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来到埃顿

巨大的哀痛使凯在精神上得到了一次升华。她曾热诚地爱着自己的丈夫,大夫的亡故使她内心的某些东西也随之枯萎死去。这个女人的强盛的生命力,她欢快的情绪,她的热情和活力已经踪影全无。甚至连她那头带着温暖光泽的秀发也仿佛失去了光彩,她的椭圆形的脸蛋变成了一张细长的苦行者的面孔,她的蓝眼睛象充满无穷忧思的深深的黑色水潭。她那极其娇艳光润的皮肤也变得苍白、毫无血色了。如果说她身上的活力比起梵高在阿姆斯特丹见到她时减少了,那么今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成熟的美,悲哀使她的美更加深沉而充实。

“太好了,你到底来了,凯,”梵高说。

“谢谢你,梵高。”

这是他们第一次不加“表姐”、“表弟”而只是互称教名。两人都不是有意识的,并且都没有去细想这件事。

“你一定把简也带来了吧?”

“是的,他在花园里呢!”

“这可是你头一次来布拉邦特。我很高兴,正好我可以带你去观看此地的风光。咱们一定要到那边石南丛生的荒原上去远足。”

“我乐意去,梵高。”

她讲话态度温和,但缺乏热情。他感到她的声音更加深沉,喉音更重了。

他想起在海泽运河畔的那所房子里,她曾对他抱着那样深的同情。他是否应当同她谈谈她丈夫的去世,表示一下自己的哀悼呢?他知道自己有责任说点什么,却又觉得还是不要当着她面重新提起她的伤心往事更为得体。

她感激梵高对自己的体贴。丈关在她的心目中是神圣的,所以她不能和旁人去谈论他。她也记得在海洋运河畔度过的那些愉快的冬夜,那时她曾同沃斯,还有她的父母,一起在炉旁玩牌,而梵高总是坐在远处角落里的一盏灯下。无言的悲痛涌上心头,她那双如今已变成黑色的眼睛模糊了。温森特把手轻轻放在她的手上,她满心感激地抬头望望他。他看得出,极度的痛苦是怎样改变了她,以前,她只不过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而现在她成了一个深受痛苦折磨的妇人,具备了感情上的哀痛所赋予她的一切魅力。

那句老话再次从他的脑海中闪过:

“痛苦之中产生了——美。”

“你会喜欢这里的,凯,”他轻声说,“我整天都要外出到田野上去写生,你一定要和戏同去,把简也带上。”

“我只会妨碍你作画的。”

“啊,不!我喜欢有人作伴。在路上我可以指给你看许多有趣的东西。”

“你这么一说,我真高兴去了。”

“这对简也很有好处,那儿的新鲜空气会使他更健康。”

她轻轻地拉着他的手。

“而且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是不是,梵高?”

“是啊,凯。”

她松开他的手,朝着路那边耶稣教会的教堂睁着一双视而不见的眼睛。

梵高走进花园,在一旁放好一条板凳让凯坐下,然后就去帮着简用沙土造房子。此刻,他竟把从海牙带回来的重要消息忘在了脑后。

晚饭时,他告诉家里人毛威已同意收他做学生。要在平时,不管是特斯提格还是毛威对他的称赞,他都不会去重复的,可是凯在桌旁,这使他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他的母亲非常高兴。

“你一定要听毛威表哥的话啊,”她说,“他可是个有成就的人。”

翌晨,凯,简和梵高很早就动身去利思博施了,梵高打算去那里写生。虽然他从不愿意费事带中午吃的东西,他的母亲还是给他们三人准备了一顿精美的午餐。他们从教堂院子里的一株高大的洋槐树下经过,看到树上有个鹊窝,梵高答应那个兴奋不已的小男孩去给他摸一个蛋来。他们踩着飒飒作响的松针穿过松树林,又走过了布满黄色、白色和灰色沙子的荒地。

在途中的一个地方,梵高看到弃置在田野上的一张犁和一辆大车,于是他摆好他的小画架,把简抱到车上画了一幅速写。觊站在旁命远的地方,看着简在那里乱跑乱叫地玩耍。她始终沉默着,梵高并不想勉强她做什么,因为只要有她的陪伴,他就够快活的了,他从来不知道作画时身边有个女人竟令人如此愉快。

他们走过几处茅草屋顶的农舍,来到通往罗森达尔的大路。凯终于开口了。

“你知道,梵高,”她说,“你在画架前的样子,叫我想起了在阿姆斯特丹时我一向对你的看法。”

“什么看法,凯?”

