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斯提格先生

赫尔曼·特斯提格先生是海牙美术学校的创始人,也是荷兰最著名的画商。全国各地的人在选购画的问题上都要来请教他,要是特斯提格先生说了哪一幅油画好,那他的这个意见便是最后的定论了。

当特斯提格继温森特·梵高叔叔之后,担任了古比尔公司的经理时,荷兰那些新进的年轻艺术家还分散在全国各地。安东·毛威和约瑟夫住在阿姆斯特丹,雅各布·马里斯和威廉·马里斯兄弟在外省,而约瑟夫·伊斯雷尔、约翰尼斯·包斯布姆和布洛默斯还在城镇之间到处流浪,没有固定的住处哩。

特斯提格依次写信给他们每个人,他写道:

“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全到海牙来会合,使这里成为荷兰艺术的首府呢?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互相学习,而且依靠大家的共同努力,我们可以恢复荷兰绘画在弗朗士·哈尔斯和伦勃朗的时代所曾经享有的世界声誉。”

画家们的反响是迟缓的。似是在这几年之内,每个被特斯提格认为是有才能从而被选中的年轻艺术家都在海牙定居了。那时他们的油画还压根儿没有人要呢!特斯提格选中他们并非因为他们的作品销路好,而是在他们的作品中,他看到了那种预示着这些人将有可能成为伟大画家的东西,在他说服公众使他们能够对这些年轻人的作品有所理解之前的六年,他就收购了伊斯雷尔、毛威和雅各布·马里斯的汕画。

年复一年,他坚持不懈地买下了包斯布姆、马里斯和纽赫伊斯的一幅幅作品,并把这些油画张挂到他的画店后部购墙上。他懂得,这些人在向自己的成熟期迈进的奋斗中是需要支持的。如果荷兰的公众眼瞎到了认不出他们自己本国的天才的地步,那么,他,作为批评家和推销商,就有责任照料这些优秀的年轻人,不让他们永远埋没在尘世间经受贫困、冷遇和挫折的煎熬。

他买他们的油画,评介他们的作品,把他们引见给他们的画家同行,鼓励他们度过艰苦的岁月。他每天都在努力引导荷兰公众,启发他们看到本国画家作品中所具有的美学价值及其表现手法。

在梵高赴海牙拜访他的时候,特斯提格的努力已经取得了成功。毛威、纽赫伊斯、伊斯雷尔、雅各布·马里斯、威廉·马里斯、包斯布姆和布洛默斯不仅能够在古比尔公司高价售出他们的每件作品,而且颇有希望成为第一流的大艺术家。

特斯提格先生是荷士传统类型的美男子,他相貌英俊刚毅,天庭饱满,褐色的头发梳向脑后,一口平整美观的大胡子,一双湛蓝的大眼睛就象映在湖水中的蔚蓝色的天空。他穿一件宽大的阿尔勒伯特王子式的黑色外衣,长到脚面的宽松的条纹裤子,高高的单层衣领和每日清晨由他妻子替他系上的预制黑色蝶形领结。

特斯提格一向很喜欢梵高,在梵高调往伦敦的古比尔分公司时,他曾给那位英国经理写过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推荐这个年轻人。他曾把“素描习作”寄给在博卫纳日的梵高,里面还附上巴格的《绘画技术探索》,因为他知道这对梵高是很有用的。尽管海牙的古比尔公司确属温森特·梵高叔叔所有,但是梵高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特斯提格喜爱他是因为他自己的缘故。特斯提格不是那种惯于逢迎的人。

古比尔公司座落在普拉茨二十号。这里是全海牙最贵族化、最豪华的街区。离这儿不远是圣格雷文·海牙城堡,那就是海牙最早的城址,城堡里面有中世纪风格的庭院,原来环城的壕沟已变成了一座美丽的湖。远处那头是莫里斯大厦,里面悬挂着鲁本斯、哈尔斯、伦勃朗和所有荷兰“小画家”的作品。

梵高从车站沿着狭窄曲折、熙熙攘攘的瓦根大街,横穿广场和宾尼霍夫城堡,发觉自己已来到普拉茨。从他上一次离开占尔比迄今已有八个年头了。在这短短几年中间,他所经受的苦难有如潮水般突然溢满他的身心,使他觉得头晕目眩。

八年前,人人都喜欢他并为他感到自豪。他曾经是梵高叔叔最宠爱的侄儿。大家部知道,他将来不仅是他叔叔职位的接铸者,而且是他的财产继承人。此时他本来不仅应当是个受人尊敬和羡慕的有权有势的官翁,而且有朝一日,他还可以拥有欧洲最重要的一系列艺术画廊。

他是怎么搞的呢?梵高没有再花时间思索这个问题,而是穿过普拉茨的马路走进了古比尔公司。这是个装点得十分华丽的地方,但他忘记了。所以他突然地为自己穿一身粗黑绒工作服的样子感到惭愧起来。画廊临街的一楼是一间悬挂着米色窗帘的长沙龙,从这里上去三层台阶是一间玻璃房顶的小一点的沙龙,它的后部又有几层台阶,上去是一间为新进画家开设的小型展室。有道宽宽的楼梯通往二楼特斯提格的办公室和住房。四壁从上到下挂满了画。

