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史·卷六十五》

孝友

○温迪罕斡鲁补陈颜刘瑜孟兴王震刘政

孝友者,人之至行也,而恒性存焉。有子者欲其孝,有弟者欲其友,岂非人之恒情乎?为子而孝,为弟而友,又岂非人之恒性乎?以人之恒情责人之恒性,而不副所欲者恒有焉。有竭力于是,岂非难乎。天生五谷以养人,五谷之有恒性也。服田力穑以望有秋,农夫之有恒情也。五谷熟,人民育,岂异事乎。然以唐、虞之世,“黎民阻饥”不免以命稷,“百姓不亲、五品不逊”不免以命契,以是知顺成之不可必,犹孝友之不易得也。是故“有年”、“大有年”以异书于圣人之经,孝友以至行传于历代之史,劝农兴孝之教不废于历代之政,孝弟力田自汉以来有其科。章宗尝曰:“孝义之人,素行已备,虽有希觊,犹不失为行善。”庶几帝王之善训矣。夫金世孝友见于旌表、载于史册者仅六人焉。作《孝友传》。

温迪罕斡鲁补,西北路宋葛斜斯浑猛安人。年十五,居父丧,不饮酒食肉,庐于墓侧。母疾,刲股肉疗之,疾愈。诏以为护卫。

陈颜,卫州汲县人。世业农。父光,宋季擢武举第,调寿阳尉,未赴。值金兵取汴,光病,围城中。颜间关渡河,往省其父,因扶疾北归。光家奴谋良不可,诬告光与贼杀人。光系狱,榜掠不胜,因自诬服。颜诣郡请代父死,太守徐某哀之,不敢决,适帅臣至郡,以其状白,帅曰:“此真孝子也。”遂并释之。天会七年,诏旌表其门闾。

刘瑜,棣州人。家贫甚,母丧不能具葬,乃质其子以给丧事。明昌三年,诏赐粟帛,复其终身。

孟兴,蚤丧父,事母孝谨,母没,丧葬尽礼。事兄如事其父。明昌三年,诏赐帛十匹、粟二十石。

王震,宁海州文登县人。为进士学。母患风疾,刲股肉杂饮食中,疾遂愈。母没,哀泣过礼,目生翳。服除,目不疗而愈,皆以为孝感所致。特赐同进士出身,诏尚书省拟注职任。

刘政,洺州人。性笃孝,母老丧明,政每以舌舐母目,逾旬母能视物。母疾,昼夜侍侧,衣不解带,刲股肉啖之者再三。母死,负土起坟,乡邻欲佐其劳,政谢之。葬之日,飞鸟哀鸣,翔集丘木间。庐于墓侧者三年。防御使以闻,除太子掌饮丞。

隐逸

褚承亮王去非赵质杜时升郝天挺薛继元高仲振张潜王汝梅宋可辛愿王予可

孔子称逸民伯夷、叔齐、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其立心造行之异同,各有所称谓,而柳下惠则又尝仕于当世者也。长沮、桀溺之徒,则无所取焉。后世,凡隐遁之士,其名皆列于史传,何欤?盖古之仕者,其志将以行道,其为贫而仕下列者,犹必先事而后食焉。后世干禄者多,其先人尚人之志与叹老嗟卑之心,能去是者鲜矣。故君子于士之远引高蹈者特称述之,庶闻其风犹足以立懦廉顽也。作《隐逸传》。

褚承亮,字茂先,真定人。宋苏轼自定武谪官过真定,承亮以文谒之,大为称赏。宣和五年秋,应乡试,同试者八百人,承亮为第一。明年,登第。调易州户曹,未赴,会金兵南下。天会六年,斡离不既破真定,拘籍境内进士试安国寺,承亮名亦在籍中,匿而不出。军中知其才,严令押赴,与诸生对策。策问“上皇无道、少帝失信。”举人承风旨,极口诋毁。承亮诣主文刘侍中曰:“君父之罪,岂臣子所得言耶?”长揖而出。刘为之动容。余悉放第,凡七十二人,遂号七十二贤榜。状元许必仕为郎官,一日出左掖门,堕马,首中阃石死,余皆无显者。刘多承亮之谊,荐知藁城县。漫应之,即弃去。年七十终,门人私谥曰“玄贞先生。”

子席珍,正隆二年进士,官州县有声。

王去非,字广道,平阴人。尝就举,不得意即屏去,督妻孥耕织以给伏腊。家居教授,束修有余辄分惠人。弟子班帎贫不能朝夕,一女及笄,去非为办资装嫁之。北邻有丧忌东出,西与北皆人居,南则去非家,去非坏蚕室使丧南出,遂得葬焉。大定二十四年卒,年八十四。

