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

过了一会儿,雨停了,天气暖和起来。梵高带上绘画用品和画架出了门,开始在乡间寻觅他要描绘的景物。虽然他时常去帕西瓦特的一片开阔的沼泽地那边画睡莲,但他还是最喜欢在塞佩附近的荒原上作画。埃顿是个相当闭塞的小镇,这里的人都斜楞着眼看他。他们还是头一道看见他穿的这种黑绒衣服,而且那么大个人成天只拿着铅笔和画纸在旷野里消磨时光,这对当地人来讲也是前所未见的。他对父亲所管辖的教区的居民们井无失礼之处,但总显得有点儿敬而远之、漠不关心的样子,不过,他们倒也没有要与他交往的意思。在这个偏僻的小地方,他仿佛是个怪物,是个畸形的人,他的一切,诸如服装、举止、红胡须、以往的经历和什么也不千只是没完没了地蹲在野地里瞧着什么东西等等,都显得那样古怪、与众不同。尽管他对人们并无妨害,他希望的只是不受别人打扰,但是,由于他的与众不同,人们不免对他怀有猜疑和畏惧的心理。俱梵高并不知道人们不喜欢他。

他在认认真真地练习画一片正在砍伐的松林,全神贯注地描绘着被弃置在小河边的一棵孤零零的树。一个伐木工不时地溜过来看他画,在梵高身后一边瞧,一边咧着嘴笑,有时还忍不住笑出声来,梵高花了几天时间勾草图,那农民呢,则一天比一天笑得开心。于是,梵高决心问个究竟,弄明白到底什么事使他如此高兴。

“你觉得我画一棵树可笑吗?”他客气地问。

那人竟棒腹大笑。“是的,是的,太可笑啦!您准是疯啦!”

梵高认真思索了一下,又问,“如果我种了一棵树,我是疯子吗?”

那农民顿时严肃起来,“啊,不,当然不是罗!”

“如果我照管那棵树,我是疯子吗?”

“不,当然不。”

“如果我采摘树上的果实,我是疯子吗?”

“你取笑我哪!” “那么,如果我把那棵树砍倒,就象他们在这儿所做的那样,我该是疯子了吧?”

“噢,不,树是应当砍倒的。”

“好了,我可以种一棵树,照管这棵树,采摘树上的果实,还可以砍倒这棵树,然而,如果我去画这棵树,我便成了疯子。这样说对吗?”

那农民咧开大嘴又笑起来。“可不是,象您那样成天坐在那几一准儿是发了疯。村里人都这么说。”

晚上,他同家里人一道在起居室里,围坐在那张大木桌旁,大家有的做针线,有的看书,有的写信。他的弟弟科尔是个沉默寡言的文静孩子。至于他的妹妹们,安娜已经结婚离开了家;伊丽莎白从来就那么讨厌他以致尽量装作没看见他,只当他根本没回家;维莱米恩是个富于同情心的姑娘,她随时准备满足梵高要她作模特儿的请求,对梵高从不挑眼,只是友善相待。

不过,他们的关系仅限于一般日常小事上。

梵高也坐在桌旁厂他的活儿。桌子中间那盏大台灯的黄色灯光令人感到舒适。他把当天在野外的练习稿成素描誊清。提奥多鲁斯看见,仅仅一个人物他就勾画了十来遍,并且总是不满意地把已完成的作品扔掉。这位牧师终于挟捺不住了。

“梵高,”他说,身子紧贴着那宽阔桌面的分一边,“你难道就没有画好的时候吗?”“没有,”梵高回答。

“那我就担心你是不是在做一件错事呢?”

“我做的错事多得很,父亲。您指的是哪一件呢?”

“依我看,如果你有才能,当真适合做个艺术家的话,那些草图就该一次画成功。”

梵高低头瞥了一眼自己那张习作,那上面画着一个农民跪在一只口袋前面正往袋里装土豆。他似乎没有把握住这个农夫手臂的线条。

“也许是这样,父亲。”

“我的意思是,你既然画不好,就用不着这样上百次地去画那些玩意儿了。你要是有天分,就不用费这么大劲。”

“大自然总是光跟艺术家作对,父亲,”他没有放下手里的铅笔,说着, “如果我确实严肃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工作,就绝不让自己因受到那种抗拒而放弃目标。相反,这将更加激励我去争取成功。”

“我可不那么看,”提奥多鲁斯说,“善从来不可能山邪恶而来,而好作品也一样不可能开始于拙劣的作品。”

“在神学方面也许是那样。在艺术上却不然,事实上非如此不可。”

“你错了,我的孩子。一位艺术家的作品不是好就是坏。但如果是坏的,他就算不上是艺术家。他自己应当一开始就能做出判断,不必浪费时间去尝试。”

“可是,尽管他画得不好,但他生活得很快乐,那又怎么样呢?”

提奥多鲁斯挖空心思地在他的神学知识中搜寻词句,然而到底也没有找到对这一问题的答案。

“不,”梵高边说边擦去所画的那一袋上豆,使得那个农夫的左臂僵硬地悬在半空。“实际上,大自然和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一致的。虽然,你得奋斗上许多年才能使之就范,变得驯服,但是,拙劣的乃至十分拙劣的作品终究会变成好作品,从而证明多年的奋斗是有意义的。”

“如果到头来你的作品还那么糟呢?你画那个跪在地上的农夫已经好几天了,可他仍然不象个样子。就算你往后再画上几年,但还画不好这个农夫,那该怎么办呢?”

梵高耸了耸肩。“艺术家就得冒这个风险,父亲。”

“那报酬值得冒这个风险吗?”

“报酬?什么报酬?”

“就是所得的钱,还有社会地位。”

梵高这才第一次把视线从画纸上移开,抬头端详着父亲的脸,他看得那样仔细,仿佛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我还以为咱们是在讨论艺术的优劣呢!”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