“你保证听了不生气吗?”

“当然。”

“那么我就实话告诉你,我从来就不相信你是做牧师的材料,我一直认为你是在浪费自己的年华。”

“为什么你当时不告诉我呢?”

“那时我没有权利这么做,梵高。”

她把几绺赤金色的发丝塞到黑色的无边女帽里面,路上的一道沟坎绊了她一下,她身子朝梵高肩膀那边倒过去。他伸手托住她的胳膊,扶她站稳,却忘了把手再抽回来。

“我知道你自己也会发现这一点的,”她说,“那时告诉你并没有什么好处。”

“现在我想起来了,”梵高说,“你曾警告我不要变成那种心地狭窄的教土。牧师的女儿说出这样的话来可真叫人奇怪。”

他热切地朝她笑着,但她的眼睛却又变得悲哀起来。

“我知道。可是你看,要不是沃斯给我的指教,我是不会懂得那么多东西的。”

梵高的手缩回来了,提到沃斯的名字就象在他们之间设置了一道莫名其妙的无形的障碍。

他们走了一个钟头才来到利思博施,梵高又支起了画架。他要把那里的一小片沼泽地画下来。简在沙土地上玩耍,凯在梵高身后,坐在他随身带来的一只小凳上。虽然她手里捧着一本书,她却没有读。梵高怀着一种冲动,迅速画着。一幅比以往更为生动活泼的习作在他笔下出现了。他说不出是由于毛威的鼓励,还是因为凯在身边,反正他对自己所画的每一笔都充满信心。他很快地一连画了好几幅。他没有回头去看凯,她也没有用话语来打扰他,但是她在身边使他感到幸福。他希望自己那天作的画都特别出色,那样凯就会赞赏他的工作。

午饭时,他们走到不远的一片橡树林里。凯在树荫下把篮中的食物摆开。

周围没有一丝风。沼泽地里睡莲的清香混合着他们头顶上的橡树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杏气。凯和简坐在篮子的一边,梵高在另一边。凯照料着他们吃喝。

他想起了毛威和他一家人围坐在晚饭桌前的景象。

他看着凯,觉得在自己所见过的人中还没有一个象她这样美的。厚厚的黄色乳酪味道很好,母亲烤制的面包象往常一样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可他却吃不下去。一种新的、不可遏制的饥渴在他心中苏醒过来。他无法把视线离开凯那娇嫩细腻的皮肤,线条分明的鸭蛋脸,一双流露着忧伤与哀痛,象夜晚的水潭那样深沉的大眼睛,和那虽然暂时失去了红润然而他相信还会恢复青春活力的丰满可爱的嘴唇。

午饭后,简枕在他妈妈的膝上睡着了。梵高看到她抚摩着孩子浅色的柔发,俯身端详着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他知道她是在那孩子的脸上寻找着丈夫的影子。此时,她仿佛是在海泽运河畔的房子里和她所爱的人在一起,而不是在布拉邦特的荒地上和她的表弟梵高在一起。

他画了整整一个下午,其中有一部分时间是把简抱在陵上画的。这男孩子喜欢上他了。梵高给他几张安格尔纸让他用黑颜色在上面涂抹。他连笑带嚷地在黄沙地上跑着,不断带着问题、带着他发现的东西、带着他的要求跑来找梵高。梵高也不介意,有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热乎乎的小东西亲切地爬到身上来多好啊!黄昏来临,太阳落山很早。在回家路上,他们在比比皆是的水潭旁边停下脚步,观看五彩缤纷的晚霞象蝴蝶的翅膀落在水面上,并逐渐地暗下来,然后隐没在暮色苍茫之中。梵高把他的画拿给凯看。她只是略微地看了看,而根据她确实看见的那些东西,她认为它们是粗糙难看的。但是梵高一直对简都很和善,而且她对痛苦是太有体会了。

“我喜欢你的画,梵高,”她说。

“是吗,凯?”

