道义久立,才未信于仆妾,而曰我有以过人,于是感苟锐之志,驰倾觖之望,岂悟已挂有识之裁,入修家之诫乎!记所云“千人所指,无病自死”者也。行近于此者,吾不愿闻之矣。
凡有知能,预有文论,不练之庶士,校之群言,通才所归,前流所与,焉得以成名乎。若呻吟于墙室之内,喧嚣于党辈之间,窃议以迷寡闻,妲语以敌要说,是短算所出,而非长见所上。适值尊朋临座,稠览博论,而言不入于高听,人见弃于众视,则慌若迷涂失偶,黡如深夜撤烛,衔声茹气,腆默而归,岂识向之夸慢,祗足以成今之沮丧邪!此固少壮之废,尔其戒之。
夫以怨诽为心者,未有达无心救得丧,多见诮耳。此盖臧获之为,岂识量之为事哉!是以德声令气,愈上每高,忿言怼议,每下愈发。有尚于君子者,宁可不务勉邪!虽曰恆人,情不能素尽,故当以远理胜之,么算除之,岂可不务自异,而取陷庸品乎。
富厚贫薄,事之悬也。以富厚之身,亲贫薄之人,非可一时同处。然昔有守之无怨,安之不闷者,盖有理存焉。夫既有富厚,必有贫薄,岂其证然,时乃天道。若人皆厚富,是理无贫薄。然乎?必不然也。若谓富厚在我,则宜贫薄在人。可乎?又不可矣。道在不然,义在不可,而横意去就,谬生希幸,以为未达至分。
蚕温农饱,民生之本,躬稼难就,止以仆役为资,当施其情愿,庀其衣食,定其当治,递其优剧,出之休飨,后之捶责,虽有劝恤之勤,而无沾曝之苦。务前公税,以远吏让,无急傍费,以息流议,量时发敛,视岁穰俭,省赡以奉己,损散以及人,此用天之善,御生之得也。
率下多方,见情为上;立长多术,晦明为懿。虽及仆妾,情见则事通;虽在畎亩,明晦则功博。若夺其常然,役其烦务,使威烈雷霆,犹不禁其欲;虽弃其大用,穷其细瑕,或明灼日月,将不胜其邪。故曰:“孱焉则差,的焉则暗。”是以礼道尚优,法意从刻。优则人自为厚,刻则物相为薄。耕收诚鄙,此用不忒,所谓野陋而不以居心也。
含生之氓,同祖一气,等级相倾,遂成差品,遂使业习移其天识,世服没其性灵。至夫愿欲情嗜,宜无间殊,或役人而养给,然是非大意,不可侮也。隅奥有灶,齐侯蔑寒,犬马有秩,管、燕轻饥。若能服温厚而知穿弊之苦,明周之德;厌滋旨而识寡嗛之急,仁恕之功。岂与夫比肌肤于草石,方手足于飞走者,同其意用哉!罚慎其滥,惠戒其偏。罚滥则无以为罚,惠偏则不如无惠,虽尔眇末,犹扁庸保之上,事思反己,动类念物,则其情得,而人心塞矣。
抃博蒱塞,会众之事,谐调哂谑,适坐之方,然失敬致侮,皆此之由。方其克瞻,弥丧端俨,况遭非鄙,虑将丑折。岂若拒其容而简其事,静其气而远其意,使言必诤厌,宾友清耳;笑不倾妩,左右悦目。非鄙无因而生,侵侮何从而入,此亦持德之管龠,尔其谨哉。
嫌惑疑心,诚亦难分,岂唯厚貌蔽智之明,深情怯刚之断而已哉。必使猜怨愚贤,则颦笑入戾,期变犬马,则步顾成妖。况动容窃斧,束装滥金,又何足论。是以前王作典,明慎议狱,而僭滥易意;硃公论璧,光泽相如,而倍薄异价。此言虽大,可以戒小。
游道虽广,交义为长。得在可久,失在轻绝。久由相敬,绝由相狎。爱之勿劳,当扶其正性;忠而勿诲,必藏其枉情。辅以艺业,会以文辞,使亲不可亵,疏不可间,每存大德,无挟小怨。率此往也,足以相终。
酒酌之设,可乐而不可嗜,嗜而非病者希,病而遂眚者几。既眚既病,将蔑其正。若存其正性,纾其妄发,其唯善戒乎?声乐之会,可简而不可违,违而不背者鲜矣,背而非弊者反矣。既弊既背,将受其毁。必能通其碍而节其流,意可为和中矣。
善施者岂唯发自人心,乃出天则。与不待积,取无谋实,并散千金,诚不可能。赡人之急,虽乏必先,使施如王丹,受如杜林,亦可与言交矣。
浮华怪饰,灭质之具;奇服丽食,弃素之方。动人劝慕,倾人顾盼,可以远识夺,难用近欲从。若睹其淫怪,知生之无心,为见奇丽,能致诸非务,则不抑自贵,不禁自止。
夫数相者,必有之征,既闻之术人,又验之吾身,理可得而论也。人者兆气二德,禀体五常。二德有奇偶,五常有胜杀,及其为人,宁无叶沴。亦犹生有好丑,死有夭寿,人皆知其悬天;至于丁年乖遇,中身迂合者,岂可易地哉!是以君子道命愈难,识道愈坚。
古人耻以身为溪壑者,屏欲之谓也。欲者,性之烦浊,气之蒿蒸,故其为害,则熏心智,耗真情,伤人和,犯天性。虽生必有之,而生之德,犹火含烟而妨火,桂怀蠹而残桂,然则火胜则烟灭,蠹壮则桂折。故性明者欲简,嗜繁者气惛,去明即惛,难以生矣。其以中外群圣,建言所黜,儒道众智,发论是除。然有之者不患误深,故药之者恆苦术浅,所以毁道多而于义寡。顿尽诚难,每指可易,能易每指,亦明之末。
廉嗜之性不同,故畏慕之情或异,从事于人者,无一人我之心,不以己之所善谋人,为有明矣。不以人之所务失我,能有守矣。己所谓然,而彼定不然,弈棋之蔽;悦彼之可,而忘我不可,学颦之蔽。将求去蔽者,念通怍介而已。
