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画室

毛威还在德伦特。梵高在厄伊莱博曼附近、莱恩车站的后面,找到了栖身之地,每月的租金是十四法郎。这间画窒——梵高租下它之前是个普通的房间——相当宽敞,室内有凹进去的地方可以用来做饭,朝南有个大窗户。房间的一角有只矮墩墩的火炉,火炉上的黑色长烟筒隐入墙内直通到天花板上。贴墙纸很素净;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房东的那个木材厂,一片碧绿的牧场,然后便是一望无际的沙丘地带,房子座落在海牙和东南面那些牧场之间的最后一条街——申克维格大街上。莱恩车站来来往往的机车使这里到处都蒙上了一层黑乎乎的煤灰。

梵高买了一张结实的饭桌、两把椅子和一条毯子,他就裹着这条毯子睡在地板上。这些开销已经把他的那一小笔款子花光了,不过下月初就快到了,提奥会把以前商定好的每月一百法郎的补贴寄来的。一月份的寒冷天气使他无法外出作画,他既然又没钱雇模特儿,便只得坐等毛威归来。

毛威回到厄伊莱博曼了,梵高立即前往他表哥的画室。毛威正兴致勃勃地着手画一幅大型油画,一缕头发从他的前额直垂到眼睛上。他正开始实行他这年的宏大计划,那是为沙龙画的一幅油画,并且已经选好主题:马儿正在把一只渔船拖上斯赫维宁根的海岸。毛威和他的妻子杰特对梵高会来海牙这件事本来是极为怀疑的,他们知道,几乎人人在其一生中都或迟或早会产生想当一名艺术家的那种模糊而又十分强烈的念头的。

“这么说,你终于到海牙来了。非常好,梵高,我们会把你培养成画家的,你找到住处了吗?”

“找到了,我住在申克维格大街138号,就在莱恩车站后面。”

“倒还近便。你都买些什么东西了?”

“噢,我没钱买很多东西。我买了一张桌子和一对椅子。”

“还有一张床,”杰特说。

“不,我一直睡在地板上。”

毛威小声对杰特说了点什么,杰特便进屋去了一下,回来时手里拿着钱夹子。毛威从里面取出一百个荷兰盾的纸币。“这是借给你的,梵高,”

他说。“你买张床,夜里得睡好觉才行。你的房租付了吗?”

“还没有。”

“那你就付清吧,要不心里总有个事儿。光线怎么样?”

“光线很充足。窗子只有一个,但是朝南的。”

“这不好。你最好想个办法。阳光会使模特儿身上的光线十分钟变化一次。你买个窗帘吧!”

“我不要跟你借钱,毛威表哥。你只要愿意教我就行了。”

“别瞎说,梵高,人人都是要成家的,从长远的观点看,用自己的家具终究便宜些。”

“好,那就这样吧。我希望不久能卖出去一些画,那样我就可以把钱还给你了。”

“特斯提格会帮你忙的。我年轻时还在学画期间他就买我的东西了。不过,你必须得着手画水彩和油画。单纯的铅笔稿是没人买的。”

毛威尽管身躯庞大而笨重,办起事来却雷厉风行。一旦他看清了自己所寻求的东西,就会挺身而上,全力以赴。

“喏,梵高,”他说,“这是只画箱,里头有水彩颜色、画笔、调色板、调色刀、调色油和松节油。我来给你示范一下在画架前怎么拿调色板吧!”

他教给梵高一些基本技术。梵高很快就领会了他的意思。

“好!”毛威说。“我一向以为你是个笨人,现在才知道你并不笨。你可以上午到这儿画水彩。我将提名你为‘布尔克利’的临时成员。你每周可以到那里画几个晚上的模特儿。此外,在那里你还能结识一些画家。等你的画能卖出手了,你就可以成为正式成员了。”

“对,我得画模特。我应当设法雇一个每天都来的模特儿。只要能把人体画好了,别的一切自然都能画好。”

“此话有理,”毛威表示赞同。“人体是最难掌握的,然而你一旦掌握了人体,再画树木啦,牛啦,落日啦就简单了。有的人不画人体是因为他们觉得这太难画了。”

梵高买了床和窗帘,付了房租,又把那些在布拉邦特画的素描钉在墙上。虽然他知道这些画是卖不出去的,而且也不难看出上面的缺陷,但是这些画蕴含着一种生命力,它们是某种激情的产物。他说不出这种激情究竟在哪里,也讲不清这种激情怎么就融进了画里,他甚至还没有充分认识到这种激情的价值,直到他和德·鲍克结成了朋友。

