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不分昼夜地钻研着绘画技巧。如果说他也考虑过未来的话,那无非是幻想自己尽快自立从而不再是提奥的一个累赘,那时他的创作成果也就近乎完善了,他画得乏了就看书;他累得既不能画画也不能读书时,就索性去睡觉。
提奥给他寄来安格尔纸、某兽医学校解剖马、牛和羊的图片、霍尔拜因的“艺术家笔下的模特”中的一些画片以及画笔、鹅毛笔、人体骨骼的复制品、乌贼墨颜料和他尽力省下来的法郎。此外,他还劝梵高努力工作,叫他不要做那种平庸的艺术家。对提奥的劝告,梵高的答复是“我将尽力而为,我一点儿也不轻视‘平庸’这个词儿中所包含的朴素的意义。如果有人轻视平庸的东西,那他肯定不会比平庸更高明。不过,你谈到要努力工作,那当然不错。恰如加瓦尼所告诫的‘一天也不要停笔!’”
他越来越体会到,画人物是件有益的事。这对于描绘风景有着间接的、良好的影响。如果他把一棵柳树当成一个活物来画——其实,它原本就是个活物——只要他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这课树上,并且不把这棵树画活他就不罢休,那么,周围的景物随后也就会跟着活起来了。他非常喜欢风景画,但更为酷爱加瓦尼、杜米埃、多雷、德格劳克斯和费利西斯·罗普斯画的那些写生习作,那些习作是那样出色,有时逼真得令人惊讶。他也练习画各种类型的劳动者,希望日后能为报刊画些插图。他想通过一个长时期的艰苦奋斗,做到完全自食其力,同时也在技巧上达到完善,并探索更高级的表现形式。
有一次,他父亲以为他读书是为了消遣,就对他说:“梵高,你总是讲你应当如何如何努力工作。那你千吗要把光阴浪费·在那些无聊的法文书籍上呢?”
梵高在《高老头》那本书里画了一道指痕做记号,然后抬起头来。他始终希望,有一天当谈到严肃的问题时,他父亲能够理解他。
“您知道,”他慢条斯理地解释说,“描绘生活中的人物和风景,不仅需要熟知绘画技巧,也需要精通文学。”
“我得承认我不懂你的话。如果我要去做一次出色的布道演讲,那我决不把工夫花费在去厨房观看你母亲怎样腌制舌肉。”
“说起舌肉,”安娜·科尼莉亚开了腔,“新近腌的那些,明天早餐时就可以吃了。”
梵高却不厌其烦地去反驳父亲的那种逻辑。
“如果不知道人体内的骨骼、肌肉和肌腱,我就画不出人体;如果不了解一个人的思想和灵魂是怎样的,也就无法画好那个人的头。为了描绘生活,就不仅应当懂得解剖学,而且必须了解人们对他们所生活的那个世界的感受与看法。一个只懂得他自己那套技巧而别无所知的画家,只能算个非常浅薄的艺术家。”
“唉,梵高,”他的父亲深深地叹息着说,“恐怕你要成为理论家了!”
梵高重新读起他的《高老头》来。
还有一次,提奥为帮他解决在透视关系方面遇到的困难,寄来了一些卡萨格尼著的书,梵高收到书十分激动,爱不释手地翻看着,还拿给维莱米恩看。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药能医治我的病症了,”他对妹妹说。“我的病要是真治好了,那一定得谢谢这些书。”
维莱米恩用和她母亲一样的悄澈的眼睛笑咪咪地瞅着他。
“梵高,你是说读了书卫写的那些艺术观点就能学好绘画了吗?”提奥多鲁斯问,他对来肉巴黎的任何一种东西都持怀疑的态度。
“是购。”
“简直是荒唐!”
“我是说,要是我把书中的理论付诸实践的话。可是,实践却是个不能和朽本同时买来的东西。如果实践也能买到的话,那种买卖是会大大地兴旺起来的。”
日子过得忙碌而愉快,转眼就到了夏天。这时,妨碍他去野外画画的已不是下雨,而是炎热了。他画了一幅妹妹维莱米恩坐在缝纫机前的素描;第三遍练习临摹已格的画;从不同的角度画一个手拿铁锹的男人,那是个掘地的人,他总共画了五遍之多;画一个播种者画了两遍;画拿扫帚的女孩两遍:
后来又画了一个正在削土豆的戴白帽的妇女;画了一个羊馆倚着他的牧羊棍;最后画的是一个年老有病的农夫坐在炉旁椅子上,那农夫双手捧着头,两肘支在膝盖上。掘地的、播种的、男的、女的,他觉得这些人就是他必须不停地描绘的对象;他必须观察乡村中的一切,井把这一切都画下来。在大自然面前,他不再觉得自己是完全无能为力的了,这使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狂喜。
镇上的人仍然认为他古怪,并且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尽管他的母亲和维莱米恩给予他大量的温情和抚爱,就连他的父亲也以自己的方式对他表示关切,然而,在他心灵深处仍然感到一种可怕的孤独,因为,无论在埃顿这个小镇上,还是在他自己家里,谁也不能真正理解他的内心。
农民们终于开始喜欢他,并且信任他了。他也在农民们的纯朴之中,发现了他们与其所耕耘的上地有着某种天然的关系。他努力要把这一点体现到他的素描中去,这使得他家里人时常弄不清他所画的农民和土地之间的分界线在哪里。虽说梵高白己也不明白他怎么画成了这个样子,似他觉得他画得不错,就得这样画。
“农民与土地是不能截然分开的。”一天晚上,当他母亲问及这点时,他解释说,“他们实际上就是两种泥巴,互相融合、互相依存;他们是同一内容的两种形式,原本是不呵分的。”
梵高的母亲考虑到儿子没有妻室,决意还是多关照他一些,帮助他取得成功。
“梵高,”有一天早晨,她对儿子说,“我想叫你两点之前回家来。
你能答应我吗?”