流言谤议,有道所不免,况在阙薄,难用算防。接应之方,言必出己。或信不素积,嫌间所袭,或性不和物,尤怨所聚,有一于此,何处逃毁。苟能反悔在我,而无责于人,必有达鉴,昭其情远,识迹其事。日省吾躬,月料吾志,宽默以居,洁静以期,神道必在,何恤人言。
谚曰,富则盛,贫则病矣。贫之病也,不唯形色粗黡,或亦神心沮废;岂但交友疏弃,必有家人诮让。非廉深识远者,何能不移其植。故欲蠲忧患,莫若怀古。怀古之志,当自同古人,见通则忧浅,意远则怨浮,昔有琴歌于编蓬之中者,用此道也。
夫信不逆彰,义必出隐,交赖相尽,明有相照。一面见旨,则情固丘岳;一言中志,则意入渊泉。以此事上,水火可蹈,以此托友,金石可弊。岂待充其荣实,乃将议报,厚之篚筐,然后图终。如或与立,茂思无忽。
禄利者受之易,易则人之所荣;蚕穑者就之艰,艰则物之所鄙。艰易既有勤倦之情,荣鄙又间向背之意,此二涂所为反也。以劳定国,以功施人,则役徒属而擅丰丽;自埋于民,自事其生,则督妻子而趋耕织。必使陵侮不作,悬企不萌,所谓贤鄙处宜,华野同泰。
人以有惜为质,非假严刑;有恆为德,不慕厚贵。有惜者,以理葬;有恆者,与物终。世有位去则情尽,斯无惜矣。又有务谢则心移,斯不恆矣。又非徒若此而已,或见人休事,则勤蕲结纳,及闻否论,则处彰离贰,附会以从风,隐窃以成衅,朝吐面誉,暮行背毁,昔同稽款,今犹叛戾,斯为甚矣。又非唯若此而已,或凭人惠训,藉人成立,与人余论,依人扬声,曲存禀仰,甘赴尘轨。衰没畏远,忌闻影迹,又蒙之,毁之无度,心短彼能,私树己拙,自崇恆辈,罔顾高识,有人至此,实蠹大伦。每思防避,无通闾伍。
睹惊异之事,或无涉传;遭卒迫之变,反思安顺。若异从己发,将尸谤人,迫而又迕,愈使失度。能夷异如裴楷,处逼如裴遐,可称深士乎。
喜怒者有性所不能无,常起于褊量,而止于弘识。然喜过则不重,怒过则不威,能以恬漠为体,宽愉为器者,大喜荡心,微抑则定,甚怒烦性,小忍即歇。故动无愆容,举无失度,则物将自悬,人将自止。
习之所变亦大矣,岂唯蒸性染身,乃将移智易虑。故曰:“与善人居,如入芷兰之室,久而不闻其芬。”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知其臭”。与之变矣。是以古人慎所与处。唯夫金真玉粹者,乃能尽而不污尔。故曰:“丹可灭而不能使无赤,石可毁而不可使无坚。”苟无丹石之性,必慎浸染之由。能以怀道为人,必存从理之心。道可怀而理可从,则不议贫,议所乐尔。或云:“贫何由乐?”此未求道意。道者,瞻富贵同贫贱,理固得而齐。自我丧之,未为通议,苟议不丧,夫何不乐。
或曰,温饱之贵,所以荣生,饥寒在躬,空曰从道,取诸其身,将非笃论,此又通理所用。凡养生之具,岂间定实,或以膏腴夭性,有以菽藿登年。中散云,所足与,不由外。是以称体而食,贫岁愈嗛;量腹而炊,丰家余餐。非粒实息耗,意有盈虚尔。况心得复劣,身获仁富,明白入素,气志如神,虽十旬九饭,不能令饥,业席三属,不能为寒。岂不信然!
且以己为度者,无以自通彼量。浑四游而干五纬,天道弘也。振河海而载山川,地道厚也。一情纪而合流贯,人灵茂也。昔之通乎此数者,不为剖判之行,必广其风度,无挟私殊,博其交道,无怀曲异。故望尘请友,则义士轻身,一遇拜亲,则仁人投分。此伦序通允,礼俗平一,上获其用,下得其和。
世务虽移,前休未远,人之适主,吾将反本。三人至生,暂有之识,幼壮骤过,衰耗骛及。其间夭郁,既难胜言,假获存遂,又云无几。柔丽之身,亟委土木,刚清之才,遽为丘壤,回遑顾慕,虽数纪之中尔。以此持荣,曾不可留,以此服道,亦何能平。进退我生,游观所达,得贵为人,将在含理。含理之贵,惟神与交,幸有心灵,义无自恶,偶信天德,逝不上惭。欲使人沈来化,志符往哲,勿谓是赊,日凿斯密。著通此意,吾将忘老,如固不然,其谁与归。值怀所撰,略布众修;若备举情见,顾未书一。赡身之经,别在田家节政;奉终之纪,自著燕居毕义。
刘湛诛,起延之为始兴王浚后军谘议参军,御史中丞。在任纵容,无所举奏。迁国子祭酒、司徒左长史,坐启买人田,不肯还直。尚书左丞荀赤松奏之曰:“求田问舍,前贤所鄙。延之唯利是视,轻冒陈闻,依傍诏恩,拒捍余直,垂及周年,犹不毕了,昧利苟得,无所顾忌。延之昔坐事屏斥,复蒙抽进,而曾不悛革,怨诽无已。交游阘茸,沈迷曲蘖,横兴讥谤,诋毁朝士。仰窃过荣,增愤薄之性;私恃顾盼,成强梁之心。外示寡求,内怀奔竞,干禄祈迁,不知极已,预燕班觞,肆骂上席。山海含容,每存遵养,爱兼雕虫,未忍遐弃,而骄放不节,日月弥著。臣闻声问过情,孟轲所耻,况声非外来,问由己出,虽心智薄劣,而高自比拟,客气虚张,曾无愧畏,岂可复弼亮五教,增曜台阶。请以延之讼田不实,妄干天听,以强凌弱,免所居官。”诏可。
