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几年里提奥大有长进。才二十三岁,他已是巴黎的一个出色的画商,颇受他的同行和家人的尊重。他谙熟社交上有关服饰、举上和谈吐方面的种种礼仪,他身穿做工精致的黑色外套,锹滚着缎子边的翻领在胸前八字展开,高高的硬领下系着手领结挺大的白色领带。
提奥也有着梵高家的饱满天庭。他的头发呈深褐色,五官清秀,几乎有些女性气。他的眼睛温柔沉静,下巴稍尖,脸庞椭圆形,十分俊美。
提奥倚在房门上,吃惊地望着梵高。他几小时前刚离开巴黎。八他公寓的房间里有惹人喜爱的路易·菲利普人的坐椅;有洗脸盆、毛巾和肥皂;窗上挂着窗帘;地上铺着地毯;还有写字台和书架,柔和的灯光和悦目的壁纸。而梵高此时却躺在一张肮脏的光秃秃的床垫是,身上盖奋一条旧毯子;墙壁和地板都是娃粗糙的木板钉成,室内仅有的家具是一张歪歪斜斜的桌子和一把椅子。梵高脸没洗,头没梳,粗硬的红胡子长了满脸满脖子。
“啊,提奥!”梵高说。
提奥急忙走过来,俯身床侧。“梵高,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没什么,我现在完全好了。我刚生过一场病。”
“可是这……这……破屋们你肯定不住在这儿……这儿不是你的家吧?”
“是我的家。这有什么关系?我一直把它作为一间画室用。”
“唉,梵高!”他用手抚摸着哥哥的头发,便咽着说不出话来。
“你到这里来看我太好了,提奥。”
“梵高,把你的情况都告诉我。你是怎么得的病?得了什么病?”
梵高把他的库里尔之行告诉了他。
“你是把自己累坏了,所以才病倒的。你回来后正经吃过东西了吗?是不是很注意保养?”
“矿工们的妻子一直在照料我。”
“是的,不过你吃的是什么呢?”提奥环顾四周,“哪里是你存放食物的地方?我怎么看不见啊!”
“那些妇女每天给我带一点东西来,那是她们能省下来的面包、咖啡,一小块乳酪或者兔肉。”
“可是,梵高,你一定知道,光靠面包和咖啡,你的身体是不可能恢复的!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买些鸡蛋、蔬菜和肉呢?”
“那些东西在博里纳日也是要用钱买的,这和别的地方没有两样。”
捉奥在床上坐下来。
“梵高,看在上帝的面上,饶恕我吧!我原先不知道,我不了解你的情况。”
“行啦,兄弟,你已经尽了力。我快要好了。过不了几天,我就又可以起床下地活动了。”
提奥用手揉了一下眼睛,仿佛在把迷住眼睛的蛛丝擦掉似的。“不,我没想到。我以为你……我不知道,梵高,我真是不知道你的处境啊!”
“噢,得啦,得啦!没事啦!巴黎的情况怎么样?你上哪儿去了?去埃顿了吗?”
提奥猛地站起来。“这座荒凉的小村镇里有没有商店?这儿买得到东西吗?”
“有,在山下瓦姆镇有这样的地方。不过,还是把椅子拉过来。我要跟你谈谈。我的夭,提奥,将近两年没见啦!”
提奥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哥哥的脸,说:“首先,我要用在比利时能找得到的最好的食物把你填饱。你一直在挨饿,这就是你的症结所在。然后我得给你吃退烧药,再让你枕上一只软软的枕头,舒舒服服睡一觉。幸亏我来得及时。啊!哪怕我稍微知道一点……。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要动。”
他跑出门去。梵高拾起铅笔,注视着那幅《荒野上的火炉》继续临摹着。半小时后,提奥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男孩。他买了两条被单,一只枕头,一包炊具和餐具,一包食品。他把一条洁白的被单给梵高铺在床上,让他躺下,又给他盖上一条。
“好了,你这炉子怎么生呢?”他边问边脱下他那件漂亮的外衣,卷起了袖子。
“那边有些纸和树伎。先把它们点着,再把煤放进去。”
提奥盯着那堆汗石说:“煤?你管这叫煤吗?”