她的赞扬打开了他心中紧闭的闸门。在阿姆斯特丹时她曾是那样地富于同情心,她完全能理解他正在努力做的事情。不知怎么,她似乎是世界上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他无法把自己的设想告诉家里人,因为他们甚至听不懂这方面的语汇;对毛威和特斯提格呢?他不得不表现出初学者的谦卑,然而他并不总是这么认为的。

他匆匆忙忙、语无伦次地向她倾诉衷肠。随着他的热情不断升高,他的话说得也越快,而凯要跟上他就很困难。当他沉浸在自己对事物的体会之中时,他就失去了自我控制,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激动不安、癫狂可笑的举止。

下午那个彬彬有礼的绅上下见了,这个粗野的乡巴佬使她大为惊骇。她只觉得他的感情的进发是那样缺乏教养,那样幼稚可笑。她不知道这是他在向自己献出男人所能给予女人的那种最为难得、最为珍贵的东西。

“他向她诉说了自提奥离开他去巴黎以来他一直埋藏心底的全部感受。

他告诉她自己的志愿和抱负,以及他正在竭力使自己的作品充满的那种精神,凯对他变得如此兴奋感到困惑不解。她没有去打断他,但也没有去听,她只承认过去的生活,而且始终留恋着过去。她有点儿讨厌别人这样兴致勃勃地幢憬未来的生活。梵高只顾陶醉在自己热情的描述中,竟未能觉察凯已不在听他说了。他仍然指手画脚、滔滔不绝地讲着,直到他提及的一个人名引起了凯的注意。

“伊赫纽斯?你指的是住在阿姆斯特丹的那位画家吗?”

“他过去住在那里,可现在住在海牙。”

“对啦。沃斯是他的朋友。他曾几次带他到家里来。”

梵高打断了她的话。

沃斯!老是沃斯!为什么?他死了。他死了都一年多了。她早该把他忘掉了。他属于过去,就象乌苏拉一样。为什么她总是要把谈话引到沃斯身上?甚至还在阿姆斯特丹的时候,梵高就从未喜欢过凯的丈夫。

秋深了。树林里那松针的地毯变成了红褐色。踩上去发出“沙拉、沙拉”

的响声。每天,凯和简都要陪同梵高到田野里作画。野外的远足使她双颊有点血色了,她的步伐也变得比原来更坚定自信了。她带上了针线筐,一双手也象梵高一样忙个不停。她开始比以前更自由随便地谈起她的童年、她读过的书和她在阿姆斯特丹所认识的有趣的人们。

家里人用赞许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有梵高作伴使她对生活重新有了兴趣。而她在这所房子里又使梵高变得温文尔雅多了。安娜·科尼莉亚和提奥多鲁斯感谢上帝的巧妙安排,他们也尽一切努力使这两个年轻人有机会接近。

梵高爱凯身上的一切:那紧裹在黑色长裙中的苗条纤细的身材;她到田野上时戴的那顶漂亮的黑色女帽;当她在他跟前弯下腰来时他闻见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肉体的芬芳;当她说话很快时嘴巴蹩起来的样子;闪动在她深这的蓝眼睛中探询的一瞥,当她从他手里接过简时她的手在他的肩膀或胳膊上的轻轻一触;她那使他神魂颠倒、夜不成寐的带着喉音的和谐悦耳的嗓音:

还有那使他燃起亲吻欲念的温暖晶莹的肌肤。

他如今刚明白,这么多年自己一直在过着一种不完全的生活,蕴藏在他心中的万千柔情一直是干涸的,纯净清凉的爱的甘霖始终不愿流进他的枯千的喉咙。只有当凯在他近旁时他才感到快乐;她的在场使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她伸出的双臂中享受着温柔的拥抱。当她同他一起去野外作画时,他的观察力就特别敏锐,而且画得也特别快;而当她留在家里时,他就觉得每画一笔都象是在服劳役。晚上,在起居室里,他隔着大木桌坐在她的对面,虽然他在整理誊请他的草稿,似她的可爱面庞却始终在他和画纸之间晃动。有时偶而他抬起头来瞥见坐在那盏大黄灯的微弱光线下的她,并且把她的目光截住时,她总是报以凄婉的一笑。他常常觉得,再这样和她隔开一分钟也不行了,他会当着全家人跳起来,把她猛然搂进自己怀里,把滚烫、焦干的嘴唇贴在她那犹如盛满清凉泉水的嘴唇上。