复为秘书监,光禄勋,太常。时沙门释慧琳,以才学为太祖所赏爱,每召见,常升独榻,延之甚疾焉。因醉白上曰:“昔同子参乘,袁丝正色。此三台之坐,岂可使刑余居之。”上变色。延之性既褊激,兼有酒过,肆意直言,曾无遏隐,故论者多不知云。居身清约,不营财利,布衣蔬食,独酌郊野,当其为适,傍若无人。
二十九年,上表自陈曰:“臣闻行百里者半于九十,言其末路之难也。愚心常谓为虚,方今乃知其信。臣延之人薄宠厚,宿尘国言,而雪效无从,荣牒增广,历尽身雕,日叨官次,虽容载有途,而妨秽滋积。早欲启请余算,屏蔽丑老。但时制行及,归慕无赊,是以腆冒愆非,简息干黩耗歇难支,质用有限,自去夏侵暑,入此秋变,头齿眩疼,根痼渐剧,手足冷痹,左胛尤甚。素不能食,顷向减半。本犹赖服,比倦悸晚,年疾所催,顾景引日。臣班叨首卿,位尸封典,肃祗朝校,尚恧匪任,而陵庙众事,有以疾怠,宫府觐慰,转阙躬亲。息{大}庸微,过宰近邑,回泽爰降,实加将监,乞解所职,随就药养。伏愿圣慈,特垂矜许。禀恩明世,负报冥暮,仰企端闱,上恋罔极。”不许。明年致事。元凶弑立,以为光禄大夫。
先是,子竣为世祖南中郎谘议参军。及义师入讨,竣参定密谋,兼造书檄。劭召延之,示以檄文,问曰:“此笔谁所造?”延之曰:“竣之笔也。”又问:“何以知之?”延之曰:“竣笔体,臣不容不识。”劭又曰:“言辞何至乃尔。”延之曰:“竣尚不顾老父,何能为陛下。”劭意乃释,由是得免。
世祖登阼,以为金紫光禄大夫,领湘东王师。子竣既贵重,权倾一朝,凡所资供,延之一无所受,器服不改,宅宇如旧。常乘羸牛笨车,逢竣卤簿,即屏往道侧。又好骑马,遨游里巷,遇知旧辄据鞍索酒,得酒必颓然自得。常语竣曰:“平生不喜见要人,今不幸见汝。”竣起宅,谓曰:“善为之,无令后人笑汝拙也。”表解师职,加给亲信三十人。
孝建三年,卒,时年七十三。追赠散骑常侍、特进,金紫光禄大夫如故。谥曰宪子。延之与陈郡谢灵运俱以词彩齐名,自潘岳、陆机之后,文士莫及也,江左称颜、谢焉。所著并传于世。
竣别有传。竣弟测,亦以文章见知,官至江夏王傅义恭大司徒录事参军,蚤卒。太宗即位,诏曰:“延之昔师训朕躬,情契兼款。前记室参军、济阳太守{大}伏勤蕃朝,绸缪恩旧。可擢为中书侍郎。”{大},延之第三子也。
史臣曰:出身事主,虽义在忘私,至于君亲两事,既无同济,为子为臣,各随其时可也。若夫驰文道路,军政恆仪,成败所因,非系乎此。而据笔数罪,陵仇犯逆,余彼慈亲,垂之虎吻,以此为忠,无闻前诰。夫自忍其亲,必将忍人之亲;自忘其孝,期以申人之孝。食子放鹿,断可识矣。《记》云:“八十者一子不从政,九十者家不从政。”岂不以年薄桑榆,忧患将及,虽有职王朝,许以辞事,况颠沛之道,虑在未测者乎!自非延年之辞允而义惬,夫岂或免。
《宋书·卷七十三》译文及注释
颜延之字延年,山东琅王牙郡临沂县人,曾祖父颜含官至右光禄大夫;祖父颜约,官至零陵太守;父亲颜显,官至护军司马。
延之少失双亲,家境贫寒,他住在城郭边上,房屋简陋。但颜延之却很好学,博览群书。他的文章写得非常漂亮,在当时算首屈一指,他喜欢喝酒,不拘小节。年至三十,尚未婚配。他妹妹嫁给东莞的刘宪之,就是著名人物刘穆之的儿子。刘穆之和延之既然有姻亲关系,加上常听说延之才华出众,想劝他做官。约好见面审察一番,延之却没有赴约。后将军,吴国内史刘柳推举延之做他的内参军。后来延之升迁主簿。又升任豫章公世子的中军行参军。
晋安帝义熙十二年(416),刘裕北伐,朝廷授予刘裕宋公爵位。刘裕派一个代表到朝廷接受这个奖励,并问候皇上的生活。延之和他的同事王参军一起回使京城,经过洛阳,延之在路上作诗二首,这诗的语言非常丰富和华丽,谢晦与傅亮见后非常赞赏。宋王朝建立,奉常郑鲜之举荐延之为博士。颜延之再升任世子舍人。刘裕即位,延之补迁太子舍人。雁门人周续之隐居庐山,研究儒学非常有名。永初年中,被请到京师,朝廷为他专门建立了一个学馆。刘裕亲临此地,满朝文武都在座。延之此时官职还很小,也被请到前面,刘裕叫人问周续之三句话,周续之旁征博引,万方比喻,延之则言简意赅,常常难倒周续之,刘裕看到这些,又再叫颜延之作详细解释,他更是条分缕析,众人听了无不赞叹。因此延之又升任尚书仪曹郎官,再转太子中舍人。