“这就是我们用的。来,我教给你怎么生火。”
他想要下床,可是提奥抢先一步跳到他跟前。
“躺下!傻子!”他喊道,“不许再动了,要不然我就揍你。”
梵高咧开嘴笑了,这是他多少个月来第一次开心的笑。他眼睛里的笑意几乎把热病都赶跑了。提奥把两个鸡蛋放进一只新买的锅里,又把菜豆切碎放进另一只锅里。他用第三只锅把鲜牛奶热好,再把扁平的烤面包器放到火上烘烤白面包。梵高注视着提奥卷着袖子围着炉子团团转。又看到自己的弟弟近在身边,这比任何食物都更使他愉快。
饭终于做好了。提奥把桌子拉到床边,从袋里取出一条清洁的白毛巾铺在桌上,把一大块黄油放进菜豆里,剥开煮得嫩嫩的鸡蛋,放进盘子,拿起一把勺子。
“好了,老兄,”他说,“张开嘴,这回可要饱饱吃顿饭啦!天知道你有多久没吃过饱饭了。”
“哦,不用这样,提奥,”梵高说,“我自己能吃。”
提奥盛了一勺鸡蛋送到梵高口边。
“张开嘴!小伙子,不然我就把它倒进你的眼睛里。”
梵高吃了饭,心满意足地把头又靠到枕头上。“食物是美味的,”他说。“我本来已经忘了。”
“你不会很快再忘的。”
”现在告诉我,提奥,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告诉我。古比尔的情况如何?我极需要知道外面世界的消息。”
“那你只好再忍耐一会儿了。现在得先让你睡一觉。你得平静平静,让你肚子里的食物消化一下。”
“但是,提奥,我不想睡觉。我要讲话。什么时候我都可以睡。”
“没有人征求你的意见。你得服从命令。乖乖地把这个喝下去。等你醒了,还有美味的内排和土豆等着你,吃了那些东西,你就有劲儿站起来了。”
梵高直睡到太阳落山,醒来之后觉得身上轻爽了许多。提奥正坐在窗下看梵高的画。梵高长时间地望着他,一声不出,内心一片安宁。提奥一看到他已醒来,马上满脸堆笑地跳起来。
“嘿!你现在感觉如何?好些了吗?你显然是睡着了。”
“你觉得那些画稿怎么样?你喜欢它们吗?”
“等我把内排做好再说。土豆都剥好皮了,就等着煮了。”他料理好炉前的事情,又把一盆温水端到床边。“用我的剖脸刀还是用你的,梵高?”
“不刮脸就不能吃内排了吗?”
“当然,先生。不仅如此,不把你的脖子和耳朵洗净,不把头发梳整齐,也不能吃。喏,把这条毛巾围在你下巴底下。”
他给梵高把脸刮净,彻底地给他洗了一下,梳了头,又把提包里装着的一件新内衣给他穿上。
“看哪!”他大声嚷着,退后几步打量着自己的“作品”。“你这会儿看起来才象梵高家的人了。”
“提奥,快!肉排要烧糊啦!”
提奥摆好桌子,把黄油烧土豆、一块厚厚的嫩肉排和牛奶放到桌子上。
“哎呀,提奥,你没指望我把这一整块肉排都吃下去吧?”