赵质,字景道,辽相思温之裔。大定末,举进士不第,隐居燕城南,教授为业。明昌间,章宗游春水过焉,闻弦诵声,幸其斋舍,见壁间所题诗,讽咏久之,赏其志趣不凡。召至行殿,命之官。因辞曰:“臣僻性野逸,志在长林丰草,金镳玉络非所愿也。况圣明在上,可不容巢、由为外臣乎。”上益奇之,赐田亩千,复之终身。泰和二年卒,年八十五。

杜时升,字进之,霸州信安人。博学知天文,不肯仕进。承安、泰和间,宰相数荐时升可大用。时升谓所亲曰:“吾观正北赤气如血,东西亘天,天下当大乱,乱而南北当合为一。消息盈虚,循环无端,察往考来,孰能违之。”是时,风俗侈靡,纪纲大坏,世宗之业遂衰。时升乃南渡河,隐居嵩、洛山中,从学者甚众。大抵以“伊洛之学”教人自时升始。正大间,大元兵攻潼关,拒守甚坚,众皆相贺,时升曰:“大兵皆在秦、巩间,若假道于宋,出襄、汉入宛、叶,铁骑长驱势如风雨,无高山大川为之阻,土崩之势也。”顷之,大元兵果自饶峰关涉襄阳出南阳,金人败绩于三峰山,汴京不守,皆如时升所料云。正大末,卒。

郝天挺,字晋卿,泽州陵川人。早衰多疾,厌于科举,遂不复充赋。太原元好问尝从学进士业,天挺曰:“今人赋学以速售为功,六经百家分磔缉缀,或篇章句读不之知,幸而得之,不免为庸人。”又曰:“读书不为艺文,选官不为利养,唯通人能之。”又曰:“今之仕多以贪败,皆苦饥寒不能自持耳。丈夫不耐饥寒,一事不可为。子以吾言求之,科举在其中矣。”或曰:“以此学进士无乃戾乎?”天挺曰:“正欲渠不为举子尔。”贞祐中,居河南,往来淇卫间。为人有崖岸,耿耿自信,宁落魄困穷,终不一至豪富之门。年五十,终于舞阳。

薛继先,字曼卿。南渡后,隐居洛西山中,课童子读书。事母孝,与人交谦逊和雅,所居化之。子纯孝,字方叔,有父风。有诈为曼卿书就方叔取物者,曼卿年已老状貌如少者,客不知其为曼卿而以为方叔也,而与之书,曼卿如所取付之。监察御史石玠行部过曼卿,曼卿不之见。或言:“君何无乡曲情。”曼卿曰:“君未之思耳。凡今时政未必皆善,御史一有所劾,将谓自我发之。同恶相庇,他日并乡里必有受祸者。”其畏慎皆此类。壬辰之乱,病没宜阳。

高仲振,字正之,辽东人。其兄领开封镇兵,仲振依之以居。既而以家业付其兄,挈妻子入嵩山。博极群书,尤深《易》《皇极经世》学。安贫自乐,不入城市,山野小人亦知敬之。尝与其弟子张潜、王汝梅行山谷间,人望之翩然如仙。或曰仲振尝遇异人教以养生术,尝终日燕坐,骨节戛戛有声,所谈皆世外事,有扣之者辄不复语云。

张潜,字仲升,武清人。幼有志节,慕荆轲、聂政为人,年三十始折节读书。时人高其行谊,目曰“张古人。”后客崧山,从仲振受《易》。年五十,始娶鲁山孙氏,亦有贤行,夫妇相敬如宾,负薪拾穗,行歌自得,不知其贫也。邻里有为潜种瓜者,及熟让潜,潜弗许,竟分而食之。尝行道中拾一斧,夫妇计度移时,乃持归访其主还之。里有兄弟分财者,其弟曰:“我家如此,独不畏张先生知耶?”遂如初。天兴间,潜挈家避兵少室,乃不食七日死,孙氏亦投绝涧死焉。

王汝梅,字大用,大名人。始由律学为伊阳簿,秩满,遂隐居不仕。性嗜书,动有礼法。生徒以法经就学者,兼授以经学。诸生服其教,无敢为非义者。同业尝悯其贫,时周之,皆谢不受。后不知所终。

