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书·卷五十二》

郭祚张彝

郭祚,字季祐,太原晋阳人,魏车骑郭淮弟亮后也。祖逸,州别驾,前后以二女妻司徒崔浩,一女妻浩弟上党太守恬。世祖时,浩亲宠用事,拜逸徐州刺史,假榆次侯,终赠光禄大夫。父洪之,坐浩事诛,祚亡窜得免。少而孤贫,姿貌不伟,乡人莫之识也。有女巫相祚,后当富贵。祚涉历经史,习崔浩之书,尺牍文章见称于世。弱冠,州主簿,刺史孙小委之书记。又太原王希彦,逸妻之侄,共相周恤,得以饶振。

高祖初,举秀才,对策上第,拜中书博士,转中书侍郎,迁尚书左丞,长兼给事黄门侍郎。祚清勤在公,夙夜匪懈,高祖甚知赏之。从高祖南征,及还,正黄门。车驾幸长安,行经渭桥,过郭淮庙,问祚曰:“是卿祖宗所承邪?”祚曰:“是臣七世伯祖。”高祖曰:“先贤后哲,顿在一门。”祚对曰:“昔臣先人以通儒英博,唯事魏文。微臣虚薄,遭奉明圣,自惟幸甚。”因敕以太牢祭淮庙,令祚自撰祭文。以赞迁洛之规,赐爵东光子。高祖曾幸华林园,因观故景阳山。祚曰:“山以仁静,水以智流,愿陛下修之。”高祖曰:“魏明以奢失于前,朕何为袭之于后?”祚曰:“高山仰止。”高祖曰:“得非景行之谓?”迁散骑常侍,仍领黄门。是时高祖锐意典礼,兼铨镜九流,又迁都草创,征讨不息,内外规略,号为多事。祚与黄门宋弁参谋帏幄,随其才用,各有委寄。祚承禀注疏,特成勤剧。尝以立冯昭仪,百官夕饮清徽后园,高祖举觞赐祚及崔光曰:“郭祚忧劳庶事,独不欺我;崔光温良博物,朝之儒秀。不劝此两人,当劝谁也?”其见知若此。

初,高祖以李彪为散骑常侍,祚因入见,高祖谓祚曰:“朕昨误授一人官。”祚对曰:“陛下圣镜照临,论才授职,进退可否,黜陟幽明,品物既彰,人伦有序。岂容圣诏一行而有差异?”高祖沉吟曰:“此自应有让。因让,朕欲别授一官。”须臾,彪有启云:“伯石辞卿,子产所恶。臣欲之已久,不敢辞让。”高祖叹谓祚曰:“卿之忠谏,李彪正辞,使朕迟回不能复决。”遂不换彪官也。乘舆南讨,祚以兼侍中从,拜尚书,进爵为伯。高祖崩,咸阳王禧等奏祚兼吏部尚书,寻除长兼吏部尚书、并州大中正。

世宗诏以奸吏逃刑,悬配远戍,若永避不出,兄弟代之。祚奏曰:“慎狱审刑,道焕先古;垂宪设禁,义纂惟今。是以先王沿物之情,为之轨法;故八刑备于昔典,奸律炳于来制,皆所以谋其始迹,访厥成罪,敦风厉俗,永资世范者也。伏惟旨义博远,理绝近情,既怀愚异,不容不述。诚以败法之原,起于奸吏,奸吏虽微,败法实甚。伏寻诏旨,信亦断其逋逃之路,为治之要,实在于斯。然法贵止奸,不在过酷,立制施禁,为可传之于后。若法猛而奸不息,禁过不可永传,将何以载之刑书,垂之百代?若以奸吏逃窜,徙其兄弟;罪人妻子,复应徙之。此则一人之罪,祸倾二室。愚谓罪人既逃,止徙妻子,走者之身,悬名永配,于眚不免,奸途自塞。”诏从之。

寻正吏部。祚持身洁清,重惜官位,至于铨授,假令得人,必徘徊久之,然后下笔。下笔即云:“此人便以贵矣。”由是事颇稽滞,当时每招怨讟。然所拔用者,皆量才称职,时又以此归之。