画廊里带有一点巨宫与文明兼而有之的意味。店员们服饰整洁,举止文雅。壁上的汕画装在华贵的画框中,背后讨着价值高昂的帷幔。厚厚的、柔软的地毯在梵高的脚下低陷,那些放在角落里的不惹人注意的椅子,他记得也都是价值连城的古董。他想起自己那些画着下班归来的衣衫褴楼的矿工、俯身在矸石堆上的矿工妻子、布拉邦特耕耘播种的劳动者的素描。他极想知道,这些画着底层穷苦人民的朴素的画在这高贵的艺术殿堂里是否能卖得出去。

看起来希望并不大。

他站在那里用不加掩饰的赞赏的目光盯着毛威画的一只羊的头。正在版画柜台后面轻声谈天的店员们,瞟了一眼他的衣着和神态,竞不屑去问他是否有什么事情。刚在内部展室布置完展品的特斯提格从台阶上走下这间大沙龙。梵高却没有看见他。

特斯提格在最后的一层台阶上停住脚步,打量着他从前的这位店员。映人他眼帘的是一头剪短的头发,满脸的红胡子茬儿,农民的靴子,未系领带、钮扣直扣到脖领的工人外衣,夹在腋下的土里土气的包袱。梵高浑身上下那副粗笨的样子在这高雅的画廊里被无情地暴露出来,显得十分触目。

“啊,梵高,”特斯提格说着,脚下无声地踩着柔软的地毯朝这边走来。“我看你挺欣赏我们这些油画的。”

梵高转过身。“是的,它们真不错,是不是?特斯提格先生,您好!我的父母让我转达对您的问候。”

两个人在这阔别的八年里形成的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上握了手。

“您的气色真好,先生,甚至比我上回见到您时还好。”

“啊,对,日子过得挺顺心,梵高,这使我显得年轻。上我办公室去好不好?”

梵高尾随他走上那宽阔的楼梯,脚底下磕磕绊绊的,因为他无法把视线从墙上那些画上移开。自那回和提奥在布鲁塞尔一起度过的短暂的一天时间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好的作品。他不禁眼花绔乱了。特斯提格打开他办公室的门,躬身请梵高进去。

“请坐,梵高,”他说。

梵高一直在呆呆地看着一幅韦森布鲁赫的油画、他的作品梵高以前还从未见过。他坐下来,刚放下手中的包袱,又拿了起来,然后走到特斯提格那擦得极亮的书桌前。

“我把您慷慨地惜给我的那些书带来了,特斯提格先生。”

他打开包袱,把一件衬衣和一双袜子推到一旁,取出那套《素描习作》放在桌上。

“在这些画上,我下了不少功夫,承蒙您借给我,这对我的帮助太大了。”

“把你的临摹作品拿给我看看,”特斯提格直截了当地说。

梵高在那沓纸中翻来函去找出他在博里纳日画的第一批临摹作品,特斯提格板着脸缄默不语。接着,梵高又很快拿出他刚在埃顿安居下来时的第二批临摹作品。这组回所引起的反应也仅只是偶尔地哼一声。梵高于是出示了第三批,这是他在动身来这里前不久才完成的。这一回,特斯提格感到兴趣了。

“这一道线条不错,”他说。“我喜欢这张的阴影处理,”他又给予了这样的评语。“简直可以说是搞对了!”

“我自己也觉得这张画得不坏,”梵高说。

他出示完那一堆画,转向特斯提格,等待他说出看法。

“是的,梵高,”这位长者说。同时把他那双修长、瘦削的手平摊在书桌上,“你取得了一点进步,不多,只一点点。看到你第一批临摹品时,我真有点儿担心……你的作品表明你至少还是努力的。”

“就这些吗?只是努力吗?没有才能吗?”

他知道自己不应当提出这样的问题,可是他憋不住。

“现在谈这个是否还为时过早呢,梵高?”

“也许是吧。我随身带来一些我自己画的素描。您想看看吗?”

“我倒是乐意看看。”

梵高展示了一些画着矿工和农民的素描。顷刻间,那种可怕的沉默降临了,这种沉默在全荷兰都是有名的,因为它曾向各地数以百计的年轻艺术家透露出一个无可辩驳的消息——他们的作品是拙劣的,特斯提格把所有的素描全看过了。但嘴里竟连哼一声也没有,梵高觉得很难受。特斯提格生回原处,望着窗外普拉茨湖上的天鹅。根据经验,梵高知道,要是自己不先说话,那么这种沉默就会永远继续下去了。

“依您看,是否连一点儿改进也没有呢,特斯提格先生?”他问道,“您不认为我在布拉邦特画的那些素描,要比在博里纳日时画的那些好一点吗?”

“嗯,”正看着窗外风景的特斯提格转过头来,回答道,“是好一点,然而那并非就是好的作品,有些地方从根本上就不对头。至于是什么地方,我也不能马上就说出来。我想,你还是继续临摹一段时间为好。你还不够条件去搞你自己的创作。你应当在较好地掌握了基本画法之后,再开始去写生。”

“我很想来海牙学习。您看这主意行不行,先生?”

特斯提格并不想对梵高承担任何责任。整个情况在他看来非同寻常。

“海牙是个可爱的地方,”他说,“我们这里有很好的画廊,有许多年轻的画家。但这里是否会比安特卫普、巴黎或者布鲁塞尔好呢,那我可不敢说。”

梵高告辞了,但并没有完全失去信心。特斯提格也看出他是有些长进的,而这位画商的眼光可是全荷兰最具权威的啊!起码他没有停滞不前。他也看得出自己那些写生并未完全表现出人物的本来面貌,但是他坚信只要经过长期的努力,他最终会画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