宋可,字予之,武陟人。其姑适大族槁氏,贞祐之兵,夫及子皆死於难。姑以白金五十笏遗可,可受不辞。其后姑得槁氏疏族立为后,挈之省外家。可乃置酒会乡邻,谓姑曰:“姑往时遗可以金,可以槁氏无子故受之。今有子矣,此金槁氏物,非姑物也,可何名取之。”因呼妻子舁金归之,乡里用是重之。未几,北兵驻山阳,军中有闻可名者,访知所在,质其子,使人招之曰:“从我者祸福共之,不然,汝子死矣。”亲旧竞劝之往,可皆谢不从,曰:“吾有子无子,与吾儿死生,皆有命焉。岂以一子故,并平生所守者亡之。”后竟以无子。

辛愿,字敬之,福昌人。年二十五始知读书,取《白氏讽谏集》自试,一日便能背诵。乃聚书环堵中读之,至《书伊训》、《诗河广》颇若有所省,欲罢不能,因更致力焉。由是博极书史,作文有绳尺,诗律精严有自得之趣。性野逸,不修威仪,贵人延客,麻衣草屦、足胫赤露坦然于其间,剧谈豪饮,傍若无人。尝谓王郁曰:“王侯将相,世所共嗜者,圣人有以得之亦不避。得之不以道,与夫居之不能行己之志,是欲澡其身而伏于厕也。是难与他人道,子宜保之。”其志趣如此。

后为河南府治中高廷玉客。廷玉为府尹温迪罕福兴所诬,愿亦被讯掠,几不得免,自是生事益狼狈。愿雅负高气,不以从俗俯仰,迫以饥冻流离,往往见之于诗。有诗数千首,常贮竹橐中。正大末,殁洛下。其诗有云:“黄绮暂来为汉友,巢由终不是唐臣。”真处士语也。

王予可,字南云,河东吉州人。父本军校,予可亦尝隶籍。年三十许,大病后忽发狂,久之能把笔作诗文,及说世外恍惚事。南渡后,居上蔡、遂平、郾城之间,遇文士则称“大成将军”,于佛前则称“谛摩龙什”,于道则称“驺天玄俊”,于贵游则称“威锦堂主人”。

为人躯干雄伟,貌奇古,戴青葛巾,项后垂双带若牛耳,一金镂环在顶额之间,两颊以青涅之为翠靥。衣长不能掩胫。落魄嗜酒,每入城,市人争以酒食遗之。夜宿土室中,夏月或尸秽在傍、蛆虫狼籍不恤也。人与之纸,落笔数百言,或诗或文,散漫碎杂,无句读、无首尾,多六经中语及韵学家古文奇字,字画峭劲,遇宋讳亦时避之。或问以故事,其应如响,诸所引书,皆世所未见。谈说之际稍若有条贯,则又以诞幻语乱之。麻九畴、张珏与之游最狎,言其诗以百分为率,可晓者才二三耳。

壬辰兵乱,为顺天将领所得,知其名,窃议欲挈之北归,馆于州之瑞云观。予可明日见将领自言曰:“我不能住君家瑞云观也。”不数日卒。后复有见于淮上者。

赞曰:金世隐逸不多见,今于简册所有,得十有二人焉。其卓尔不群者三人。褚承亮宋人,勒试进士,主司发策问宋徽、钦之罪,承亮长揖而去之。方金人重举业,杜时升居山中,首以“伊洛之学”教后进。宋可不愿仕,人执其子为质,宁弃而不就,遂以无子。虽制行过中,岂不贤于杀妻以求大将者乎。大夫士见善明、用心刚,故能为人所难为者如此。

《金史·卷六十五》译文及注释

褚承亮,字茂先,真定县人。宋朝的苏轼在定武被贬谪官职,路过真定的时候,褚承亮拿了文章来拜见,苏轼对他大加称赞。宋宣和五年(1123)秋,褚承亮参加乡试,一同应试的有八百人,而他名列第一。第二年,考中了进士,被调任易州户曹。褚承亮还没去赴任,便遇上了金兵南下。

天会六年(1128),干离不攻下了真定,把名册上是真定的进士都拘禁到安国寺考试,褚承亮的名字也列在名册中,却躲藏起来不露面。军营里知道他的才华,下严令把他押来,与各进士一起答对策问。策问道:“上皇无道,少帝失信。”举人顺承讽谏的旨意,极力对朝廷进行诋毁。褚承亮则对主考官刘侍中说“:君父的过错哪里是臣子能够议论的呢?”然后深深作了个揖便离去了。刘侍中很受感动。其余的举子都被录取,共计七十二人,于是号称七十二贤榜。状元许必被任命为郎官,有一天他走出左掖门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头碰在门槛的石头上而死。这样,其他举人都没什么知名的了。刘侍中非常看重和褚承亮的交情,举荐他做藁城县知县。褚承亮随便答应下来,但不久就弃职而去。他七十岁时逝世,门人们私下称他为“玄贞先生”。