出为使持节、镇北将军、瀛州刺史。及太极殿成,祚朝于京师,转镇东将军、青州刺史。祚值岁不稔,阖境饥敝,矜伤爱下,多所赈恤,虽断决淹留,号为烦缓,然士女怀其德泽,于今思之。入为侍中、金紫光禄大夫、并州大中正,迁尚书右仆射。时议定新令,诏祚与侍中、黄门参议刊正。故事,令、仆、中丞驺唱而入宫门,至于马道。及祚为仆射,以为非尽敬之宜,言于世宗,帝纳之。下诏:“御在太极,驺唱至止车门;御在朝堂,至司马门。”驺唱不入宫,自此始也。诏祚本官领太子少师。祚曾从世宗幸东宫,肃宗幼弱,祚怀一黄出奉肃宗。时应诏左右赵桃弓与御史中尉王显迭相脣齿,深为世宗所信,祚私事之。时人谤祚者,号为桃弓仆射、黄少师。

祚奏曰:“谨案前后考格虽班天下,如臣愚短,犹有未悟。今须定职人迁转由状,超越阶级者即须量折。景明初考格,五年者得一阶半。正始中,故尚书、中山王英奏考格,被旨:但可正满三周为限,不得计残年之勤。又去年中,以前二制不同,奏请裁决。旨云:‘黜陟之体,自依旧来恆断。’今未审从旧来之旨,为从景明之断,为从正始为限?景明考法:东西省文武闲官悉为三等,考同任事;而前尚书卢昶奏上第之人三年转半阶。今之考格,复分为九等,前后不同,参差无准。”诏曰:“考在上中者,得泛以前,有六年以上迁一阶,三年以上迁半阶,残年悉除。考在上下者,得泛以前,六年以上迁半阶,不满者除。其得泛以后,考在上下者,三年迁一阶。散官从卢昶所奏。”

祚又奏言:“考察令:公清独著,德绩超伦,而无负殿者为上上,一殿为上中,二殿为上下,累计八殿,品降至九。未审今诸曹府寺,凡考:在事公清,然才非独著;绩行称务,而德非超伦;干能粗可,而守平堪任;或人用小劣,处官济事,并全无负殿之徒为依何第?景明三年以来,至今十有一载,准限而判,三应升退。今既通考,未审为十年之中通其殿最,积以为第,随前后年断,各自除其善恶而为升降?且负注之章,数成殿为差,此条以寡愆为最,多戾为殿。未审取何行是寡愆?何坐为多戾?结累品次,复有几等?诸文案失衷,应杖十者为一负。罪依律次,过随负记。十年之中,三经肆眚,赦前之罪,不问轻重,皆蒙宥免。或为御史所弹,案验未周,遇赦复任者,未审记殿得除以不?”诏曰:“独者、超伦及才备、寡咎,皆谓文武兼上上之极言耳。自此以降,犹有八等,随才为次,令文已具。其积负累殿及守平得济,皆含在其中,何容别疑也?所云通考者,据总多年之言;至于黜陟之体,自依旧来年断,何足复请?其罚赎已决之殿,固非免限,遇赦免罪,惟记其殿,除之。”寻加散骑常侍。

时诏营明堂国学。祚奏曰:“今云罗西举,开纳岷蜀;戎旗东指,镇靖淮荆;汉沔之间,复须防捍。征兵发众,所在殷广,边郊多垒,烽驿未息,不可于师旅之际,兴板筑之功。且献岁云暨,东作将始,臣愚量谓宜待丰靖之年,因子来之力,可不时而就。”从之。世宗末年,每引祚入东宫,密受赏赉,多至百余万,杂以锦绣。又特赐以剑杖,恩宠甚深,迁左仆射。

先是,萧衍遣将康绚遏淮,将灌扬徐。祚表曰:“萧衍狂悖,擅断川渎,役苦民劳,危亡已兆。然古谚有之,‘敌不可纵”。夫以一酌之水,或为不测之渊;如不时灭,恐同原草。宜命一重将,率统军三十人,领羽林一万五千人,并科京东七州虎旅九万,长驱电迈,遄令扑讨。擒斩之勋,一如常制,贼资杂物,悉入军人。如此,则鲸鲵之首可不日而悬。诚知农桑之时,非发众之日,苟事理宜然,亦不得不尔。昔韦顾跋扈,殷后起昆吾之师;玁狁孔炽,周王兴六月之伐。臣职忝枢衡,献纳是主,心之所怀,宁敢自嘿。并宜敕扬州选一猛将,遣当州之兵令赴浮山,表里夹攻。”朝议从之。

