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蛊之祸一直都是汉武帝一生中抹不去的一个事情,即便他以罪己诏向天下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但是毕竟事情已经发生,在这场祸乱中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再回来了。那么,统治前期英明神武雄才伟略的汉武帝,究竟是为什么竟然会相信这些诬陷太子的言论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不得不说明当时有关母系的社会风俗。与唐宋以后社会以”父系谱系共同体“为绝对主导的生活模式不同。从西汉直到西晋,母系亲族的力量十分强大,以至于人们认为舅舅和外甥也是骨肉至亲。以下引用资料:
《汉书
元后传》后月余,司隶校尉解光奏:“曲阳侯根宗重身尊,三世据权,五将秉政,天下辐溱(辏)自效。根行贪邪,臧(赃)累巨万,纵横恣意,大治室第,第中起土山,立两市,殿上赤墀,户青琐;游观射猎,使奴从者被甲持弓弩,陈为步兵;止宿离宫,水衡共(供)张(帐),发民治道,百姓苦其役。内怀奸邪,欲管朝政,推亲近吏主簿张业以为尚书,蔽上壅下,内塞王路,外交藩臣,骄奢僭上,坏乱制度。案根骨肉至亲,社稷大臣,先帝弃天下,根不悲哀思慕,山陵未成,公聘取(娶)故掖庭女乐五官殷严、王飞君等,置酒歌舞,捐忘先帝厚恩,背臣子义。及根兄子成都侯况幸得以外亲继父为列侯侍中,不思报厚恩,亦聘取(娶)故掖庭贵人以为妻,皆无人臣礼,大不敬不道。”于是天子曰:“先帝遇根、况父子,至厚也,今乃背忘恩义!”以根尝建社稷之策,遣就国。免况为遮人,归故郡。根及况父商所荐举为官者,皆罢。
汉成帝驾崩后汉哀帝继位,在对王家外戚的权力斗争中,司隶校尉解光上奏批评王根作为汉成帝的“骨肉至亲”,在丧期内还纵情欲乐,是背忘恩义的所为。王根是汉成帝母亲王政君的异母弟,可见在当时人的风俗中,舅舅和外甥是极为密切的至亲骨肉,即使是非嫡亲舅舅,也应该尽骨肉的义务。刘据不仅是汉武帝的嫡长子,还是卫青的外甥,也是卫青的至亲骨肉。当时以卫子夫为纽带实际上形成了一个圈子,他们中至少有这些大人物:卫青,卫子夫同母弟,功勋极高,封大将军,后加官大司马,且娶汉武帝姐平阳公主为妻,一门三幼子封侯。
公孙贺,后被委任为丞相,他娶卫子夫姐,是刘据的姨夫。霍去病,卫子夫卫青外甥,因军功封骠骑将军,冠军侯,后亦加官大司马。
卫青霍去病在长期征讨匈奴和在朝为官的过程中,因为婚姻血缘军功渐渐形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他们仰仗着皇后卫子夫,依赖着”至亲骨肉“太子刘据,两汉极重外戚,不出意外,他们不仅能在武帝朝显赫,在刘据即位后依然可大权在握
然而汉武帝是一个权力欲极重的君主,他不能容忍别人分割他的大权,再加上即位之初,处处受窦太后掣肘,所以他并不过分信赖外戚,然而卫青确为罕见将才,于是他边重用边打压。
比如说,元狩四年,汉武帝设置大司马位,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皆加官为大司马。又下令,骠骑将军秩禄与大将军相同。因为卫青此人据史书记载,脾气性格都不错,很得人心,颇有威望。而霍去病战功虽然极其显赫,但是性格不够好,在朝廷中是光杆司令。汉武帝此举这实际上是汉武帝要重用霍去病,稍压卫青,分化卫青利益共同体。但是霍去病似乎和舅舅关系很密切,武帝的分化实际上未成功。比如霍去病将曾袭击卫青的李敢杀死为舅舅报仇,而且在请封三王的事件中,这一点更明显:
议封三王元狩六年(前117年)三月乙亥,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上疏武帝封三位皇子刘闳、刘旦、刘胥为诸侯王。武帝将疏文交由御史审批。三月戊申,丞相庄青翟、御史大夫张汤、太常赵充、大行令李息、太子少傅任安与太仆公孙贺商议后再次上疏,武帝认为三位皇子无德只适合封为列侯,因此驳回疏文。三月丙子日,庄青翟等又与公孙贺、列侯婴齐、谏议大夫安等人商议后再次上疏请封三王,武帝依旧驳回。自三月乙亥至四月丙申,众臣前后五次上疏,庄青翟寻列侯二十七人商议,公孙贺三议其间。武帝终于同意于四月乙巳日封三子为王。四月丙申日,太仆公孙贺入未央宫行使御史大夫之责,上奏封王日期及献舆地图请武帝选择三皇子封国。武帝诏封刘闳为齐王,刘旦为燕王,刘胥为广陵王。
