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埃及

令人厌倦的三月总算过去,四月来临了。情况稍稍有了好转。风不刮了,太阳也不象原来那样偏斜,解凉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冰雪消融,黑色的原野露了出来;云雀唱出了呖呖流啭的歌声:树林里的老树绽出了嫩绿的枝芽。

猖獗一时的热病平息下来了。随着天气转暖,村里的妇女已可以云集在马卡塞的金字塔上拣矸石了。小屋里很快就都燃起了暖融融的炉火,孩子们白天也可以下床玩了。梵高打开了“沙龙”的门。全村人聚集在这里做了第一次礼拜。矿工们忧郁的眼里出现了一点点笑意,人们又重新打起精神。德克鲁克自封为“沙龙”的正式火夫和看门人,他取笑那火炉,起劲地搔着头皮。

“好日子就要到来,”梵高欣喜若狂,在讲坛上大声讲着,“经过考验,上帝看到了你们的一片真心。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田里的五谷将会成熟;你们在劳累了一整天之后,坐在家门前时可以享受到太阳的温暖,孩子们可以跑出户外到林中采摘浆果,象云雀一般快活戏耍。抬起你们的双眼仰望上帝,美好的生活就在前面。上帝是仁慈的,上帝是公正的,他将因为你们的忠诚和日夜的祈祷而降恩于你们。感谢上帝吧,因为好日子就要到来,好日子就要到来了。”

矿工们热诚地感谢上帝,欢愉的声音充满整个房间,人们纷纷点头称是,不住地向邻近的人表示:“梵高先生说得对,咱们的苦难熬到头了。寒冬过去,好日子就要来罗!”

过了没有几天,正当梵高和一群孩子在马卡塞后面拣矸石的时候,他们看到从安装提升机的井楼里跑出了许多小小的人影,这些人穿过旷地朝四面八方狂奔着。

“出什么事了!”梵高惊叫起来。“现在还没到三点,太阳还没到头顶呢!”

“出事故啦!”一个孩子喊起来,“以前我看见他们就是这样跑开的!下面有什么地方坏了!”

他们顾不得岩石挂破手臂和衣裳,以最快的速度冲下了这座黑山。马卡塞周围的旷地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奔跑的黑色蚂蚁,等梵高他们跑下山时,人流已经发生了变化。女人们带着孩子从村子的四面八方跑来,她们怀里抱着婴儿,幼儿紧跟在身后,以惊人的速度穿过旷地赶来了。

梵高跑到门边时,听到人们正在激动地高声叫喊,“瓦斯!瓦斯!新开的旷层!他们给堵在里面了,他们给封住了!”

严寒天气下一直卧病在床的雅克·维尼,也快速穿过旷地奔来。他更瘦了,胸部愈发塌陷得厉害。梵高一把拦住他,说:“这是怎么回事?告诉我!”

“德克鲁克的矿层!不记得那冒着蓝火苗的灯啦?我知道那东西得要他们的命!”

“多少人?多少人在里面?可以够到他们吗?”

“十二间煤房。您见过的。每间五个人。”

“咱们能救出他们吗?”

“不知道,我马上带一批志愿人员下去。”

“让我跟着去吧!让我也去帮帮忙吧!”

“不行!我需要的是有经验的人。”他穿过院子奔向提升机。

白马拉的小车靠近门口,就是这辆两轮轻便马车,曾经把那么多在事故中死亡和受伤的人运送到山坡上的小屋。那些跑散开的矿工开始带着家人返回来。有的女人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其他的人瞪大眼睛凝视着前面。孩子们抽抽噎噎地哭着,监工们跑前跑后高声叫喊,组织着抢救人员。

突然间,一切声音都静下来。提升机房里缓缓走出一小群人,他们走下阶梯,抬着一些用毯子裹起的东西。可怕的沉寂只持续了片刻工夫,接着,人们同时号陶大哭起来。

“这是谁?他们是死了?还是活着?”“看在上帝的面上,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们吧!”“让我们看看他们!”“我的丈夫在下面!”“我的孩子啊!噢,我的两个孩子在那层矿里!”