出除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雍岐华三州诸军事、征西将军、雍州刺史。太和以前,朝法尤峻,贵臣蹉跌,便致诛夷。李冲之用事也,钦祚识干,荐为左丞,又兼黄门。意便满足,每以孤门往经崔氏之祸,常虑危亡,苦自陈挹,辞色恳然,发于诚至。冲谓之曰:“人生有运,非可避也。但当明白当官,何所顾畏。”自是积二十余年,位秩隆重,而进趋之心更复不息。又以东宫师傅之资,列辞尚书,志在封侯、仪同之位,尚书令、任城王澄为之奏闻。及为征西、雍州,虽喜于外抚,尚以府号不优,心望加大,执政者颇怪之。于时,领军于忠恃宠骄恣;崔光之徒,曲躬承奉。祚心恶之,乃遣子太尉从事中郎景尚说高阳王雍,令出忠为州。忠闻而大怒,矫诏杀祚,时年六十七。

祚达于政事。凡所经履,咸为称职;每有断决,多为故事。名器既重,时望亦深,一朝非罪见害,远近莫不惋惜。灵太后临朝,遣使吊慰,追复伯爵。正光中,赠使持节、车骑将军、仪同三司、雍州刺史,谥文贞公。

初,高祖之置中正,从容谓祚曰:“并州中正,卿家故应推王琼也。”祚退谓僚友曰:“琼真伪今自未辨,我家何为减之?然主上直信李冲吹嘘之说耳。”祚死后三岁而于忠死,咸以祚为祟。

祚长子思恭,弱冠,州辟为主簿。早卒。思恭弟庆礼以第二子延伯继。

延伯,袭祖爵东光伯。武定中,骠骑大将军、将作大匠。齐受禅,爵例降。

思恭弟景尚,字思和。涉历书传,晓星历占候,言事颇验。初为彭城王中军府参军,迁员外郎、司徒主簿、太尉从事中郎。公强当世,善事权宠,世号之曰“郭尖”。肃宗时,迁辅国将军、中散大夫。转中书侍郎,未拜而卒,年五十一。

子季方,武定中,胶州骠骑府长流参军。

景尚弟庆礼,字叔,为祚所爱。著作佐郎、通直郎。卒,赠征虏将军、瀛州刺史。

子元贞,武定末,定州骠骑府长史。

张彝,字庆宾,清河东武城人。曾祖幸,慕容超东牟太守,后率户归国。世祖嘉之,赐爵平陆侯,拜平远将军、青州刺史。祖准之袭,又为东青州刺史。父灵真,早卒。

彝性公强,有风气,历览经史。高祖初,袭祖侯爵,与卢渊、李安民等结为亲友,往来朝会,常相追随。渊为主客令,安民与彝并为散令。彝少而豪放,出入殿庭,步眄高上,无所顾忌。文明太后雅尚恭谨,因会次见其如此,遂召集百僚督责之,令其修悔,而犹无悛改。善于督察,每东西驰使有所巡检,彝恆充其选。清慎严猛,所至人皆畏伏,俦类亦以此高之。迁主客令,例降侯为伯,转太中大夫,仍行主客曹事。寻为黄门。后从驾南征,母忧解任。彝居丧过礼,送葬自平城达家,千里徒步,不乘车马,颜貌毁瘠,当世称之。高祖幸冀州,遣使吊慰,诏以骁骑将军起之,还复本位。以参定迁都之勋,进爵为侯,转太常少卿,迁散骑常侍,兼侍中,持节巡察陕东、河南十二州,甚有声称。使还,以从征之勤,迁尚书。坐举元昭为兼郎中,黜为守尚书。世宗初,除正尚书、兼侍中,寻正侍中。世宗亲政,罢六辅,彝与兼尚书邢峦闻处分非常,出京奔走。为御史中尉甄琛所弹,云“非虎非兕,率彼旷野”,诏书切责之。

寻除安西将军、秦州刺史。彝务尚典式,考访故事。及临陇右,弥加讨习,于是出入直卫,方伯威仪,赫然可观。羌夏畏伏,惮其威整,一方肃静,号为良牧。其年冬,太极初就,彝与郭祚等俱以勤旧被征。及还州,进号抚军将军,彝表解州任,诏不许。彝敷政陇右,多所制立,宣布新风,革其旧俗,民庶爱仰之。为国造佛寺名曰兴皇,诸有罪咎者,随其轻重,谪为土木之功,无复鞭杖之罚。时陈留公主寡居,彝意愿尚主,主亦许之。仆射高肇亦望尚主,主意不可。肇怒,谮彝于世宗,称彝擅立刑法,劳役百姓。诏遣直后万贰兴驰驿检察。贰兴,肇所亲爱,必欲致彝深罪。彝清身奉法,求其愆过,遂无所得。见代还洛,犹停废数年,因得偏风,手脚不便。然志性不移,善自将摄,稍能朝拜。久之,除光禄大夫,加金章紫绶。