按照西汉制度,皇子封王者,必须之国就藩,既然其他皇子远离长安,那就等于巩固了刘据的地位。而汉武帝居然以”诸子无德只能封侯“来拒绝,这是一个非常蹩脚的理由。只能说明当时武帝要在身边留着其他儿子来压制卫氏共同体。然而这件事情发生在元狩六年,也就是霍去病死之年,可见直到临终,霍去病未被彻底分化,他依然自视为卫氏共同体成员。
我们已经知道两汉极重母家力量,那么霍去病和卫青的相继去世,确实对卫氏共同体造成了重大打击,加上卫家再无大将,这对刘据的地位也造成了削弱。刘据地位的削弱,不仅仅因为武帝压抑卫氏共同体,还在于其和武帝的政策思想有严重矛盾。
汉武帝是一个集权主义者,他对内以国家强力干预经济,盘剥财富,以此为基础支撑国家机器向外进行以”防御“为表实为扩张的举措,并以此为道路,把战国以来形成的事功制度推向了极限。
武帝的政策实际上和秦政颇有相通之处,汉武帝是秦始皇之俦。《资治通鉴》记载:上(汉武帝)用法严,多任深刻吏。太子宽厚,多所平反。虽得百姓心,而用法大臣皆不悦。皇后恐久获罪,每戒太子宜留取上意,不应擅有所纵舍。上闻之,是太子而非皇后。群臣宽厚长者皆附太子,而深酷用法者皆毁之。邪臣多党羽,故太子誉少而毁多。武帝和太子在政策思想上有严重分歧,不仅是思想不同,甚至在朝中形成了派系,不喜武帝强力政策的臣子都在支持太子,指望着太子改变武帝的政策。武帝为了自己的权力,为了自己的强力政策,于是打压太子。
这里就要说到,巫蛊之祸。巫蛊之术古已有之,武帝首任皇后陈阿娇就被认为用巫蛊之术而被废掉。再加上,《汉书
西域传》记载:匈奴使巫埋羊牛所出诸道及水上以诅军”。武帝的最大敌人匈奴人喜欢用巫蛊之术,所以武帝对此极其敏感。
《江充传》:会阳陵朱安世告丞相公孙贺子太仆敬声为巫蛊事,连及阳石、诸邑公主,贺父子皆坐诛。语在《贺传》。后上幸甘泉,疾病,充见上年老,恐晏驾后为太子所诛,因是为奸,奏言上疾祟在巫蛊。于是上以充为使者治巫蛊。充将胡巫掘地求偶人,捕蛊及夜祠,视鬼,染污令有处,辄收捕验治,烧铁钳灼,强服之。民转相诬以巫蛊,吏辄劾以大逆亡道,坐而死者前后数万人。
巫蛊之祸不折不扣的成了一场政
治大迫害,前后被杀数万人。这其中公孙贺是太子的姨夫,公孙敬声是太子表弟,阳石、诸邑公主可能是太子同母姐妹,而且太子明确无误的同母姐,汉武帝宠爱的卫长公主之子曹宗居然被废。不仅卫子夫血脉受损,公孙敖被杀就可见这确实是政治大清洗(卫青当时被馆陶长公主-陈阿娇之母所执,是公孙敖救了卫青,公孙敖是卫氏共同体成员)这就可见武帝决心下重手打击太子的母系亲族,进而打压太子的势力。
《史记 卷五十四 曹相国世家第二十四》襄尚卫长公主,生子宗。立十六年卒,谥为共侯。子宗代侯。征和二年中,宗坐太子死,国除。
《武帝纪》记载,公孙贺被灭族于征和二年正月,诸邑,阳石公主死于征和二年四月后的闰月,汉武帝则在夏天去甘泉宫。之前对刘据母系亲族的大屠杀想必让太子如惊弓之鸟,而且,武帝在甘泉生病,”皇后及家吏请问皆不报“,等于对卫氏利益体进行信息封锁。虎老余威在,太子无法知晓武帝对巫蛊之祸的处理界限,亦不知自己还能活几个晴天,所以只能分外小心。然而他到底为储君多年,毕竟有些班底。因此在马上要被江充陷害的时候,刘据基因里面的卫家血性被激发,他矫诏杀了江充,但一同去拘捕太子的“苏文迸走,得亡归甘泉,说太子无状”(《资治通鉴》)这时候,刘据如果不想束手待毙,就只有反戈一击了。
太子使舍人无且持节夜入未央宫殿长秋门,因长御倚华具白皇后,发中厩车载射士,出武库兵,发长乐宫卫,告令百官日江充反。
而汉武帝命刘屈氂率领正规军去打击太子,刘据绝不能和正规军对抗,而且卫家利益体被打击过重,已经不能对太子起到作用。
《史记》任安,荥阳人也。乃为卫将军舍人。其后逢太子有兵事,丞相自将兵,使司直主城门。司直以为太子骨肉之亲,父子之闲不甚欲近,去之诸陵过。是时武帝在甘泉,使御史大夫暴君下责丞相“何为纵太子”,丞相对言“使司直部守城门而开太子”。上书以闻,请捕系司直。司直下吏,诛死。