那群人庄白马拉的车前停住了。他们之中的一个人说:“救出了三个在外面卸煤和推煤车的人,可是他们的烧伤极为严重。”

“他们是谁?看在上帝面上,告诉我们他们是谁吧!”“让我们看看!让我们看看吧!”“我的孩子在井下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那人把两个大约九岁的女孩和一个十岁的男孩烧焦的脸上盖着的毯子掀开。三个人都失去了知觉。孩子们的家人扑倒在他们身上,悲喜交集地哭着。

人们把裹着毯子的三个伤者放进白马拉的车里,车顺着坑坑洼洼的路走了。

梵高和伤者的家人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跑着。他听到身后传来极度恐惧和悲痛的恸哭声,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他边跑边回首望去,只见一座座歼石山在地平线上排成了长长的一溜儿“金字塔”。

“黑埃及啊!”他高声呼喊着,倾吐着内心的悲痛。“黑埃及啊,上帝的特选子民又在遭难了。噢,上帝,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呀?”

孩子们被烧得体无完肤,濒临死亡,凡是原来暴露出来的皮肤和毛发都被烧光了。梵高走进了头一家小屋。那做母亲的正绞扭着自己的双手,悲痛欲绝。梵高给孩子脱下衣服,叫着,“拿油来,油!快些!”那女人家中有一点油。梵高把油涂在烧伤的地方,接着叫道:”快拿绷带来!”

那女人站在那里,神色惶恐地望着他。梵高火了,大声嚷道:“绷带!你难道想让你的孩子死掉吗?”

“我们什么也没有啊!”她放声大哭。“家里一条白布也没有,整个冬天都没有啊!”

孩子受了惊动,呻吟着。梵高急忙脱下外衣和衬衫,把最里面的内衣从身上脱下来,重新穿好外衣,将脱下的衣服迅速地撕成条,把孩子从头到脚包扎起来。他拿着盛油的罐子跑到第二个孩子那里。象对第一个孩子那样,把她包扎好。当他奔到第三个孩子那儿时,衬衫和内衣都用完了。这个十岁的男孩已经奄奄一息。梵高把裤子和羊毛内裤脱下来,穿上裤子,把内裤剪成绷带。

他用外衣裹紧赤裸的胸膛,穿过旷地跑回马十塞。老远就能听到矿工的妻子们和母亲们无尽无休的恸哭声。

矿工们围在门口。通往那条矿脉的路很窄,一次只能下一个人进去抢救。

人们在等待轮到自己。梵高和一个助理监工攀谈起来。

“有希望吗?”

“他们现在已经死了。”

“咱们能够把他们弄出来吗?”

“他们在岩石下面埋着。”

“要多久才能挖到他们那儿呢?”

“几个星期,也许几个月。”

“怎么要这么久呢?为什么?”

“以前就是用这么长时间才挖到的呀!”

“这么说,他们是没救了吗?”

“男男女女有五十七个人哪!”

“他们全都回不来了么?”

“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抢救人员交替在井下干了三十六个钟头。那些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被埋在里面的女人们一直守在那里,赶也赶不走。井上面的人告诉她们,一定能把埋在里头的人救出来,但女人们知道他们是在说谎。没有失去亲人的矿工妻子们穿过旷地送来了热咖啡和面包,可这些受到沉重打击的女人们连碰也不愿碰一下。半夜,雅克·维尼被人们用毯子裹着送上来,他吐血了。第二天他就离开了人世。

四十个小时过去了,梵高说服德克鲁克太太回家去陪伴孩子们。志愿抢救人员昼夜不停地干了十二天。采煤的工作停顿下来,既然煤采不上来,工资也就没有了。村里剩下的一点钱很快就用完了。丹尼斯太大继续烤着面包,赊给大家。她在把本钱全用完之后只好关了门。公司一个铜板也不拿出来。到第十二天末尾,他们通知抢救人员停止抢救,要人们回去干活。小瓦姆村一贫如洗,饥饿笼罩着全村。

矿工们罢工了。

梵高四月份的薪金一寄来,他就到瓦姆买了五十法郎的食物,分发给每个家庭。村里人靠这些食物维持了六天。后来他们就到树林中采集浆果、树叶和草。男人们出外控寻活物,什么兔子、地鼠、蜗牛、癞哈蟆、蜥蜴以及猫和狗,只要是吃下去能止住饥饿引起的阵痛就成。最后,连这些东西也逮完了,梵高只好写信给布鲁塞尔,请求援助。但没有回答。矿工们只得束手待毙,坐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饿死。