彝爱好知己,轻忽下流,非其意者,视之蔑尔。虽疹疾家庭,而志气弥高。上表曰:“臣闻元天高朗,尚假列星以助明;洞庭渊湛,犹藉众流以增大。莫不以孤照不诣其幽,独深未尽其广。先圣识其若此,必取物以自诫。故尧称则天,设谤木以晓未明;舜称尽善,悬谏鼓以规政阙。虞人献箴规之旨,盘盂著举动之铭,庶几见善而思齐,闻恶以自改。眷眷于悔往之衢,孜孜于不逮之路,用能声高百王,卓绝中古,经十氏而不渝,历二千以孤郁。伏惟太祖拨乱,奕代重光。世祖以不世之才,开荡函夏;显祖以温明之德,润沃九区。高祖大圣临朝,经营云始,未明求衣,日昃忘食,开翦荆棘,徙御神县,更新风轨,冠带朝流。海东杂种之渠,衡南异服之帅,沙西氈头之戎,漠北辫发之虏,重译纳贡,请吏称籓。积德懋于夏殷,富仁盛于周汉,泽教既周,武功亦匝。犹且发明诏,思求直士,信是苍生荐言之秋,祝史陈辞之日。况臣家自奉国八十余年,纡金锵玉,及臣四世。过以小才,藉廕出仕,学惭专门,武阙方略,早荷先帝眷仗之恩,末蒙陛下不遗之施。侍则出入两都,官历纳言常伯,忝牧秦籓,号兼安抚。实思碎首膏原,仰酬二朝之惠;轻尘碎石,远增嵩岱之高。辄私访旧书,窃观图史,其帝皇兴起之元,配天隆家之业,修造益民之奇,龙麟云凤之瑞,卑官爱物之仁,释网改祝之泽,前歌后舞之应,囹圄寂寥之美,可为辉风景行者,辄谨编丹青,以标睿范。至如太康好田,遇穷后迫祸;武乙逸禽,罹震雷暴酷;夏桀淫乱,南巢有非命之诛;殷纣昏酣,牧野有倒戈之陈;周厉逐兽,灭不旋踵;幽王遇惑,死亦相寻;暨于汉成失御,亡新篡夺;桓灵不纲,魏武迁鼎;晋惠暗弱,骨肉相屠。终使聪曜鸮视并州,勒虎狼据燕赵——如此之辈,罔不毕载。起元庖牺,终于晋末,凡十六代,百二十八帝,历三千二百七十年,杂事五百八十九,合成五卷,名曰《历帝图》,亦谤木、谏鼓、虞人、盘盂之类。脱蒙置御坐之侧,时复披览,冀或起予左右,上补未萌。伏愿陛下远惟宗庙之忧,近存黎民之念,取其贤君,弃其恶主,则微臣虽沉沦地下,无异乘云登天矣。”世宗善之。

彝又表曰:“窃惟皇王统天,必以穷幽为美;尽理作圣,亦假广采成明。故询于刍荛,著之周什,舆人献箴,流于夏典。不然,则美刺无以得彰,善恶有时不达。逮于两汉、魏、晋,虽道有隆污,而被绣传檄,未始阙也。及惠帝失御,中夏崩离,刘符专据秦西,燕赵独制关左,姚夏继起,五凉竞立,致使九服摇摇,民无定主,礼仪典制,此焉堙灭。暨大魏应历,拨乱登皇,翦彼鲸鲵,龛靖神县,数纪之间,天下宁一,传辉七帝,积圣如神。高祖迁鼎成周,永兹八百,偃武修文,宪章斯改,实所谓加五帝、登三王,民无德而名焉。犹且虑独见之不明,欲广访于得失,乃命四使,观察风谣。臣时忝常伯,充一使之列,遂得仗节挥金,宣恩东夏,周历于齐鲁之间,遍驰于梁宋之域。询采诗颂,研检狱情,实庶片言之不遗,美刺之俱显。而才轻任重,多不遂心。所采之诗,并始申目,而值銮舆南讨,问罪宛邓,臣复忝行军,枢机是务。及辇驾之返,膳御未和,续以大讳奄臻,四海崩慕,遂尔推迁,不及闻彻。未几,改牧秦蕃,违离阙下,继以谴疾相缠,宁丁八岁。常恐所采之诗永沦丘壑,是臣夙夜所怀,以为深忧者也。陛下垂日月之明,行云雨之施;察臣往罪之滥,矜臣贫病之切。既蒙崇以禄养,复得拜扫丘坟,明目友朋,无所负愧。且臣一二年来,所患不剧,寻省本书,粗有仿佛。凡有七卷,今写上呈,伏愿昭览,敕付有司。使魏代所采之诗,不堙于丘井,臣之愿也。”