褚承亮的儿子褚席珍,于正隆二年(1157)中了进士,在州县做官颇有声誉。

杜时升,字进之,是霸州信安人。时升博学,通晓天文,只是不肯进入仕途。承安年间和泰和年间,宰相屡次举荐时升,说是对他可以重用。时升对所亲近的人说“:我观察正北方赤气如血,东西横贯天空,天下应当大乱,大乱之后南北应该合成一统。消息是实是虚,循环往复没有头绪,考察往来变化,谁能违背天意呢?”在那时候,社会风俗奢侈萎靡,朝廷纪纲遭大破坏,世宗的基业已经衰败。时升于是南渡黄河,隐居在嵩、洛山中,跟他学习的人很多。用“伊洛之学”的理论教人大抵是从时升开始的。

正大年间,蒙古军进攻潼关,金军抗敌守关很是坚强,大家都争相祝贺,时升说“:蒙古大军都在秦、巩之间,如果借道从宋国进发,出襄、汉进入宛、叶,铁骑长驱势如风雨,没有高山大川阻挡他们,那么金国就成为土崩瓦解之势了。”很快,蒙古军果然从饶峰关涉襄阳出南阳,金兵战败于三峰山,汴京失守,一切都像时升所预料的那样。正大末年(1232),时升逝世。

宋可,字予之,是武陟县人。他的姑母嫁给了大族槁氏,在贞..年间的战争中,丈夫和儿子都死于战乱。姑母把五十笏白金赠给宋可,宋可并不推辞,接受下来。后来,姑母继领了槁氏远族的一个孩子,带他回来探访娘家。宋可就摆了酒席聚会乡邻,对姑母说:“姑母以前赠金于我,我因为槁氏无子才接受下来。现在槁氏有了孩子,这金钱是槁氏的财产,而不是姑母您的,我有什么理由拿它呢?”于是,宋可叫妻儿抬出五十笏白金归还给姑母,乡里人因此十分敬重他。

没过多久,北国的军队进驻山阳,军中有人听说过宋可的声名,就探访到他的住处,把他的儿子抓走做人质,派人叫他去,说:“如果顺从我们,可以祸福同享。如果不从,你的儿子就得死掉了。”亲友们都劝宋可去,他全部谢绝,并说:“我有没有儿子,我儿子是死是活,这都是命中注定。我怎么能因为一个儿子,就放弃一生所奉守的信条呢!”以后,宋可终于因此没有了儿子。

王予可,字南云,是河东吉州人。他的父亲本来是一名军校,所以予可也曾经在军队注册。王予可三十岁左右的时候,大病一场后忽然发狂,时间长了能拿起笔写诗文,并且说些世外的恍恍惚惚、令人费解的事。南渡以后,他家居住在上蔡、遂平、郾城之间,遇到文人学士,他就称人家是“大成将军”,在佛前他则称呼“谛摩龙什”,对道士就称呼“驺天玄俊”,对贵族游人则称呼“威锦堂主人”。

王予可这个人体形雄伟,相貌奇古,戴的是青色葛巾,脖子后面垂着像牛耳似的两根带子,顶额中间佩一个金镂环。他的两颊用青颜色点搽成翠色的微涡,他的衣服长短盖不住小腿。落魄嗜酒,每次入城,市场上的人争着拿酒食给他。夜间,他睡在土屋里,夏天有时污秽的尸体在旁边,蛆虫狼藉,他对此也不恐惧。

有人给他纸,他落笔就是几百字,或者是诗,或者是文,散漫碎杂,没有断句,没头没尾,但大多是六经中的句子以及韵学家的古文奇字,笔划锋利有劲,遇到宋讳也知道回避。有的人问他一些典故,他对答声音宏亮,引用的书都是当世所不曾见过的,谈说之间稍微像是有条理,可是又用一些荒诞的幻语把条理搞乱了。麻九畴、张..和他交往最亲密,说他的诗用百分作为比率,可以读懂的才百分之二、三罢了。

壬辰(1232)战乱中,王予可被顺天将领所收容,知道他的名字,顺天将领暗中商议要带着他北归,让他住在州里的瑞云观。予可第二天去见将领,自己说:“我不能住在君家瑞云观。”不几天,予可就死了。后来又有人说在淮上见到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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