任安是卫青舍人出身,是卫家利益体成员,他居然按兵不动不帮太子,可见这时候卫家利益体已经非常衰弱了。刘屈氂乃是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儿女亲家,李广利不仅是大将还是外戚。他们如果想得大权,必须指望李广利的外甥,李夫人之子昌邑王刘髆继位,等于说他们也形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所以刘屈氂在与太子军作战时非常卖力,因为这牵涉到他的切身利益。这是李家利益体和卫家利益体的决战。之后太子失败,逃亡,最终自杀。而卫子夫也自杀,卫氏共同体几乎被残杀殆尽。但汉武帝也明白,刘据与民休息的宽厚政策是正确的,天下在他的强力政策下,已经非常动荡了。
《汉书 石庆传》记载:元封四年,关东流民二百万口,无名数者四十万。
这只是一年的记载,武帝时代流民数量当不止于此。可见当时形势非常严峻,其实汉武帝自己也知道这样长久的强力政策是不可取的,《资治通鉴》里面记载,汉武帝对卫青说:”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讨,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
西汉的法统是”伐无道诛暴秦“也是西汉的法统来源之一。再加上当时离秦末战争过去不久,天下对暴秦的反抗依然在武帝思想里面激荡,他也有可能改变强力制度。
当时的武帝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古人说”五十不称夭“,那么已近古稀的汉武帝在风烛残年里经过这样的心理打击,等于给了他一个契机,让他可以自己开始转变政策。并且太子的宽厚政策实际上是非常得民心的,以至于田千秋为太子鸣冤之后,武帝就为太子昭雪。
田千秋:“子弄父兵,罪当笞。天子之子过误杀人,当何罪哉!臣尝梦一白头翁教臣言。”
武帝把江充灭族,把苏文烧死,在湖县(太子自杀地)建“思子宫”。参与陷害太子的马通,商丘成,景建,张富昌,李寿(他们因巫蛊之祸的投机而封侯)皆被杀或被逼自杀。
之后,李家利益体实际上也卷入了小规模的巫蛊之祸
资治通鉴 汉纪十四
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天汉三年初,贰师之出也,丞相刘屈牦为祖道,送至渭桥。广利曰:“愿君侯早请昌邑王为太子;如立为帝,君侯长何犹乎,”屈牦许诺。昌邑王者,贰师将军女弟李夫人子也;贰师女为屈牦子妻,故共欲立焉。会内者令郭穰告“丞相夫人祝诅上及与贰师共祷祠,欲令昌邑王为帝”,按验,罪至大逆不道。六月,诏载屈牦厨车以徇,要斩东市,妻子枭首华阳街;贰师妻子亦收。贰师闻之,犹惧,其胡亚夫亦避罪从军,说贰师曰:“夫人、室家皆在吏,若还,不称意适与狱会,郅居以北,可复得见乎!”贰师由是狐疑,深入要功,遂北至郅居水上。虏已去,贰师遣护军将二万骑度郅居之水,逢左贤王、左大将将二万骑,与汉兵合战一日,汉军杀左大将,虏死伤甚众。军长史与决眭都尉辉渠侯谋曰:“将军怀异心,欲危众求功,恐必败,”谋共执贰师。贰师闻之。斩长史,引兵还至燕然山。单于知汉军劳倦,自将五万骑遮击贰师,相杀伤甚众;夜,堑汉军前,深数尺,从后急击之,军大乱;贰师遂降。单于素知其汉大将,以女妻之,尊宠在卫律上。宗族遂灭。
汉武帝在这时对巫蛊非常敏感,而且对外掌兵权内做丞相的李家利益体开始防范,再加上为政策转变,刘据平反做助力,他把刘屈牦夫妻杀死,还把李广利家人抓起来,这时候,正在领兵攻打匈奴的李广利投降匈奴,汉武帝因此按律将其灭族。而在后元元年,李家利益体的指望----昌邑王刘髆
身死,李家利益体彻底灭亡。而在刘屈牦李广利死后的征和四年,武帝颁布轮台诏。以此为标志,减少强力集权政策而事实上转向太子的”宽厚“政策。
总而言之,刘据之死,涉及不同外戚家族间的夺位之战,而且还牵扯到武帝晚年的核心政策之争。所以不能简单地说汉武帝听小人言而逼死刘据,而其实是刘据在权力斗争中失败了。但是卫家利益体的成员霍光后来成了汉昭帝时代的权臣,汉昭帝驾崩后,昌邑王刘贺(昌邑王刘髆之子,霍光说他在位27天一共干了1127件坏事,平均一天干四十多件坏事,失德,霍光请自己的外孙女--上官皇太后下旨把他废了)即位旋即被废,之后霍光立刘据的孙子---刘病已(汉宣帝)为帝,直到西汉灭亡,所有的皇帝都出自汉宣帝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