当时尚书令傅亮自以为文才举世无双,但延之却非常相信自己的才能一点也不比傅亮差,傅亮非常嫉妒颜延之。庐陵王刘义真也很喜欢做文章,对待延之很好。徐羡之等人怀疑延之附从刘义真,反对自己,便改延之做正员郎,管中书事务,不久又转他为员外常侍,再排挤他出去做始安太守。领军将军谢晦对延之说:“从前荀勖嫉妒阮咸,贬阮咸做始平郡太守。今日足下又被贬做始安太守,可算是前后辉映的‘二始’。”黄门郎殷景仁也对延之说:“你这事正如俗话说的‘庸人嫉妒贤人,世俗苛求才子’。”
颜延之到始安上任,途经汨罗江,替湘州刺史张邵作了一篇《祭屈原文》,表达他的悲愤,大意说:
“我惶恐地接受皇上的命令,到湘楚之地做官,凭吊屈原投江的旧地,亲临屈子咏诗的旧波,驻马于汨罗江畔,泊舟于汨罗江边,恭敬地祭祀楚国三闾大夫屈原君的灵魂:
‘馨香的兰花往往被熏坏和摧毁,坚硬的玉石往往被折断,万物最可怕的是它的美好,人最怕的是他的贤明高洁。就比如屈先生您,便逢到这样一个不幸的时代。春光一下子便流逝,冬天很快便到来,秦国与楚国正交战不停,秦昭王和楚怀王竭尽他们的智力,您挫败张仪和令尹子兰的阴谋。你的品行比兰花更坚负,远离国都,浪迹湘江,却日夜渴望回到故国,你真是比灵草还芬香,比荷花还清纯。你如神龙般矫健,如鸾凤般纯粹。你的声音比金石之光更加长久,你的志向可与日月争光,你像那橘树———香溢四野,又如小嫩枝般初发初长。望一望汨罗江泪眼横流,看一遍汨罗江我的心飞越上古,假如时间不成障碍,我真想找你倾诉我的一腔报国忠肠。’”
宋文帝元嘉三年(426),徐羡之等被杀,颜延之被任为中书侍郎,不久又转官太子中庶子,这后又兼任步兵校尉。文帝非常看重颜延之,延之平素喜欢饮酒,放荡不羁,不能与时人相合,因为看见刘湛、殷景仁手握大权,心里非常不满,常对别人说:“天下大事就应当与天下贤人共同商讨,难道它是一个人的智力能对付得了的吗?”他说了很多这样激烈的话,每每触犯当权人物,他曾对刘湛说:“我的官职和名誉不增加,大概是因为跟你作部属所引起的。”刘湛怀恨他,向彭城王刘义康进谗言,把颜延之排挤出外当永嘉太守。颜延之非常愤恨,于是又写了一首《五君咏》歌唱竹林七贤的故事。其中包括山涛、王戎从显贵到罢官的事。咏到稽康时是:“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咏阮籍说:“物故可不论,途穷能无恸。”咏到阮咸说:“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咏刘伶诗说:“韬精日沉饮,谁知非荒宴。”这四句,大概也是描叙自己,刘湛和刘义康听到这些不恭的话,勃然大怒。当时颜延之已拜永嘉太守,他们想把颜延之贬到更远的地方。这时文帝给刘义康下了一道诏书:“贬颜延之为小郡太守而不让他参与朝政。有人说留他在京城里,还不至于会蛊惑人心,他的罪过很明显,可以说大家都是很熟悉的,只需要撤换一下,叫他回家闭门思过。假如他自己不悔改,再贬到东方也不迟,如果他仍执迷不悟,自然可以绳之以法,殷景仁、刘湛等也有这种看法。”并命令光禄勋车仲远代替颜延之,是因为车仲远与颜延之一贯关系不好。于是颜延之闭门闲居,七年不和外界往来。中书令王球是名人子弟,非常超脱,颜延之仰慕他,王球也欣赏颜延之的才能,两人关系紧密,颜延之经济拮据,常常困乏,王球总是周济他。晋朝恭思皇后安葬时,百官都参加了,刘湛因为颜延之义熙元年出仕做官,于是推举颜延之做侍中,有关单位给颜延之送信笺,颜延之把它扔到地上,大声说道:“我颜延之连活人都伺候不了,更不用说是死人了!”
颜延之闲居家中,无事时往往作些文章,其中有一篇《庭诰》。现在删去里面的多余部分,留下精华,放在这里。文章说:《庭诰》一文,主要是说家务事而不是国家事。我现在年岁已高,常怕某天去世,以至不能留名后世,所以作一篇《庭诰》的文章。关于立身处世,劝诫世人,这些话已被圣人们所阐明,此处不必再加论述。目前我说的写的都是平生多年思考的感受,完全出自我的真诚心性,只是用来指导我做人的指针。我喜欢简明扼要,不喜欢繁词富语,但有时又议论得过分详细,这只是为了约束不规范的地方。正如古人说得好:获得一个鸟只要一个网口,但一个网口却得不到一只鸟,我的文章也是这样,挂一漏万,这是我做文章的想法。
大道是公德,情感是私心,按道德行事,可以和神灵相通,让它们保佑自己。自私只会导致隔阂,却不能叫妻子儿女与自己同心。所以从前真正的君子,必须收敛情感,遵循道德,顺从公理,摒弃私欲。
大丈夫长不满一丈,却把巨大的天地变成自己的心神;寿不过百十年,却希望与金石相终始。看些古人的箴言,近观当代名士的论述,即使是生活小节,往往追求万世之名,日常琐事,却竟在千古后流传。况且是建立道德,成立名义,抚养家人,教育全族,难道可以不作长远的打算?