肃宗初,侍中崔光表曰:“彝及李韶,朝列之中唯此二人出身官次本在臣右,器能干世,又并为多,近来参差,便成替后。计其阶途,虽应迁陟,然恐班秩犹未赐等。昔卫之公叔,引下同举;晋之士丐,推长伯游。古人所高,当时见许。敢缘斯义,乞降臣位一阶,授彼泛级,齐行圣庭,帖穆选叙。”诏加征西将军、冀州大中正。虽年向六十,加之风疾,而自强人事,孜孜无怠。公私法集,衣冠从事;延请道俗,修营斋讲;好善钦贤,爱奖人物。南北新旧,莫不多之。大起第宅,徽号华侈,颇侮其疏宗旧戚,不甚存纪,时有怨憾焉。荣宦之间,未能止足。屡表在秦州预有开援汉中之勋,希加赏报,积年不已,朝廷患之。

第二子仲瑀上封事,求铨别选格,排抑武人,不使预在清品。由是众口喧喧,谤讟盈路,立榜大巷,克期会集,屠害其家。彝殊无畏避之意,父子安然。神龟二年二月,羽林虎贲几将千人,相率至尚书省诟骂,求其长子尚书郎始均,不获,以瓦石击打公门。上下畏惧,莫敢讨抑。遂便持火,虏掠道中薪蒿,以杖石为兵器,直造其第,曳彝堂下,捶辱极意,唱呼嗷嗷,焚其屋宇。始均、仲瑀当时逾北垣而走。始均回救其父,拜伏群小,以请父命。羽林等就加殴击,生投之于烟火之中。及得尸骸,不复可识,唯以髻中小钗为验。仲瑀伤重走免。彝仅有余命,沙门寺与其比邻,舆致于寺。远近闻见,莫不惋骇。

彝临终,口占左右上启曰:“臣自奉国及孙六世,尸禄素餐,负恩唯靦,徒思竭智尽诚,终然靡效。臣第二息仲瑀所上之事,益治实多,既曰有益,宁容默尔。通呈有日,未简神听,岂图众忿,乃至于此。臣不能祸防未萌,虑绝殃兆,致令军众横嚣,攻焚臣宅。息始均、仲瑀等叩请流血,乞代臣死,始均即陷涂炭,仲瑀经宿方苏。臣年已六十,宿被荣遇,垂暮之秋,忽见此苦,顾瞻灾酷,古今无比。臣伤至重,残气假延,望景顾时,推漏就尽,顷刻待终,臣之命也,知复何言?若所上之书,少为益国,臣便是生以理全,死与义合,不负二帝于地下,臣无余恨矣!一归泉壤,长离紫庭,恋仰天颜,诚痛无已。不胜眷眷,力喘奉辞,伏愿二圣加御珍膳,覆露黔首,寿保南岳,德与日升。臣夙被刍豢,先后衔恩,欲报之期,昊天罔极,亡魂有知,不忘结草。”彝遂卒,时年五十九。官为收掩羽林凶强者八人斩之,不能穷诛群竖,即为大赦以安众心,有识者知国纪之将坠矣。丧还所焚宅,与始均东西分敛于小屋。仲瑀遂以创重避居荥阳,至五月,创得渐瘳,始奔父丧,诏赐布帛千匹。灵太后以其累朝大臣,特垂矜恻,数月犹追言泣下,谓诸侍臣曰:“吾为张彝饮食不御,乃至首发微有亏落。悲痛之苦,以至于此。”

初,彝曾祖幸,所招引河东民为州裁千余家,后相依合,至于罢入冀州,积三十年,析别有数万户。故高祖比校天下民户,最为大州。彝为黄门,每侍坐以为言,高祖谓之曰:“终当以卿为刺史,酬先世诚效。”彝追高祖往旨,累乞本州,朝议未许。彝亡后,灵太后云:“彝屡乞冀州,吾欲用之,有人违我此意。若从其请,或不至是,悔之无及。”乃赠使持节、卫将军、冀州刺史,谥文侯。