他不仅爱她的美貌,而且爱她整个的人和她的风度举止,她从容、沉静的步态,她端庄娴雅的举止和在举手投足间表现出来的良好教养。

他甚至从未想过,在失去了乌苏拉以后漫长的七年里,自己曾是何等的孤单寂寞。他这一辈子还不曾听到过女人对他讲一句表示爱恋的话语:也没有女人用合情脉脉的目光看过他一眼,或是用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脸,又在那手指滑过的地方布满她的亲吻。

没有一个女人爱过他。那怎么能算是生活,那等于死亡。他爱上乌苏拉的时候倒还不那么糟糕,因为那时的他正处于青春期,唯一的愿望只不过是要“给予”,也正是这种“给予”遭到了拒绝。但是如今,在他成熟的爱情中,他既要“给予”,同样也要“索取”。他觉得他没法活下去,除非他的这种新的饥渴能够得到凯的热烈反应。

一天晚上,他在读米什莱的著作时看到这样一句话:“没有女人的帮助,男人就不成其为男子汉。”米什莱总是对的,他还不能算是个男子汉,虽然他已经二十八岁了,但似乎仍是个未出世的婴儿。凯的美丽及爱情的芬芳气息将他吹醒,他终于变成个男子汉了。

作为男子汉,他需要凯。他需要她是出于一种极度的渴望和情欲的驱使。

他也爱简,因为这孩子是他所爱的女人的一部分。们他恨沃斯,简直把他恨透了,因为他似乎没有一点办法能把那死去的男人从凯的心上赶走。他并不懊恼她前一次的恋爱与婚姻,正象他并不懊恼那些年对乌苏拉的恋爱给他带来的痛苦一样。他们都同样经受了痛苦的磨难,他们的爱情一定会因此而更加纯洁。

他认为他是能使凯把那个属于过去的男人忘掉的。他可以让爱情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把过去的一切彻底烧光。他不久就要去海牙,在毛威的手下学画了。他要带凯一起去,他们要建立一个象他在厄伊莱博曼看到的那个家庭一样的家。他要娶凯做妻子,永远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他要有个家,他要生出面孔打青他的印记的孩子们。他现在是个男子汉了,不应当再过漂泊不定的日子了。他的生活需要爱情,爱情会去掉他作品中的粗陋的成分,磨去那些生硬的棱角,并使之由于有了其一直缺少的现实感而更宫有生气。他以前从来不知道,由于没有爱情他的内心有多大部分一直在沉睡。要是他早知道,他一定会热烈地爱上第一个向他走来的女人。爱情是人生的盐,惜助于它,人们才体味得出人世间的情趣。

他现在庆幸乌苏拉那时没有爱他。他当时的爱情是何等地浅薄,现在又址何等地深刻而丰富。要是他和乌苏拉结了婚,他就会永远不知道真正的爱情的涵义。啊,那他也就永远不能爱凯了!他头一次认识到,乌苏拉只不过是个头脑空虚的孩子,既不优雅,亦尤个性。他痛苦了那么些年月竟是为了这样一个小妹妹!同凯一起过一个钟头胜过与乌苏拉厮守一辈子。人生的道路尽管艰难曲折,但是它把他带到了凯的面前,这使他感到欣慰,今后的生活一定会好起来的,他将去工作,他将去爱,他将能卖出他的画,他们在一起一定是幸福的。每个人的一生部有各自的样式,要做出最后的结论还得慢慢来。

尽管他是个感情容易冲动的人,心中又充满了热情,似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多少次,当他单独与凯在田野上一起谈论着无关紧要的事情时,他都险些喊出来,“喂!咱们丢开这一套装模作样的应酬吧!我要把你抱在我的怀里,一遍、一遍又一遍地亲吻你的嘴唇!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永远留在我身边!我们彼此相属,在你我孤单的生活中,我们两人是多么迫切地互相需要阿!”