一种说法说自己的德行不值得留给后人。但是希望儿子孝顺必须自己慈爱;要求弟弟恭敬,必须自己友爱。虽然说孝顺不完全取决于慈爱,但慈爱往往培养出孝子,和顺不全在于友爱,但友好的兄长却引导恭谨的弟弟。
如果一个人不和气,那么别人对他也不客气,好比不信任他人,别人也不信任他。假如知道恩爱相生,情感和道德相辅相承,便可以使每家都有曾参、子弓,人人都成子路、子贡。
至于自身有很高的品行,外表却与人一般无异,谈论比当时人精彩,但却保持缄默,才德在众人之上,却谦恭待人,不因为自己能干而压迫别人,不因自己高明便讥讽他人。保持谦虚退让的美德,与天地为一体,这才是最上等的君子。如不能扬名于世,希望别人引拔自己,知道达到目的的方法在于虚心学习,或知道成功不可侥幸实现,只有仔细地体会,逐渐通解,矜持沉稳,深思熟虑,择善而从,铭记深刻的教训,作文情理并茂,精彩迭出,名称尚未闻达,而询问广泛而明白,并且不骄傲,这也算得上是上等的。至于羡慕富贵,竭尽全力钻营,追求名声的显赫,通过争夺而获得,言论不关大道,而以为道德具备,本领不能信服妻子儿女,却说才华过人,于是终日汲汲于利,欲壑难填,哪晓得已被贤人所厌弃,更违反古人戒律。书中说的“被千人所指点,即使不病也会死亡。”如果像这样做人,我是连听也不愿意听的。
凡是有些知识的人,往往作些文章。如果不经过日常生活的锻炼,与朋友们的广泛切磋,大师们的引点,与先贤们的交流,怎么能写出真正好文章而成名呢?东拼西凑以糊弄无知的人,附会当时的偏见来抗拒真理,这是一种近视行为,而不是长远的打算。如果恰巧遇到一些通人硕学在座,自己唾沫横飞,纵横议论,但却不被这些人所赞同。往往导致自己被舆论所否定,这样一来便仿佛像迷路的陌生人。失去朋友们的信托,就如在暗夜中行走而没有灯光。自己则忍气吞声,难堪滚蛋,怎么会料到先前的吹牛,反而成为今日倒楣的引线。这确实是青年人的缺点,你们应该记住这些。
至于怨天尤人,是因为还没有明白得失的道理,反而常被别人嘲笑。这是一种下等人的行为,而不是达人君子应该具有的,所以越是杰出的人,品行越高,平庸的人,品行越低。立志做一个君子,难道不可以勉励自己吗?纵然是普通人,常常沉缅于常情之中,然而自己也应以高明的道理鞭策自己。聪明的思考洗去亵猥下流的品质,怎么能沉沦、庸俗而不追求上进呢?
富裕和贫穷是社会分化的结果。如果自己富有,反而去亲近贫穷的人,并不是一下能相处得好的。然而过去仍然有人能处理好这种关系,大概是有一种方法的缘故。世界上有富足,必然就有贫困,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如果人人都富有,必定没有穷人,对吗?自然是不对。如果说我一定要富有,别人一定要贫穷,能吗?也不能。不一定如此,不一定能够,反而不安分守己,异想天开,我以为还是不明白天命的缘故。
养蚕和种田的人保持温饱,这两种职业是人们生存的根本方式,亲自去耕作不一定能养活一家人,仅用仆人长工作事,应该根据他们的情况,保证他们的穿衣和吃饭,规定他们的职责,划定他们的大小优劣等级,听话的赏赐,抗命的惩罚,虽然自己也很辛苦,却不经受日晒夜露的痛苦。
一定要先交税收公粮,避开税吏们的纠缠,不留取额余的钱财,避免他人的议论,根据季节收进和卖出,根据年岁的丰歉,尽量减少自己的供奉,周济乡邻仆人,这是因时制宜,治理产业的方法。
管理下人的方法很多,洞见他们的心理是最高明的。做长辈诸多方法中,了解隐藏的东西才了不起。即使和仆人女佣相处,了解他们的心情则相互理解,纵然在田地中间,懂得他们心事会事半功倍。如果违背他们的性情,命令做他们讨厌的,即使你发出雷霆般的愤怒,自己仍不能遏制他们的想法;如果利用他们的长处,苛求他们的缺点,即使如日月般的明白,自己也不能制住他们邪恶的心。所以俗话说:“孱焉则差,的焉则..。”所以文治崇尚宽容,法制追求苛刻。对人宽容时,人们便变得厚道,对人刻薄时,人与人之间必然相互仇恨。春种秋收虽然是琐事,按这样办便没有危害,这也是所谓雅人所说的鄙陋之事而不把它们放在心里的。
普通的百姓,仍然是和我们一样的,同样受天地的气息而生长的,因为等级制度的缘故,于是分成无数阶层,于是使人们的习惯改变了他们的性格,上下差别改变他们的气质。人们的各种欲望,应该差不多,甚至有的人以使唤他人而生存。但是,任何人的基本判断,仍不能被否定,这些大是大非的道理,是不能改变的。祭祀的地方有祭物,齐侯可以忘掉寒冷,马圈狗圈里的保持秩序,管仲晏婴可以不在乎自己的饥饿。如果穿着厚实的衣服的人能体会穿破衣人的痛苦,便是圣人明白的心态。吃着山珍海味而能感觉吃不饱的人的困难,便算是有仁心和善意。这些人怎么能与那些没有同情心的同日而语呢?惩罚应避免过多,施恩应避免太少。惩罚太多会使惩罚失去威力,施恩太少还不如不要施恩。虽然主人算不了什么角色,但毕竟管理一些下人。凡遇事都应反躬自问,要知自己下人都是人,这样便可以得到他们的拥护,否则便会失去他们的爱戴。