始均,字子衡,端洁好学,有文才。司徒行参军,迁著作佐郎。世宗以彝先朝勋旧,不幸疹废,特除始均长兼左民郎中,迁员外常侍,仍领郎。始均才干,有美于父,改陈寿《魏志》为编年之体,广益异闻,为三十卷。又著《冠带录》及诸赋数十篇,今并亡失。初,大乘贼起于冀瀛之间,遣都督元遥讨平之,多所杀戮,积尸数万。始均以郎中为行台,忿军士重以首级为功,乃令检集人首数千,一时焚爇,至于灰烬,用息侥幸,见者莫不伤心。及始均之死也,始末在于烟炭之间,有焦烂之痛,论者或亦推咎焉。赠乐陵太守,谥曰孝。

子暠,袭祖爵。武定中,开府主簿。齐受禅,爵例降。

暠弟晏之,武定中,仪同开府中兵参军。

仲瑀,司空祭酒、给事中。

子台,仪同开府参军事。

仲瑀弟珉,著作佐郎。

史臣曰:郭祚才干敏实,有世务之长,高祖经纶之始,独在勤劳之地,居官任事,动静称述。张彝风力謇謇,有王臣之气,衔命拥旄,风声犹在。并魏氏器能之臣乎?遭随有命,俱婴世祸,悲哉!始均才志未申,惜也。

《魏书·卷五十二》译文及注释

郭祚,字季祐,太原晋阳人,魏车骑将军郭淮弟弟郭亮的后代。祖郭逸,任州别驾,前后以两个女儿嫁司徒崔浩为妻,一个女儿嫁给崔浩弟弟上党太守崔恬。世祖时,崔浩受宠用事,拜郭逸为徐州刺史,假榆次侯,终赠光禄大夫。父郭洪之,因崔浩事发牵连被诛,郭祚逃亡在外,得以免死。郭祚少时孤贫,其貌不扬,乡人没人认识他。有名女巫给他看相说日后当富贵。郭祚博涉经史,习崔浩之书,尺牍文章见称于世。刚成年,任州主簿,刺史孙小任他为书记。又太原王希,是徐逸妻的侄儿,与他互相照应,二人得以出名。

高祖初年,郭祚被举为秀才,对策处上第,朝廷拜授他为中书博士,转任中书侍郎,迁任尚书左丞,长兼给事黄门侍郎。郭祚对公事清正勤勉,日夜不懈,高祖很是欣赏他。跟从高祖南征,还朝之后,转任正黄门。皇帝车驾幸临长安,行经渭桥,经过郭淮庙,帝问郭祚说:“这是爱卿的祖庙?”郭祚说:“这是臣七世伯祖。”高祖说:“先贤后哲,尽出一门。”郭祚回答说:“过去臣先人以通儒英博,只事魏文,微臣虚薄,得奉明圣,自思十分幸运。”皇帝下诏以太牢祭祀祖庙,让郭祚自写祭文。帝又因郭祚辅赞迁都洛阳的功劳,赐给他东光子爵位。高祖曾经幸临华林园,观看旧的景阳山,郭祚说:“山以仁静,水以智流,愿陛下好自修之。”高祖说:“魏明帝因奢失于前,朕我为什么步其后尘?”郭祚说:“高山仰止。”高祖说:“这是不是指身行影从?”迁官散骑常侍,仍然领黄门职。当时,高祖锐意典礼,兼考检群官,又加上迁都洛阳,百业草创,征战不息,内政外务,十分繁杂。郭祚与黄门宋弁参与谋划。按其才能,各有委任。郭祚负责承禀注疏之类文字工作,特别勤勉。皇帝曾因立冯昭仪,百官晚上在清微后园饮宴的机会,高祖举杯酒赐给郭祚以及崔光说:“郭祚忧劳众事,忠心于朕;崔光温良博物,为朝中隽秀。朕不劝这两个人的酒,那该劝谁的呢?”二人被皇帝是如此看重。

当初,高祖任命李彪为散骑常侍,郭祚因入见皇帝,高祖对郭祚说:“朕昨天误授一个人的官职。”郭祚回答说:“陛下您圣镜照临,论才授职,官员进退与否,黜升幽明,品物既彰,人伦有序,何至于容圣诏颁行而有差异。”高祖沉吟说:“这应该有推让,如李彪推让,朕就打算另给他授一官职。”不一会,李彪出启说:“伯石辞卿,子产所恶,臣想要这个官职已经很久,不打算辞让。”高祖叹着气对郭祚说:“你的忠谏,李彪的咄咄正辞,使朕迟疑不能决定。”于是不换李彪的官职。皇帝乘舆南讨,郭祚以兼侍中职跟从皇帝,又被拜为尚书,晋爵为伯。高祖逝世,咸阳王元禧等人启奏郭祚兼任吏部尚书,不久除任长兼吏部尚书、并州大中正。