德·鲍克是个很有吸引力的人。他有教养,举止讨人喜欢,有固定收入。

他在英国受过教育。梵高是在古比尔公司认识他的。德·鲍克处处与梵高恰成对比:他为人处世很随和,没有什么事能把他激怒或使他兴奋,而且他的穿着打扮十分讲究。他的嘴巴很小,和他的鼻子宽窄相同。

“到我家喝茶去好么?”他问梵高。“我想给你看看我的近作。自从特斯提格能传出我的作品以来,我有了新的进展。”

他的画室座落在威莱姆斯帕克——海牙的豪华地区。他的墙上挂着灰色丝绒帷幔,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摆着沙发躺椅,上面有舒适华丽的靠垫。房间里有吸烟抬、摆满书籍的书柜和东方地毯。梵高想到自己的画室,觉得自己象个隐士似的。

德·鲍克把俄式茶炊下面的煤气点着,又吩咐他的管家拿来点心,随后从壁橱里取出一幅油画放到画架上。

“这是我最近画的,”他说。“请你吸上一支雪茄看画,这么着可以加强画的效果,至于为什么这样嘛,你永远也搞不清楚。”

他讲话的语调轻松愉快。从特斯提格发现他以来,他对自己的作品是极有把握的。他肯定梵高会喜欢这画。德·鲍克取出一支俄式长雪茄(他因为吸这种雪茄在海牙很出名),然后紧盯着梵高的脸,等他作出热情的评价。

透过德·鲍克的高级雪茄的蓝色烟雾,梵高细看着这幅油画。一个艺术家初次把自己的作品拿给陌生人评价时,难免紧张不安,梵高觉得出德·鲍克此刻也是如此。他应当怎么说呢?这风景画得不坏,可也不好。它太象德·鲍克本人那种随便的性格了。梵高回想起,当有些新走红的年轻人对他的作品竟会持一种屈尊俯就的态度时他曾感到的愤怒和厌恶。尽管这画是那种一眼就能辨明优劣的作品,但他还是细细地看着。

“你对风景是有感受的,德·鲍克,”他说。“而且你当然懂得如何使你的画更富于魅力。”

“哦,多谢,”德·鲍克高兴地说,他以为梵高是在赞美他。“喝杯茶好吗?”

梵高双手棒着茶杯,生怕洒到华丽的地毯上。德·鲍克走近茶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梵高本来非常不愿意对德·鲍克的作品表示不同的意见,他喜欢这个人,而且想和他成为朋友。但他那种不愿违背客观事实的艺术家的良心占了上风,这使他无法缄口不加以批评。

“这幅油画上只有一样东西我不怎么喜欢。”

德·鲍克从管家手上接过托盘,说:“来一块蛋糕,老朋友。”

梵高拒绝了,因为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边吃蛋糕边把一杯茶放在膝上。

“你不大喜欢什么?”德·鲍克满不在乎地问。

“那些人物,他们看起来不真实。”

“你知道,”德·鲍克一边吐露出心中的想法,一边懒洋洋地倒在舒适的躺椅上,“我时常有心要下功夫画画人体,然而似乎永远也实现不了。我找来模特儿刚画几天,就突然又对某一处风景发生了兴趣。毕竟,风景画才真正是我的表现手段,所以,我无需为人体操太多的心,是不是?”

“即使画风景,”梵高说,“我也希望把人的一些特质画进去。你的资历比我长,你又是一个得到公众认可的艺术家,不过,是否能容我提一点完全善意的批评呢?”

“欢迎你提。”

“那好,我应当说,你的画缺少激情。”

“激情?”他俯身在茶炊上,用眼角瞥了一下梵高,询问道。“你指的是许多种激情中的哪一种呢?”

“这很难说得清。不过你的情感好象有些含含糊糊。在我看来,它还可以再强烈一点。”

“但是,你看这儿,老朋友,”德·鲍克说着,直起身来凝视着他的那幅油画。“我可不是听人一吩咐就能把感情倾吐到画布上的。我怎能这样呢?我画我看到的并且有所感触的东西。要是我本身无动于衷,那我怎么会让我的画笔带上激情呢?这可不是能在菜店里论磅买得到的,是不是?”