至于射覆掷骰的场合,众人聚会的地方,笑话取乐的时候,应该保持规矩的态度。然而人们往往因为亲密太过招致别人的侮辱,也是这样的地方。当他们在放肆的调笑中,顾不上尊严,一旦遭到别人的讥讽,又觉得丢了面子,倒不如不参加那些猥亵的谈话而少介入,静静地观看,保持距离,做到言语谨慎,不说下流话,微笑时不要前仰后合,这样便不会招致别人的厌恶。自然侮辱的事不会发生,触犯尊严的情况不会出现,这也是保持风度的一种方法。你们要认真记牢。有时猜疑也不免发生,真假很难分清,不仅只有忠厚的外表掩盖他的智慧,而且深厚的感情使果断的人犹豫。如果聪明人蠢人一同怀疑,那么人家的一个微笑也可能是不怀好意,如果怀疑狗和马的差别,那么反顾自己的身影,也会当成妖怪。况且拾到斧头的人的表情好像偷了斧头,打扮得很好的装束可能藏有金块,这些就更不足一谈了。所以古人立法,在判案时尤其谨慎,是因为此时容易主观臆断。汉朝朱博判断玉璧的真假,认为必须具有相应的光泽,但常会忽视其他的宝石。这说的远了,但是可以作为求实的例子。
交朋友的途径很多,以仁义相交才是真正的方法。好的是长久不衰,坏的是轻易绝交,交往长久是因为相互尊重,断绝关系是因为太过亲密,爱护他应该不怕麻烦,应该发扬他的良好品质,忠实的朋友如果不规劝他,那么便会培养他的坏品德。以文会友,切磋技术,亲密而不致于猥亵,远离而不致于被隔阂,常常念别人的好处,忘掉他的缺点,用这样的方式交朋友,可以终身相好。
饮酒之所以存在,是为了快乐而不是为了满足嗜好,耽爱饮酒不出错误的人很少,出了错误,必然引起严重的后果,错误麻烦一起来,将使他的正气消融,如果想保持良好的德行,去掉狂悖的缺点,大概只有有限制地喝酒了。音乐的存在,可以欣赏但不过度,过度而不走向它的反面的人很少,到了这一步出了问题人就完了。既出问题又背离正道,可能遭致毁灭,只有了解他们的好坏之别而采取克制态度,才不致于有弊无利。
乐善好施虽然出自人心,更主要还是出于天性,在自己不充裕时施恩,舍弃该得到的,谋取不该得的,一下子散发千金之物,确实不容易,但是救人于困难之时,虽然自己很匮乏,也必须马上给予,达到像王丹那样施舍,像杜林那样坦然接受,才可以算得上真正的交情。
华丽而奇异的妆饰品,是损害人性的工具,怪诞的衣服奢侈的饮食是背离朴素的途径。举动令人羡慕,衣着令人向往,只会使有识之士疏远,但不能使亲昵的人顺从。如果看奇异的东西,本来出于无心和自然,因为常见到奇异美丽的东西,往往招致邪恶的事情。如果不断抑制自己而能自尊自重,不禁止也能纠正。
关于相命卜筮的方法,必须得到证明,先听术士们讲,然后在自己的身上检验,方可和他们进行论谈。人秉天地阴阳二气,遵循五行的规律,阴阳有奇有偶,五行有克有生,人也是这样,难道没有这些特性吗?好比人生有美有丑、有长寿有夭折。至于青年坎坷,中晚年腾达的情况,怎么能改变呢?所以有识之士论命是很难的,但却更能了解命运的本质。
古人把太多的欲望当成耻辱,无非是为了禁欲。欲望是人性的污浊之气,它一旦产生危害,会败坏心智,残耗精神,损坏人的平静,破坏人的天性。虽然人生都有欲望,但人生的特点,好比火中总含着烟雾,但烟雾又妨碍火的燃烧,桂树生虫但蠹虫不妨害桂林,如果火旺那么烟雾就少些,蛀虫壮健桂树便折断。所以明达之士欲望寡少,欲望强的气质便昏聩,抛开清明之气息增加昏乱之性格,那便难以生存。所以中国外国的众多哲人,他们的观点都主张摒弃欲望,儒家道家的看法同样主张铲除嗜欲。然而有欲望的人执迷不悟,以故拯救的人常常担心救治方法太不济事,所以残害人性的东西多助益的东西少。如果能明白每个意思,也算是有点聪明。
恬淡和贪心是两种品格,敬畏和羡慕也是这样。处理与别人的关系,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因为自己的某些长处来苛求别人这样,便算得上明智了。不因为别人的特长而丧失自信,可谓有操行了,自己认为对的,对方认为是错的,这是下棋的缺点;肯定对方的意见,却忘掉了自己的立场,是附和的弊端。如果想去掉你的缺点,只有多想想,多反省而已。
至于流言蜚语,即使是有道德的人也避免不了,况且是品德低下的人,就更难防止它们的袭击。对于谎言,必须好好修养道德。有的人经常不讲信用,往往流言集中到他头上。有的人与人关系极差,往往是别人怨恨的对象。有这任何一个缺点,哪里去逃避诽谤呢?假如能自我反省,不要责怪人,必须明白其中的来去原因,明白其中的真伪,洞察其中的过程。每天三省自身,每月梳理自己的思想,宽心少语地过日子,使自己的品行高尚起来,神灵必然保佑他,还怕别人什么。俗话说“富足则一切顺利,贫穷则有问题了”。贫穷的结果,是外表粗黑,而且心神沮丧,不仅朋友疏远,而且亲人讽刺。如果不是天性清廉或特别有见识的话,怎么能不改变他的性格!所以想去掉忧患,最好向古人看齐。向古人学习,应该完全像古人一样。有通达的见识,便少忧患。如有深远的思想那么便使你的怨恨减少,古人有在茅屋草庐之中而能弹琴自乐的人,就是用这样办法。
信任不明明白白,往往使别人产生误解,朋友之道关键在于真诚,了解对方的心理。开门见山便会建立深厚的感情。话说到别人的心坎上,那么心意会彻底相通。用这方法对待上司,可以上刀山下火海,用这方法对待朋友,比金子石头更加长久。怎么能等到给了别人一些好处,然后便要求报答,送他整筐整箩的东西,然后才叫真正的友谊呢?想真正做了一个像样的人,要细细想这些而不要忽视它们。