魏世宗下诏因奸吏逃刑,决定把他们流放到边疆,如若他们永避不出,兄弟代受刑罚。郭祚启奏说:“慎狱审刑,道昭先古;垂章设禁,义纂惟今。所以先王循按人情物理,为之立法,故而八种刑罚备于昔典,查奸之律彰于来制,都是按照所犯罪行,量刑定罪,这是为了敦风厉俗,永为世范。臣考虑皇旨博远,理绝近情,为臣既有愚蠢的不同看法,不容不讲述出来。的确,败坏法律的根源,是由于奸吏作怪,奸吏身份虽微,败坏法律的行为实在很厉害。臣寻思皇诏之旨,的确是为了断其遁逃之路,治理要决,确实在此。然而法贵止奸,不在过于严酷,制定法律,还可为后世范式。假如法律太猛而奸诈不息,禁止罪过而法不能传,那拿什么载于刑书,垂示百代?如果因奸吏逃窜,兄弟顶罪,罪人的妻儿又应随之定罪,这就会是一人之罪,祸殃二家。愚臣认为罪人既逃,就当让妻儿连罪,逃走的人,悬名永配,过失永不赦免,这样做奸之途自然塞住了。”帝下诏从之。

不久,郭祚转正吏部。郭祚立身高洁清廉,珍惜重视官位,至于授予官职,如果得到一人,必定会考虑很久,然后才行下笔,下笔就说:“此人从此就走上显贵之途了。”由于这,办事速度颇慢,当时很是招了些怨愤。但是他所选拔录用的,都量才称职,当时人们又因此称赞他。

出任使持节、镇北将军、瀛州刺史。等太极殿建成,郭祚到京师朝拜,转任镇东将军、青州刺史。郭祚任地方官职时,逢上收成不好,全境饥荒,他伤惜优抚百姓,多有赈济,虽然他处理事务不快,很是烦缓,但是当地人民到今天还怀念他的恩泽。入朝为侍中、金紫光禄大夫、并州大中正,迁任尚书右仆射。当时朝廷正在议定新律,帝诏让郭祚与侍中、黄门参议勘正。旧例,令、仆、中丞入宫时引马骑卒传呼开道而入宫门,直到马道。等到郭祚任仆射,认为这不是尽敬皇上的行为,就跟世宗提了出来,帝接受了他的意见,下诏说:“皇御在太极殿,臣上朝传呼开道止于止车门;皇御在朝堂,止于司马门。”传呼开道不入宫,由此开始。帝诏郭祚以本官领太子少卿。郭祚曾跟从世宗幸临东宫,肃宗幼弱,郭祚怀揣一黄瓜出奉肃宗。当时应诏皇帝左右赵桃弓与御史中尉王显互相援引,深受世宗宠幸,郭私下里巴结他们。当时人毁谤他的,称他为桃弓仆射、黄瓜少师。

郭祚启奏说:“臣谨案前后考查格式虽然能甄别天下之士,而臣愚短,还有不明白的地方。现在必须定职的人的迁官转职由其情况而定,超越阶等的即须量情处置。景明初年的考官格式,五年可升一阶半。正始年间,故尚书、中山王元英奏启考格,受旨:只依可正满三周年为限,不能计残年之勤。又去年中,因以前二制不同,奏请皇上裁决。帝旨说:‘升降体式,只依以前格式裁断。’而今不知以前格式,是随从景明年间的断决办法,还是随正始格式?景明年考检官员的办法,东西省文武闲官都分三等,考同任事,而前尚书卢昶启奏上第之人三年转升半阶。现在的考格,又分为九等,前后不同,错落无依。”帝下诏说:“考绩在上中的,升职办法,有六年以上的,迁升一阶,三年以上迁升半阶,残年都去除。政绩考核在上下的,六年以上迁升半阶,不满六年的不计。其职满期以后考绩在上下的,三年迁升一阶。散官按卢昶所奏方法实行。”