他以非凡的毅力遏制着自己的情感。他不能突然间无缘无故地表白自己的爱情,那样做人粗鲁了。凯从来不给他一点儿机会。她总是回避谈论爱情与婚姻这个问题。他什么时候开口?怎么开口呢?他深感必须抓紧,冬天临近了,他还得到海牙去呢!他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的热情冲破了人为的堤坝。那天,他们走的是通往布雷达的大道。梵高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画挖地的人。他们在小河旁橡树林荫下吃了午饭。简在草地上睡着了。凯坐在篮子旁,梵高跪在地上拿画给她看。他嘴里讲着话,虽然讲得很快,却并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他只觉得凯的一只灼热的肩膀在自己身边燃烧,这突然的接触燃起他的欲念,他控制不住自己了。手中的画稿掉在地上,他突然发狂地把凯搂到怀里,粗鲁而热情的话语如汹涌的海水从他口中奔泻出来。

“凯,我一刻也不能忍耐下去了,我得告诉你。你一定知道,凯,我爱你甚于爱我自己!我始终爱着你,从在阿姆斯特丹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开始了!我要你永远在我身旁!凯,我只要你说一句你有一点儿爱我就行。咱们到海牙去生活,就咱们俩。咱们要有一个自己的家,而且一定会生活得很快乐。

你爱我,是不是,凯?说你要和我结婚呀,凯,亲爱的。”

凯并没有去挣扎摆脱他的拥抱。恐惧和反感使她说不出话来。她虽然没听见他说什么,却明白他的用意,这使她感到惊恐万分。她用那双蓝得发黑的眼睛冷冷地瞪着他,指起手捂住要哭出声的嘴。

“不,永远办不到,永远办不到!”她斩钉截铁地表示。她使劲挣脱身子,抱起熟睡的孩子,疯了似地跑过田野,梵高追着她。恐惧使她愈发跑得快。她在他前面奔逃。梵高对事情的发展感到莫名其妙。

“凯!凯!”他高声呼喊着,“别跑开呀!”

他的喊声使她跑得更快了。梵高跑着,拼命挥着手臂,脑袋在肩膀上摇来晃去。凯绊了一下,跌倒在田野上松软的犁沟里。简哭起来。梵高猛地跪倒在她面前,抓住她的手。

“凯,我这么爱你,你为什么要从我这儿逃开呢?你难道不明白我不能没有你。你也爱我,凯。不要怕,我只是在说我爱你。把过去的事情都忘掉吧,凯,咱们要开始新的生活。”

惊恐的目光在凯的眼睛里变成了仇恨。她把手从他手里抽开。简这时完全醒了。梵高脸上狂热的表情使孩子吃了一惊,从这陌生男人口中涌出的那些激情澎湃的话更吓坏了他,他抱住妈妈的脖子,号陶大哭起来。

“凯,亲爱的,你就不能说你有一丁点儿爱我么?”

“不,永远办不到,永远办不到!”

她又穿过田野朝大路奔去。梵高就势坐在松软的沙土地上,不知所措。

凯跑上大路,消失在远处,梵高又起身飞快地追上去,高声唤着她的名字。

他跑上大路时看见她已跑得很远,但她还在跑,怀里抱着她的孩子。他停下来,瞧着她们在大路拐弯的地方不见了。他庄那里静静地站了好久。后来,他返回到田野里,从地上拾起自己的画。画弄得有点儿脏了。他把午饭餐具收进篮子,背上画架,拖着疲乏的身子,步履艰难地朝家里走去。

家里气氛很紧张,梵高一进门就感觉到了这一点。凯把自己和简反锁在她自己房里。他的父母单独呆在起居室。他们刚才正在谈话,可是看见温森特进门就突然住了口。他还能听见他们最后那句未落的话音。梵高把身后的门关好。他能否出父亲刚才一定很生气,因为他右眼皮儿乎全都合上了。

“梵高,你怎么能?”他的母亲呜咽着。

“我怎么了?”他不能拿准他们为什么事责备他。

“这样污辱你的表姐啊!”