“可以,妈妈。您有事吗?”
“我想让你同我一道去赴茶会。”
梵高愣住了。“可是,妈妈,我不能那样去浪费我的时间啊!”
“那怎么是浪费时间呢,孩子?”
“因为茶会没什么好画的。”
“那你就恰恰错了。埃顿地区所有出众的女人都将出席这个茶会。”
梵高扭头盯着厨房的门。他简直就想一步跨出去。但他总算控制性了自己,并且试图向母亲做一番解释。他的话说得既慢又吃力。
“妈妈,我是说茶会上的女人没有个性。”
“瞎说!她们全部有极好的品格,从来就没听说过关于她们当中哪个人的流言蜚语。”
“是呀,亲爱的,”他说,“当然没有。我的意思是她们看上去都差不多。她们的生活方式把她们造就成了一种特定类型。”
“可是,我准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谁是谁来。”
“是啊,亲爱的妈妈。可是您知道,她们全都过的是那样一种安闲自在的生活,所以在她们的脸上没有刻下丝毫令人感到兴趣的印痕。”
“我恐怕无法理解,孩子。可你总在画你在野外看到的每个干力气活的工人和农民。”
“啊,是呀。”
“画那些人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他们都很穷,什么也买不起。镇上的那些女人却能出钱叫人给她们画像呀!”
梵高伸出双臂楼住母亲,并用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母亲那双蓝眼睛是那么清澈,目光是那么深邃,那么善良亲切,可为什么这样的一双眼睛却辨认不清道理呢? “妈妈,”他轻声说道,“求您稍微相信我一点吧。我知道事情应当怎么干。只要您肯等待一些时候,我是能够成功的。要是我把那些现在您看着毫无用处的事情努力不懈地做下去,那么总有一天我能够出烤我的画,到那时生活就会好起来了。”
安娜·科尼莉亚多么渴望自己熊象儿子所期待的那样去理解他啊!她的嘴唇触到儿子那粗硬的红胡须,思绪把她带回到在松丹特的住所里度过的那个担惊受怕的日子。那一天,这个如今在自己怀中的强壮、结实的男子汉的身体,刚刚从她身上生下来。她的头胎婴儿一落生就是死的,后来,当梵高用一声充满渴求的拖长的叫喊宣告自己的降生时,她真说不出心里是怎样的感激和喜悦。在她对他的深情厚爱中,始终掺杂着一点几时她的头生子从未睁开眼睛的遗憾,还有为了其他所有相继出世的孩子而对梵高怀有的感激。
“你是个好核子,梵高,”她说,“走你自己的路吧。你知道什么最好。我只是想帮帮你。”
这天,梵高没去野外,而是清园丁皮特·考大曼来为他摆姿势。为了说服他,梵高颇费了一番功夫,不过最后他倒是答应了。
“饭后就来,”他同意了,“在花园里。”
后来梵高出去时,发现皮特认认真真地穿起了笔挺的节日盛装,洗净了手脸。“等一会儿,”他兴奋地嚷道,“等我找个凳子来。那时我就全准备好了。”
他摆好小凳子坐在上面,直挺挺地象根木头棍儿,聚精会神单等人家给他用银板照相法照相。梵高不禁大笑起来。
“可是,皮特,”他说,“你穿着这样的衣服,我没法儿画呀!”
皮特惊异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衣服怎么啦?”他问。“这身衣服是新的呀,我只在星期天上午做礼拜时穿了几次。”
“我知道,”梵高说,“原因就任这里。我要画你穿着你那身旧工作服弯腰耙草的姿态。那样才能显出你身体的线条来。我要看见你的肘部,膝盖和肩胛骨。可现在呢,除了你那身衣服,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正是“肩胛骨”这个饲使皮特下了决心。
“我的旧衣服不干净,何况还打了补丁。如果你要我摆姿势,那你就得照我现在这个样子画。”
因而梵高又回到田野上去画弯腰挖地的人了。
夏天过去了。他知道,此时至少靠自学是无法再提高了。他又一次产生了同某位艺术家建立联系和到一间好的画室卫继续他的学习的渴望。他开始感到去接触一下好的作品,看看别的艺术家怎样工作足绝对必要的,因为那样一来,他就可以音出自己的缺欠,学会怎样才能画得更好。
提奥来信邀他去巴黎,但梵高心卫明白,他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去冒那样大的风险。他的作品现在还太幼稚、太粗陋、太浅薄。海牙离这里只有几个小时的路程,在那儿他可以得到占比尔公司经理、他的朋友特斯提格先生和他的亲戚安东·毛威的帮助。他缓慢学步的下一个阶段,也许在海牙定居比较合适。他写信征求提奥的意见,他的弟弟寄来了火车票钱作为对他的答复。
在决定移居之前,梵高希望弄清楚特斯提格和毛威是否愿意扶持和帮助他,如果不是这样,他就到别的地方去。他把自己所有的画稿仔细包好— —这一回换了一块亚麻布——然后就按照所有年轻的乡下艺术家伪传统习惯,出发到这个国家的首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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