“当然不啦,有半块是属于我的。好,开始吃吧!我们应当闭上眼睛,那么就可以想象我们是在埃顿的家里了。”
饭后,提奥给梵高的烟斗里装上他从巴黎带来的烟丝。“抽吧!”他说,“我本不该让你抽烟,不过,我想上等烟丝对你来讲是利多于弊的。”
梵高满意地抽着烟,不时用发热的、微微有些潮的烟斗柄在他那光滑的面颊上擦擦。提奥的眼睛顺着唇边的烟斗上方凝神望着前面,透过粗陋的木板墙,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在布拉邦特度过的童年时代。梵高在他的心目中,一向是个顶顶重要的人物,比母亲或父亲都要重要得多。有了梵高,他的童年才过得那样甜蜜美好。可是在巴黎的最近这一年,他却把这些都忘了。他以后再也不应当忘记了。没有梵高,他的生活不知怎么就显得不完整。他觉得,他是梵高的一部分,梵高也是他的一部分。他们只要在一起就总能把这个世界看得清清楚楚;而剩下他孤身一人时,不知怎么,这个世界就总使他感到迷悯。在一起,他们的生活就有意义、有目的,也就知道珍惜生活;孤身一人,他常常奇怪自己工作是为了什么,成功又有什么价值。要使他的生活充实完美就必须得有梵高。而梵高需要他则是因为梵高实际上还只是个孩子。梵高需要有人帮他摆脱当前的困境,使他重新站稳脚。他需要有人使他觉悟他是在糟踏自己,他也需要有人敦促他赶紧行动,重新恢复青春活力。
“梵高,”他说,“我打算让你在这一两夭就恢复体力,然后就带你回埃顿家里去。”
梵高喷吐着烟雾,半天没吭声。他知道,全部事情得讨论解决,不幸的是,他们除了争论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好吧,他一定得让提奥明白过来,然后,事情就都好办了。
“提奥,我回家去有什么好处呢?虽然我自己是不情愿的,似是我在家里已经成了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值得怀疑的人,起码是一个他们不相信的人。因此,我相信,最明智的办法莫过于远走他乡,那样,我对他们就是不存在的了。
“我是个爱动感情的人,什么傻事都干得出来。本来应当耐心等待的享,我却操之过急。情况既然如此,我是否该把自己视为一个危险人物、一个无能的人呢?我并不这样认为。但是,问题却在于要设法把这些感情用在有益的事情上。比如,孜对绘画和书籍就有一种难以遏制的热情,而且,就象每天都要吃面包一样,我希望不断地自我教育。这一点,你肯定是可以理解的。”
“我的确理解,梵高。然而,在你这种年纪,欣赏图画和读书只应当是一种消遣。它们和人生的主要职业毫不相干。快五年了,你没有职业,时而想千这个,时而想千那个。而这期间,你一直在走下坡路,变得越来越堕落了。”
梵高往手上倒了一些烟丝,在手心里搓得潮乎乎的,然后装进了烟斗,但是却忘了点火。
“这是真的,”他说,“我有时自己挣面包,有时却靠朋友发善心资助。
确实,我已经失去了多数人的信任,我的经济状况糟得很,前途也十分暗淡。
难道那就一定是在堕落吗?提奥,我一定要沿着我所选择的路继续走下去。
如果我不学习,也不再继续探索,那我就完了。”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老伙计,可我要是听得懂那才怪呢。”
梵高用火柴点燃烟斗,吸了一口。“我还记得那时候,”他说,“咱们一起在莱斯维克的老磨坊附近散步,当时咱们对许多事情的看法都是一致的。”
“梵高,但你的变化却那么大。”
“这并不很正确。那个时候,我的生活倒不象现在这样艰难,但就我观察事物和思考问题的方式而言,我却完全没有改变。”
“因为是你,我才愿意相信。”
“提奥,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否认一切。我的确也有前后不一致的地方,然而唯一让我不安的是: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难道我就一无可取、不能有任何作为了么?”
提奥站起来,费了半天劲才点着了那盏油灯,他倒了一杯牛奶。“来,喝下去,我可不想让你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
梵高喝得太猛,几乎呛住了。他甚至等不及把粘在唇上的奶皮揩掉就接着说下去:“我们内心的思想,它们表露出来过吗?也许在我们的灵魂中有一团烈火,但没有一个人前来取暖。过路人只看见烟囱中冒出的一缕轻烟,便接着走自己的路去了。那么,听我说,应该怎么办呢?难道不应该守护着心中的这团火,保持自己的热情,耐心等待着有人前来取暖的时刻吗?”
提奥起身坐到床边。“你知道刚才我脑子里闪过什么景象吗?”他问。
“不知道。”
“菜斯维克的老磨坊。”
“那是个可爱的古老磨坊,不是吗?”