去过德·鲍克那里以后,梵高的画室看起来简直寒酸得可怜。不过他知道简陋是可以弥补的。他把床推到墙角,藏起烹饪用的东西;他要把这个地方变成画家的工作室而不是住房。提奥这个月还没寄钱来,不过他还有从毛威那儿借来的几个法郎。他用这些钱雇了模特儿。梵高回画室后不多一会儿,毛威就来访了。

“我只用了十分钟就到你这儿了,”他边说边环视四周。“对,这就行了。你应当有从北边照射进来的光线,不过,这也就可以了。这会给那些怀疑你既不懂行又游手好闲的人留下个好印象。我看你今天已经画模特儿了嘛!”

“是的,每天都画,不过很贵。”

“然而到头来却是最便宜的。你缺钱用吗,梵高?”

“谢谢你,毛威表哥。我还过得下去。”

他不愿意成为毛威的一个经济负担。梵高口袋里只剩了一个法郎,还够他吃一天的,但是钱并不是真正要紧的东西,他要的是毛威慷慨的大量指教。

毛威用了一个小时教他如何涂水彩,如何再把颜色洗掉。梵高搞得一塌糊涂。

“你不要为此担忧,”毛威兴致勃勃他说,“在你学会用画笔之前起码得画坏十张画呢!让我看看你在布拉邦特后来画的那些素描吧!”

梵高取出画稿。毛威是这样一种高明的老师,他可以一针见血地指出一件作品的基本弱点。他从不是说完“这不对”就住口了,他总是再附上一句:“照这样再试试。”梵高听得很仔细,因为他知道毛威对他谈的看法就象他在自己的一幅油画画坏时会对自己所谈的一样。

“你可以画,”毛威说。“你画了一年的素描对你大有益处。要是特斯提格不久就来买你的水彩画,我决不会感到惊讶。”

这对梵高是极大的安慰,不过,两天后当他囊空如洗时,这安慰却帮不上他一点儿忙。这个月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可提奥的那一百法郎还不见寄来。出什么差错了呢?难道是提奥生他气了吗,难道会是提奥在自己即将有个职业时背弃自己了吗?他在口袋里找到一枚邮票,这使他得以给弟弟写封信,求他继续寄生活费,至少寄来够他吃饭和必要时雇模特儿所需的那一部分钱。

三天来他虽然没吃一口东西,但继续上午在毛威那里画水彩,下午在施粥所和三等车候车室写生,晚上或去“布尔克利”或去毛威画室作画。他恐怕毛威觉察到他的处境从而对他失去信心。梵高明白,尽管毛威开始喜欢他了,但如果他的困难开始干扰毛威作画的话,他的表哥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抛开的。所以,当杰特邀他共进晚餐时,他谢绝了。

胃部的隐隐作痛令他回忆起在博里纳日的日子。难道他得终生挨饿吗?难道他永远也得不到片刻的舒适和安宁吗?第二天,他硬着头皮去见特斯提格。也许他能从这个人那儿借到十个法郎,在海牙有半数的画家都是由他资助的。

特斯提格因事到巴黎去了。

梵高因为发烧,连铅笔都握不住,他躺倒在床上。次日,他拖着病弱的身子又来到普拉茨,这一次那位画商在里头了。因为特斯提格曾答应提奥帮助照顾梵高,梵高得到了他二十五法郎的借款。

“我总想什么时候到你的画室去看看,梵高,”他说。“我不久一定顺便去一趟。”

梵高只能强撑着作了有礼貌的回答。他希望离开这里去吃点东西。在去古比尔公司的路上他曾想:“只要我能有点钱,我就会好起来的。”可现在钱有了,他却比以前更加悲惨,一种完全被迫弃的孤独感笼罩着他的心。

“一顿饭就会把这一切都治好的,”他对自己说。

食物虽然解除了他胃中的痛苦,却消除不了他身上那触摸不到的孤独的痛苦。他买了一些廉价的烟草,回到家里伸开两腿躺在床上吸起他的烟斗来。

对凯的渴望又重新强烈地迫上心头。他痛苦得喘不过气,于是跳下床来,敞开窗户把头伸向那一月风雪之夜的凛凛寒风之中。他想起斯特里克牧师,不由地打了个寒噤,就象他在教堂那冰冷的石墙上靠得太久了似的。梵高关上窗户,抓起帽子和上衣,奔向他在莱恩车站前见过的一个小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