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这一行是可以谋生的!”

提奥陪梵高在布鲁塞尔消磨了一天之后,就回巴黎去了。春天来临,布拉邦特的乡村风光诱惑着梵高。故乡如同可以庇护他的避凤港,是那样宫于魔力,令他心驰神往。梵高为自己购置了一身黑色粗绒工人服,是用那种所谓“棉绒”料子做的,又买了些画速写用的本色平纹安格尔纸,随后便乘下一趟火车回故乡埃顿,奔自家那所牧师住宅去了。

安娜·科尼莉亚不赞成梵高这样打发日子。她觉得这样的生活带给儿子的多半是痛苦而不是欢乐。提奥多鲁斯反对儿子这样生活则是出于客观的原因,如果梵高是旁人的儿子,这对他也就无所谓了。他知道上帝不喜欢梵高那种邪门歪道的生活方式,可又担心上帝更不满意做父亲的对儿子放任自流。

梵高注意到父亲已经白发苍苍,右眼皮更加往下耷拉。他的整个外表都因为年老而显得萎缩了,胡须也越发变得稀疏起来,与此同时,他先前那种“这就是我!”的自信神情,也已变成了“这是我吗?”的困惑窘态。

在母亲身上,梵高却发觉她比以往更刚强,更令人感到亲近了。岁月不是熬煎了她,而是磨炼了她。她那从鼻翼到下巴之间的两道沟纹中蕴含着的笑意,仿佛还没等你犯下过错便事先宽恕了你。那流露在她脸上的宽厚、开朗、和善的神情,正是对生活之美的一种永恒的赞许。

几天来,家里人回避谈及梵高穷愁潦倒的境况,只是用食物和亲情使他在身体和精神上得到恢复。他在盖有茅草屋顶的农舍之间的荒地上徘徊,观看樵夫在一片树木被砍倒的松林地上忙碌不休;他在通往罗森达尔的大路上漫步,在那稣教会的谷仓及其对面购磨坊所在的一片草地上和教堂院子里的橡树间穿行。博里纳日的往事渐渐被忘却,他的健康和体力很快恢复过来。

不久,他就渴望着手工作了。

一个雨漾漾的清晨,安娜·科尼莉亚一早就下了厨房。她发觉炉火已经燃得很旺,梵高坐在炉前,双脚蹬在炉围子上,膝盖上放着临摹了一半的素描《日间》。

“哟,儿子,你早哇!”她显得很惊讶。

“您早,妈妈。”他亲热地吻了一下母亲宽阔的面颊。

“你怎么起这样早,梵高?”

“噢,妈妈,我想干活了。”

“干活?”

安娜·科尼莉亚看了看他膝上那张草图,又瞧瞧那已生着火的炉子。“噢,你的意思是生火吧?可是你不必为了生火就起这样早呀。”

“不,我是想画画儿了。”

安娜·科尼莉亚又隔着儿子的肩膀瞅了瞅那张画。在她看来,那回就象小孩子照着杂志画着玩儿的那种东西。

“你打算干画画儿这行了吗,梵高?”

“是呀。”

他解释了自己的决定,井谈到提奥为了帮助他而做的努力。他没有想到,安娜·科尼莉亚居然感到高兴。她快步走进起居室,拿着一封信走回来。

“咱家的一位亲戚安东·毛威就是画家,”她说,“他挣钱可多啦。前几天我刚收到了我姐姐写来的一封信,你知道,毛威娶的就是她的女儿杰特。

她信中说,古比尔公司的特斯提格先生把安东的每件作品都能卖上五六百个荷兰盾。”

“是的,毛威正在成为当今的一位了不起的画家。”

“要用多长时间才能画成那样一幅画呢,梵高?”

“那得看情况,妈妈。有的汕画几天就画成了,有的则要画几年。”

“几年?啊唷,我的天!”

安娜·科尼莉亚沉思了片刻,又问:“你画人物能画得象吗?”

“噢,我不知道。楼上有些我画的速写。我去拿来给您看。”

他回来时,见母亲戴着她那顶做饭时戴的白帽子,正把一壶水坐到宽宽的炉台上。墙壁上的蓝白瓷砖闪闪发亮,使厨房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我要做你爱吃的奶酪饼呢,梵高,”安娜·科尼莉亚说,“你还记得不?”

“那还能忘!啊,妈妈!”他粗笨地用手臂接着她的肩膀。她抬起眼睛,微笑着,若有所思地望着儿子。梵高是她的长子,也是她最心爱的一个孩子,他的不幸成了生活中唯一使她伤心的事。

“你就留在家里,和妈妈在一起吧,好不好?”她问儿子。

他顽皮地捏了一下妈妈那容光焕发、布满皱纹的面颊。

“好哇,亲爱的,”他回答。

她拿起梵高在博里纳日画的那些速写,仔细端详着。

“可是,梵高,他们的脸怎么啦?”

“没什么,怎么啦?”

“他们的脸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呀!”

“我知道,我感兴趣的只是人体的外形。”

“可是你也会画人的脸,对吧?我相信,在埃顿这个地方,会有许多女人乐意让人给她们画肖像。干这一行是可以谋生的。”

“对,我也这么想。不过,得等到我画得象个样子了才行。”

他的母亲把鸡蛋打到一只盛着头天滤好的酸奶油的平底锅里。她把手里的两半蛋壳控了控,然后从炉前转过身来。

“你是说,得画好些才能使肖像够上出传的水平吗?”

“不,”梵高一边回答,一边用铅笔迅速地描着,“我得画好了,这样我的画才象个样子。”

安娜·科尼莉亚一边把黄黄的鸡蛋搅和到白色的奶油里,一边琢磨儿子的话,然后说,“我好象弄不明白你说的话,儿子。

“我也不明白,”梵高说,“反正就这么回事儿吧。”

早餐时,吃着酥松焦黄的奶酪饼,安娜·科尼莉亚向丈夫透露了儿子的想法。老两口暗地里不知为梵高伤了多少脑筋。

“干这一行有前途吗,梵高?”父亲问,“你是不是有可能做到自食其力呢?”

“一开始还做不到。提奥打算资助我,一直到我能自立为止。等我能画得不错时,就能赚到饯了。任伦敦和巴黎,画匠一天可以挣十个到十五个法郎,为杂志画插图的画师挣钱更多。”

提奥多鲁斯颇感宽慰,因为他发现梵高脑子里多少有了些打算,不再象前些年那样无所事事、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了。

“梵高,但愿你着手干这种工作后就一直坚持下去,再不要东游西逛了。”

“这是最后的选择,父亲。我再也不会改变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