“而且咱们的童年也很可爱。”
“是你使我的童年过得快乐,梵高。我最初的记忆都是和你有关的。”
久久的沉默。
“梵高,我真希望你能明白,我那些责备你的话并非出自我本心,那都是家里的意思,是他们劝我来你这儿,看我能不能使你回心转意,重返荷兰找个工作。”
“这些话都不错,提奥,他们说的话完全正确。他们不理解我的动机,也不知道眼前这一步关系着我的终生,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如果我的社会地位下降了,你的地位反而上升;如果我失去了他们的同情,你却得到了他们的厚爱。那会使我十分快乐。我是真心实意这样说的,并且永远不会改变。不过,如果你能不把我视为那种最没出总的懒汉,我是会非常高兴的。”
“咱们把那些话都忘掉吧。尽管我整整一年没有给你写信,可那是因为懒,而不是对你不满。我一直是信赖你的,而且从童年,咱们拉着手走遍松丹特绿草如茵的高地的时候起,我就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你。如今,我的信任丝毫未减。我需要的只是到你身边来弄清楚你所做的一切到头来是正确的就行了。”
梵高笑了;那是布拉邦特人特有的宽厚而满足的笑。“你真好,提奥。”
提奥突然间变成了实干家。
“喂,梵高,咱们此时此地就把整个事情定下来。通过你那些让人难以理解的话,我怀疑有一件你希望做的事情,那是一件你觉得对你最适合不过,而且最终会带给你幸福和成功的事情。那好,老伙计,你就说出来吧!古比尔公司在这一年半给我提过两次工资,我的钱超出了我的需要。如今要是你希望做什么事,而在最初又正好需要帮助,你就直截了当地把你终于发现的真正的终身事业告诉我,然后,咱们可以建立一种合作关系。你去经营,而我则提供经费。等到你有了偿付的基础,你就可以把钱连本带利都还给我。
现在,直说吧,你心里到底怎么打算的?你是不是早已确定了今后一生想要从事的事业了呢?”
梵高扫了一眼提奥刚才在窗前仔细看过的那一摞画稿。一种由惊奇到怀疑终至恍然大梧的笑容在他脸上展开。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张开着,整个人犹如一株向日葵,在阳光下骤然绽开了花朵。
“哦,我真该死!”他喃喃他说,“那就是我一直努力想要说的,可我过去却不知道。”
提奥的目光随着他的视线落在那些画稿上。“我以前想到过,”他说。
梵高由于激动和喜悦而全身颤抖,他仿佛突然地从深邃的梦境中醒过来了。
“提奥,你在我明白之前就知道啦!我不允许自己去想这件事、我是害怕呀。当然,有件事情我必须得做。这是我毕生的向往,而且我从未发生过怀疑。我在阿姆斯特丹和布鲁塞尔学习期间,就曾有一种要画、要把我所看到的东西画在纸上的强烈冲动,但我不许自己那么做。我担心那会干扰我的真正的工作,我的真正的工作!我真糊涂!这些年来,有东西一直在拼命从我身上冒出来,我却不让它出来。我把它挡回去。我现在呢,二十七岁,一事无成。我多么愚蠢,真是个糊涂透顶的大傻瓜。”
“没关系的,梵高。以你的精力和决心,是能够取得比任何别的初学者都要强一千倍的成就的,何况你面前的生活道路还很长。”
“不管怎么说,我还有十年的时间。在这期间我是可以创作出一些好作品的。”
“当然你能啦!而且,你愿意住庄哪儿都行,巴黎、布鲁塞尔、阿姆斯恃丹或者海牙,全部可以。你自己挑吧,我会按月寄给你生活费。即使不要你花费许多年时间,我也不在乎。梵高,只要你不丧失信心,我也永远不会。”
“咳,提奥,在这些痛苦的日子里,我一直在努力寻求,试图发掘出我生活的真正目的和意义,可是我竟不知道就是这个。现在我可明白了,我永远不会再失去信心了。捉奥,你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吗?在虚度了这许多岁月之后,我终于发现了自己的能力!我准备做个艺术家。我一定要成为一个艺术家。我必须得做。我之所以在别的工作上一再失败,其原因就在于我天生就不适合干那些事。现在我可找到了这件永远不会失败的工作。啊,提奥,车门总算打开了,你就是这个来为我打开大门的人!”
“任凭什么都拆不散我们了!我们又在一起了,是不是,梵高?”
“是呵,提奥,一辈子也不分开了。”
“现在,你只管休息,养好身体。过几天,你好些了,我就带你回荷兰,或者巴黎,或者任何一个你愿意去的地方。”
梵高腾地跳下床,一下子站到了小屋的中央。
“过几天?老夭爷!”他嚷道,“咱们马上就走。九点钟有一趟去布鲁塞尔的火车。”
他开始发疯似地急速穿衣服。
“不过梵高,你今晚还走不了路。你有病。”
“有病!那已是过去的历史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象现在感觉这么好过。
走吧,提奥,小伙子,咱们只要十分钟左右就能走到车站,把那些漂亮的白被单塞进你的提包,咱们这就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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