梵高不知道回答什么好。他从背上解下画架放到屋角。他的父亲仍然气得说不出话来。

“凯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们了吗?”他问。

他的父亲解开了勒进他脖颈上涨红的肉里的高领,用右手抓着桌边。

“她说你两手抱住她,象疯子似地胡言乱语。”

“我跟她说我爱她,”梵高平静地说,“我不认为这样做是污辱人。”

“这就是你跟她说的所有的话吗?”他父亲的口气冷冰冰的。

“不,我还请求她做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

“是呀,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哦,梵高呀梵高,”他的母亲说,“你怎么能想到这上面去了呢?”

“你们肯定也一直是这么想……”

“可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爱上她呀!”

“梵高,”他的父亲说,“你知不知道凯是你的嫡亲表姐?”

“知道哇。那有什么关系?”

“你不能与你的嫡亲表姐妹结婚。那样就会……那样就会……”

牧师甚至无法把这个字眼说出口。梵高走到窗前,凝视着外面的花园。

“那会怎么样?”

“乱伦!”

梵高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他们怎么敢用这种下流话来玷污他的爱情。

“这纯属无稽之谈,父亲,而且这话出自您的口,真与您的身份不相称。”

“我告诉你,那是乱伦!”提奥多鲁斯大声嚷着,“我绝不允许在梵高家族中结成这种不道德的婚姻。”

“但愿您不要认为您是在引述圣经中的话,父亲?表亲之间从来都是允许通婚的。”

“噢,梵高,我亲爱的,”他的母亲说,“你如果真爱她,你为什么不等等呢?她的丈夫才去世一年。她仍然全心全意地爱着他。而且你知道,你没有钱养活妻子呀!”

“我认为你所做的这件事,”他的父亲说,“显然是草率的,也是下流的。”

梵高不搭腔。他摸出烟斗,在手里拿了一会,然后又放回去了。

“父亲,我坚决要求您不要再使用这样的语言了。我对凯的爱情是我所遇到的一件最高尚的事情。我不许您把它说成什么‘草率’和‘下流’。”

他拿起他的画架走向他的房间。他坐在床边向自己发问:“发生了什么事呢?我做了什么?我告诉凯我爱她,可她却跑掉了。为什么?难道她不要我吗?”

“不,永远办不到,永远办不到!”

整整一夜他辗转反侧,一遍又一遍地重温着当时的场面。每回他都停在同一个地方。回响在他耳边的这短短的一句话,仿佛是为他报丧的钟声和末日的宣判。

第二天早上,他很晚才起床下楼。紧张的气氛消散了。母亲在厨房里,他一进去,她就亲吻了他,并且同情地拍拍他的腮帮。

“你睡着了吗,亲爱的?”她问。

“凯到哪儿去了?”

“父亲送她去布雷达了。”

“为什么?”

“赶火车呀,她要回家去了。”

“去阿姆斯特丹?”

“对。”

“我知道了。”

“她觉得这样好些,梵高。”

“她没有给我留话吗?”

“没有,亲爱的。你坐下吃早饭好吗?”

“一句话也没有?关于昨天的事?她生我的气了吗?”

“没有,她只想回家到她父母那儿去。”

安娜·科尼莉亚决定还是不重复凯说过的那些话为佳,她把一个鸡蛋放到火炉上。

“那次火车离开布雷达乍站的时间是几点?”

“十点二十分。”

梵高瞟一眼厨房里那架蓝色的时钟。

“现在已经到时间了。”他说。

“早啊!”

“那就没法子办了。”

“坐到这儿来,亲爱的。今儿早上有好吃的鲜舌肉。”

她在厨房的桌上清理出一块地方,铺上一块餐巾,给他摆好早餐。她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劝着他吃,她认为,只要儿子吃饱喝足了,就会万事大吉。

梵高看出这使她高兴,就把她摆在桌上的食物都吃了下去。但是,那句“不,永远办不到,永远办不到!”把他嘴里的每一口香甜的饭食都弄得带上了苦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