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

工人们回去上工了。提奥多鲁斯·梵高从福音传道委会员那里得到音讯后,就给梵高来信并附寄了钱,要他回埃顿。梵高没有回埃顿,而是回到丹尼斯家。他到“沙龙”去了最后一次,取下墙上的画片挂回到他那屋檐下的小屋里。

又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应当进行一番清理了。但是,他一切都丧失殆尽了。没有工作,没有金钱,没有健康的身体。没有力量,没有思想,没有热情,没有愿望,没有抱负,没有理想,而最糟的是失去了赖以维系生命的支点。他二十六岁的年纪,五次的失败已使他没有勇气再开始新的生活了。

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红胡须围着脸长了一圈,头发越来越稀疏了;那曾是丰满红润的嘴唇瘪缩成一条纱;一双眼睛不知掉到那两个黑暗洞穴里的什么地方了。梵高整个人看起来内部已经在枯萎、变冷、死亡。

他从丹尼斯太太那里借了一小块肥皂,站在一盆水中从头到脚搓起来。

他低头望着那一度强健有力面如今已变得瘦弱憔悴的身体。他小心翼翼地刮着胡子,奇怪脸上怎么一下子凸起那么些看着陌生的骨头,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把头发梳成了他原来的发式。丹尼斯太太给他送来她丈夫的一件衬衫和一套内衣裤。他穿好衣服,下楼走到那使人愉快的烘烤面包的厨房。梵高坐下来同丹尼斯全家一起进餐,自从矿上那桩祸事发生以来,这是他头一次把经过烹调的固体食物送入口中。他似乎觉得荒谬,自己怎么居然能吃得下去,尽管食物在他嘴里味同嚼蜡。

他没有再去告诉矿工们他已被禁止讲道,他们也并不要求他讲,而且似乎压根儿就不关心这件事。梵高难得再和他们交谈了。对任何人他都很少开口。路上碰见也不过是问一声好。他再也不到他们的小屋里去,也不去关心他们的日常生活与思想了。出于某种深刻的理解和心照不宜的默契,矿工们也绝口不议论他。他们接受了他的严守礼节的态度,但对他的一反常态从不责难。他们对他是理解的,似是不说出来。博卫纳日的生活一如往常地继续着。

家里来信告诉他,凯·沃斯的丈夫猝然亡故。梵高处在情感耗尽、一蹶不振的状态下,对于这件事反应迟钝,知道以后竟没有任何表示。

数周过去了。梵高除了吃饭、睡觉和打吨,什么也没干。他身上的热度渐渐退了,力气和体重都增加了,但是他的眼睛却毫无生气。夏季到了,黑色的原野、烟囱和仟石山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梵高在乡间散步。

他这样做既非锻炼亦非消遣。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朝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沿途经过了哪里。他走路是因为厌倦了躺着、坐着或站着。而当他厌倦了走路,他就坐下、躺下或站着。

他的钱用完不久就收到了弟弟提奥从巴黎寄来的信,信上恳求他不要在博里纳日浪费时间,而要利用信中寄去的钞票采取决定性的步骤另谋生路。

梵高把钱转交给丹尼斯太太。他留在博里纳日并非因为喜欢它,而是因为无处可去,况且要去别的地方还得费力气。

他失去了上帝,同时也失去了他自己。现在他失掉的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他失掉了唯一的一个真心同情他又能象他所希望的那样去理解他的人。提奥抛弃了他的哥哥。整个冬天提奥每周都要写一两封充满友爱和关切的长信。现在这些信都不来了。握奥也失去了信心,不再抱什么希望了。所以,梵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彻底的孤零零,就连他的上帝也不复存在,他成了一具行尸,在这荒漠的世界上徘徊,奇怪自己为什么依然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