接受国家的俸禄是很容易的,所以人们都以此为荣。获得绸丝谷物要克服许多困难,因为难所以人们都很轻视做这农活的人。一个难一个容易,一个贫苦一个安逸,而容易的光荣,艰难的可耻,这是贵贱贫富的差异。通过艰苦的斗争安定国家,建立卓越的功勋以拯救百姓,才可以使唤一般的民众,享受富贵荣华的生活。和多数百姓一样,自己终日操作,那么只能使唤妻子儿女,每月耕田织布而已,如果一定要消除压迫和侮辱,去掉下等人的觊觎之心,必须上等人和下等人各得其所,贵族与平民同样幸福。
人们如果有廉耻之心,便不需严厉的刑罚;保持不变的美德,便不需仰慕富贵,有廉耻之心的人,寿终正寝,保持美德的人,善始善终。世上还有退休离职的人,便不照顾,这是不讲义气。又有官任结束便对他改变态度,这叫不守道德。见人有好事,便百方巴结。一到听说大事不好,便公开的表示和他没有关系,甚至于附会谣言陷害他人。预备毒计攻击他人。在人面前吹捧,背后便进行毁谤,以前对人说心里话,今天则完全是敌人是坏蛋,这太过分了。又不仅如此而已,有的是别人教育成长,依靠他人建功立业,借他人之推荐,通过他人显名扬声,依附他人而生长,先前能为他人赴汤蹈火,一旦别人失势便远远地避开,尽力掩饰与人家的联系,甚而抹杀他人的优点,肆意的诬陷他人,掩没他人的长处,显示自己的能力,吹嘘平庸的伙伴,否定贤明之人的见识,一个人到了这地步,确实是极大的败坏了道德。应该提防这种人,不要和他们搞到一块。
突然发现怪事,应该尽量避开,碰到紧急的事,应该想怎样缓和它们,如果是自己首先表示异议,将负诽谤他人的责任。失去常态违背他人的意思,那就更糟糕了。如果能像裴楷那样坦然的面对怪事,像裴遐那样从容面对逼迫方可以称为杰出的人。
喜怒是人性固有的两面,它们的外露往往是气量不足,而喜怒不形于色,说明有深远的见识。高兴过分便不尊重,愤怒过分便失去威严。心神,稍稍抑制一下便会平静。发怒不利于身心,稍稍忍耐一下便会消除。能这样行事便没有错误,举动没有出轨,那么一切便会明白,你们将会平静安宁。
习惯能大大地改变一个人,不仅改变你的性格和身体,而且改变人的智力和理智。所以说:“和善人生活在一起,好比进了香草兰花的院子。长久会不知道其中的芬香,是因为被它影响,和恶人生活在一起,好像到了卖咸鱼的集市,时间长了便不知道它的臭味,是和它一起同化的原因。所以古人特别注意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人的道德。只有那些坚强的意志的人方能长久保持其品德而不被污染。所以说:“红颜料可以消失,但总有一点痕迹。石头可以打碎但总有一点碎片。”如果没有红颜料和石子的坚强特性,必须在细微的地方加以注意。能有志于道的探索,应该保持遵循道德的心态。既遵从道德,便不会讥笑贫穷,而只谈论那些有意义的东西,有人说:“贫穷为什么快乐?”这说明还未得道。对于胸怀道德的人来说:富贵和贫贱在他看来都一样。本来是一样。丧失美德,不是通达高尚的人,假如保持这些美德那便时时刻刻快乐了。
有人说,温暖吃饱的可贵,是因为他们能使生命生长不息,饥饿寒冷正侵扰一个人,谈论遵守道德是句空话,从自身的遭遇出发,却又远远背离真理,这便是世间的习惯。凡是美好的物质,怎么会是因为它的不同而确定它的好坏,有的人吃山珍海味而早死,有的人吃菽麦杂谷而长寿。稽康说,内心世界充实时,不在乎外在的暖饱,所以根据人的食量来吃饭,歉收的年岁吃得很少,丰收的年岁便会顿顿有余,并不是粮食多少,而是因为年岁的丰收或不足。况且是具有美好的理想,拥有安仁富足的快乐,明白天下万物,如神明般的安详,纵然十天吃九餐,也不能叫他觉得饥饿,冬月以席子为铺垫,也不会觉得寒冷,难道不是如此吗?
所以完全从个人的感觉出发,无法感受身外的广大的世界的丰富。东西南北广大无边,金木水火土循循不息,是天的伟大。黄河东海奔腾不息,山川运动不止,是地的伟大;人的活动的世界必须遵循道德,是人的伟大。所以古人深深明白天地人的人,不在个人的小聪明上作文章,而与天地万物同呼吸,不抱着个人的陈见不放,而广泛的学习他人的长处和优点,心中不装着浅薄的见识而看齐大道。对于像潘岳那样,是不值得崇尚的,但一碰到有道德之士,则倾心归顺。这是君臣父子的大理,礼法所规范的东西。尊贵者拥有他们可以支配下人,做下人的可以获得上位者的赞赏。
世界不断发展,但真理是不会改变的,人家以安逸为目标,我则追求古代的道德。人生在世,总是有意识的,从少年到成年,迅速飞过,之后衰老疾病又迅速来临。这中间夭折短命的不胜枚举,纵然活下来,也没有几多。脆弱的生命,迅速地与土草相伴,卓越的才干,迅速地消失黄土之下。回顾人生的经历,也不过几十年。在这样的迅速人生中,想保持荣华,那是不能永久的。想彻底的通达大道,也是不那么容易的。在人生的前前后后几十年,做一个现实的人,最关键的在于心怀真理保持道德。第一是自己的心灵的纯洁,其次是人际关系的和谐,有纯洁的心灵,便不至于陷入罪恶之中,信仰道德,便不至于惭愧。要是希望人们接受这样的教育,使他的志向符合圣人的教导,努力去进取,那么便一日胜似一日,渐渐接近大道。如果明白这些道理,我们将忘记老之将至,如果不了解这些,你又将到哪里去呢?我偶然写到这些,粗略地敷陈一下我的观点,如果以严格的标准要求,那是远远不够的。维持生命的办法,在于田地的耕耘,勤俭节约。保持一生的完美,便是遵循古代的教导。