郭祚又启奏说:“考察令:公正清廉独著,德行治绩超常,而不负朝廷嘱托的为上上,一等的为上中,二等的为上下,共计八等,品级降幅有九等。不知现今诸曹府寺,凡考:理事公清,但才干并非十分突出;才干称职,但德行并不出众;干才大略可以,而守平堪任;或者才能稍差,处官应事,并不是全都提不上等级的人依照哪一条?景明三年(502)以来,至今已有十一年,按原规定的期限而判,应有三次升退官员了。而今臣通查一过,不知为十年之中通其等级,积以为第,是否随其前后年代分别,各自区别善恶而定升降?况且过失的条章,数成落后为差,这条以少过为最,多失为后。不知取什么是少过?依什么为多先?累计品级,又有几等?官员的诸文案失踪,应杖罚十下为一负。罪依律条,过失随其付记。十年之中,三经赦失,赦前之罪,不问轻重,都蒙宽免。或者被御史弹劾,查验不实,遇赦复职的,不知记等还能除任与否?”帝诏说:“独著、超常以及才备、少过,都是文武兼上上之极的。由此以降,还有八等,随才为序,令文已备。其政绩较差以及政绩平平的情况,都包含在其中,何容另外产生怀疑呢。所说的通考,意指累年政绩,至于升降格式依照惯例决断,不用又请制定。那些惩罚已定的政绩差劲的,本来就是这个范围之内的,遇大赦免罪,只记述其殿等,任官。”不久,加授郭祚为散骑常侍。

当时帝诏营建明堂国学,郭祚启奏说:“而今大军西举,开纳岷蜀;戎旗东指,镇靖淮、荆;汉水、沔水之间又须防守保卫。征兵发众,实在是多了,郊边多垒,烽火未息,不可在战争之际,又兴土木之功。而且冬去春来,春作将始,为臣愚见认为应当等丰收之后,百姓有效忠急公之心,明堂国学便可即刻成就。”帝从之。世宗末年,皇帝常常引郭祚入东宫,密受赏赐,多至百余万,杂以绫纟罗绸缎。又特别赐予剑与杖,恩宠很深,迁任左仆射。

这以前,萧衍派将康绚遏阻淮水,准备淹灌扬州、徐州,郭祚上表说:“萧衍狂悖,擅自截断河水,工程很苦,民众不堪,危亡征兆已经显出。但是古谚有‘敌不可纵’的话。夫以一瓢之水,也许会成为不测之渊,如不及时剪灭,恐怕会后果不堪设想。陛下应该命一重将,率领统军三十人,领羽林一万五千人,并调京东七州虎旅九万人,长驱电迈,火速令其扑讨。擒斩之勋,一如常制,敌人辎重杂物,都交军人。像这样,则贼凶之首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高高悬起。为臣的确清楚,农桑之时,不是发兵之日,但假如事情深有道理,那也就不得不这样了。过去韦、顾跋扈,殷后起昆吾之师;犭严狁乱起,周王兴六月之伐。微臣身处机要之地,提出建议是臣的责任,为臣心中有什么想法,怎么敢默而不献。陛下一并应敕扬州选择一名猛将,派当州之兵赶赴浮山,表里夹攻。”朝议接受了这个建议。

朝廷出除郭祚的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雍、岐、华三州诸军事、征西将军、雍州刺史。太和以前,朝廷刑法尤其严酷,显贵臣僚稍有差失,便常常遭杀头之罪。李冲掌握朝政,钦佩郭祚的学识才干,推荐他为左丞,又兼任黄门郎。郭祚便觉得心满意足,经常因家中以前曾经历崔氏之祸,总担心会遭危险灭亡,苦自陈诉,言词恳切,发自内心。李冲对他说:“人生有运数,是无法躲避的,你只管清白当官,有什么可害怕的。”从此二十多年,官位俸禄都很隆重,而求进之心越发滋长。又以东宫师傅的资本,看不上尚书之职,志在封侯、仪同之位,尚书令、任城王元澄替他上奏请位。等到为征西将军、雍州刺史,郭祚虽很高兴外任,但尚以府号不优,愿望越发大起来,执政的人颇觉奇怪。这时,领军于忠恃宠骄横,崔光这些人,卑躬奉承他,郭祚很讨厌他,于是派太尉从事中郎景尚说服高阳王元雍,令于忠出任州职,于忠听说大怒,矫诏杀害郭祚,当时郭祚六十七岁。

郭祚通达政事,凡是他经历的职务,都很称职,每有裁断,都有旧例可依。名位既重,声望也深,一旦无辜被害,远近时人无不惋惜。灵太后临朝,派使者前去吊慰,追复伯爵之位。正光年间,朝廷赠他为使持节、车骑将军、仪同三司、雍州刺史,谥称文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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