他们请求梵高为葬身矿下的五十七名死者,那些先走一步的人们,举行安魂仪式。一百个男人、女人和小孩挤到他的小屋里。许多天,梵高除了咖啡没吃过任何东西。出事以来,他几乎没吃过面包一类的固体食物,所以虚弱得站不起身。他的内心又开始时而感到兴奋,时而陷入绝望。他的眼睛就象两个针扎出来的黑洞,他的双颊凹陷,眼睛底下本来圆圆的颧骨这会儿明显地突出来,脸上肮脏的红胡子缠结成团。粗糙的麻袋布裹在他身上,代替了原来的内衣。小屋里只有一盏灯,挂在一根折断了的椽木上,发出闪烁不定的光。梵高靠在屋角的干草上躺着,用肘部支撑着抬起头来。灯把怪异的、摇曳不定购阴影投在粗糙的木板墙和这一百个默默地忍受着痛苦的人身上。

他开始用焦千嘶哑、狂热兴奋的嗓音讲话了,每一句话都在这静默的房间中轰响着。受着饥饿和挫折摧残的人们骨瘦如柴、憔悴不堪,他们目不转晴地望着他,就象望着上帝一样。真正的上帝离他们太遥远了。

屋子外面传来一阵陌生的、由于激愤而提高了嗓门的吵嚷声。门呼地打开了,一个小孩叫着:“梵高先生在这儿,先生们。”

梵高住了口,那一百个博里纳日人把头转向门口。两个衣冠楚楚的人走进来。油灯骤然亮了一下。梵高瞥见陌生人脸上显露出的惊骇神色。

“欢迎你们,德客牧师和范登布林克牧师,”他躺在那里说,“我们正在为五十六名被活埋在马卡塞矿井里的矿工举行丧礼。也许你们愿意对这里的人们讲一些宽慰的话吧?”

这使牧师们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令人震惊!简直令人震惊!”德容一面大叫,一而重重地拍了拍他隆起的腹部。

“你会以为这是在非洲的丛林中哪!”范登布休克说。

“天知道他干了多少伤夭害理的事呀!”

“那要用好多年才能引导这些人归向基督啊!”

德容两手交叉在他的大肚皮上喊道:“我原先告诉过你,不要任命他。”

“我知道……不过皮特森……谁能想象得到啊!这家伙真疯啦!”

“我怀疑他的神经一直就不正常。我从来就信不过他。”

这两位牧师用熟练的法语很快地交谈着,博里纳日人一个字也听不懂。

梵高因为人虚弱,又息着病,也没有听懂他们所说的话的含意。

德容挺着肚子穿过人群,不动声色但十分严厉地对梵高说:“让这些肮脏的狗回家去!”

“但是,丧礼呢?我们还没有结束……”

“丧礼没关系。让他们走!”

矿工们缓缓地鱼贯而出,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两位牧师把脸对着梵高。“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嘛?在这样一个又脏又狭窄的地方举行仪式,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所开创的是怎样一种新式的野蛮祭礼呢?难道你不知道什么是礼仪?什么是体面吗?这样的行为难道与一位基督教牧师的身份相称吗?你是不是真疯了,所以才这么干?你不是存心要让我们的教会丢脸吧?”

德容牧师停顿了一会,环视着这间简陋而污秽的小屋以及梵高躺在上面的那层干草、裹在他身上的粗麻布和他那双深陷的、狂热的眼睛。

“对教会来讲,值得庆幸的是,梵高先生,”他说,“我们只是给了你一项临时任命。你现在可以认为对你的任命解除了。你今后将永远不再会受到我们的任用。我觉得你的行为是令人作呕,极不光彩的。你的薪水就此停发,马上会派一个新人来顶替你。要不是我宽大为怀,认为你完全是个疯子,我就会把你称作比利时福音传道教会有史以来最凶恶的反基督的敌人!”

长久的沉默。“喂,梵高先生,你没有什么替自己辩护的吗?”

梵高记起在布鲁塞尔他们拒绝给他任命的那一天。此刻,他连感觉都没有了,更不用说讲话了。

“咱们还是走吧,德容兄弟,”停了一会,范登布林克说。“我们已经无能为力啦。他已经是无可救药的了。咱们要是在瓦姆找不到好旅馆,今晚就得乘车赶回蒙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