刘湛被杀,朝廷调动颜延之当始兴王刘浚后军咨议参军,兼任御史中丞。在任期中,他无所事事,任意而行,没有弹劾任何一个人。又升迁国子祭酒和司徒府左长史。因为买了他人的田不肯还人家的钱,尚书左丞荀赤松为此写了一个奏疏控告颜延之说:“买田置屋,是圣贤鄙视不做的,颜延之一心谋利,肆意冒充官府的名义,依靠皇上诏书的威望,买别人的田地却拒绝付钱,已一年了,仍不能解决,通过不正当手段图谋好处,肆意妄为。颜延之当年因某些事被放归家居,又被重新推荐出来,竟然一点也不悔改,不断怨恨和诽谤他人。和下贱的人相友好,沉溺于俗利之中,反而诽谤朝廷大臣,借助朝廷给予的光荣,更增怨恨刻薄的德性,凭着皇上的恩宠,养成他横行罪行的习惯,表面上装得好像很恬淡,实际上满肚子利欲熏心,妄图升官发财,无休无止,侥幸被皇上请来同席,却肆意地辱骂尊崇的客人。皇上胸怀宽大,每每宽容他,记住他的一些本事,不忍抛弃他。颜延之因此更加骄傲和放诞,日胜一日。我听说孟子对于名声过于完善,感到耻辱。况且颜延之的名声不是靠自己的才德,而是自我吹嘘所致。虽然他的见识道德不怎么样,但每每夸重自己,自我标榜,一点也不惭愧,怎么能让这种人掌管礼教秩序,给朝廷带来光荣?我请求因颜延之买田诉讼不公的事实,侵犯圣朝的劣迹,凌辱小民的霸道,免去他现有的官职。”皇上下诏书同意荀的控告。
不久他又转官秘书监,再转光禄勋,又转太常。当时有个和尚叫慧琳的,因为学问见识被文帝刘义隆宠爱,每次召见时,慧琳都被请到专门为他设置的床席上,颜延之非常嫉妒他,一次利用自己喝醉的机会对文帝说:“当年宦官赵淡和文帝同乘一车,袁盎庄严地进谏,这是三公的座位,怎么能让被惩处的人呆在这里。”文帝顿时颜色大变,勃然大怒。颜延之性格偏激,加上常常喝酒过度,任意放纵,半点也不加掩饰,所以舆论评价极低。然而他平常生活俭朴,不汲汲于财物,穿着粗布衣裳,吃清淡的饭菜,有时一个人独自在野外自斟自饮,当他感到舒服时,好像周围没有任何人。
元嘉二十九年(452),颜延之递上一个奏疏请求:“贱臣我听说即使走了九十里路,距到达百里的目标仍只算走了一半。正是说的最后一段的困难。我私下认为这话有些偏颇,现在才知道说得确实正确。贱臣我颜延之才能低劣,以前曾违犯制度和法律,但一直没有机会洗刷,反而不断的升官。岁月流逝,生命终有终极。每天做不称职的官,居然能被皇上容允,但却更不利于我的道德,贱臣我早就想请求皇上允许我的打算,允许无能的我退休归家。但朝廷严格执行制度而使我退休没有机会,所以我每日还在做不称职的工作,干侵害好风气的事情。我的身体日益衰弱,有时甚至难以支持。体力有限,从去年夏初到今年早秋,牙齿疼痛,头脑发昏,老病越来越多。手和脚的老伤口也重新发作,特别是左边肩膀动也动不得。向来我食量不大,最近也只有平常的一半,本来人是靠的温暖和饮食维持生命,但最近常常疲倦衰弱到半夜,年老多病左右夹攻。我不过是苟延岁月而已。贱臣侥幸的做了太常这么重要的官,实际上是不配的。整顿朝延礼仪和文学风教,我很惭愧是不胜任的,况且管理皇陵宗庙祭祀这么重要的大事,可能因为病情所误,皇帝朝见之礼的顺利进行,可能有所欠缺。小儿子颜竣,才能低下,蒙皇上恩德当了近郡太守,请皇上沛然施恩,解除他的现职,换成宫监之类的官职,就近照看我的病情,臣下希望皇上开恩,特别允许我的请求。臣下受了皇上大恩,将在九泉之下报答陛下。
我时时想望到朝廷,时时想念皇上,永远,永远!”文帝没同意,第二年颜延之才退休。
刘邵(文帝太子)杀文帝的时候,颜延之被迫做光禄大夫。这之前,他的儿子颜竣当武陵王刘骏的南中郎咨议参军。当武陵王率军向建康讨伐刘邵,颜竣参加了这个活动,并管理所有的文书工作。刘邵把颜延之请来,给颜延之看檄文,并问颜延之“这文章是哪个写的”,颜延之回答说:“是颜竣写的。”又问他:“你怎么知道是他写的?”“颜竣的笔迹,我不可能不熟悉。”刘邵又问:“他的话怎么说得这么绝?”延之说:“颜竣连我也不顾,怎么能站在陛下一边。”刘邵心中的疑惑这才打消,颜延之方才保住性命。
宋孝武帝即位,让颜延之做金紫光禄大夫,兼任湘东王刘..的师傅。他儿子颜竣掌握大权,在朝廷中权势赫赫,凡是颜竣送给的物品,颜延之一点也不接受,家用器物,身上衣着以及住宅和过去一样,上朝时常坐老牛拖的破车,每逢颜竣出巡,便躲到道路旁边。此外,他还很喜欢骑马,在大街小巷游荡,遇到老朋友便在马背上要酒喝。喝了酒便随处卧倒。他常常对颜竣说:“我一贯不喜欢与大人物相见,现在不幸见到了你。”颜竣修建住宅,颜延之对他说:“好好地做,不要叫后世人见了,笑话你的屋做得不好。”他上书请求解除自己的湘东王刘..师傅的职务,但孝武帝反而增加了三十个仆人伺候他。
孝建三年(456),颜延之逝世,享年七十二岁。之后朝廷又赠给他散骑常侍官职和特进的职位。另外金紫光禄大夫仍旧保存。谥号叫宪子。颜延之和陈郡谢灵运都以文章同著大名,从晋朝潘岳、陆机之后,其他文人是远远不及的,南朝称他们为“颜谢”,他作的文章在社会上广为流传。
颜竣另有传记,颜竣的弟弟颜测,也因文章著名,官职做到江夏王刘义恭的大司徒、录事参军,早死。宋明帝登位之后,下诏称:“颜延之当年教育我,对我很好,又很亲密。前任记室参军,汉阳太守颜翊服侍殷勤,对亲戚朋友很关心,可以提升为中书侍郎。”颜翊是颜延之的第三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