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他在沙丘地上遇到了毛威。如果说原来他还抱着和解希望的话,这回他是彻底失望了。
“毛威表哥,我应该为那件在你画室里发生的事情向你道歉,那都怨我太蠢了,你能原谅我吗?什么时候请你来看看我的作品,并且一起讨论讨论好吗?”
毛威直截了当地一口回绝。“我绝不会去看你,一切都结束了。”
“难道你对我完全丧失了信心?”
“是的。你的品行恶劣。”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做了什么坏事,我一定努力改。”
“对你的所做所为我已不再有什么兴趣。”
“除了吃饭、睡觉以及象个艺术家那样工作之外我什么事也没做,难道这就是恶劣吗?”
“你管自己叫做艺术家吗?”
“是的。”
“真是荒唐!你这辈子连一幅画都没卖出去过呢!”
“艺术家难道意味着——卖?我认为艺术家指的是一种始终在寻求,但未必一定有所收获的人;我认为它的涵义与‘我知道它,我已经得到了它’正相反。我说我是艺术家,我的意思是‘我在寻求、我在奋斗,我全心全意地投身于艺术中。’”
“不管怎么说,你的品行就是恶劣。”
“你对我有所怀疑——外面有风言风语——你认为我在隐瞒什么。‘温森特在隐瞒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疑心什么,毛威?直说出来吧。”
毛威回到画板前开始涂颜色。梵高转过身,慢慢地从沙地上走过去了。
他是对的。外面确实是有凤言风语。海牙的人知道了他和克里斯汀的关系。告诉他这个消总的是德·鲍克。德·鲍克突然来访,他那清秀漂亮的嘴唇上挂着个调皮的微笑。克里斯汀在摆姿势,所以他改用英语讲话。
“哎呀呀,梵高,”他说着,把厚厚的黑大衣脱掉,点起一支俄式长雪前。“全城都知道你收养了一个情妇。我是从韦森布鲁赫、毛威和特斯提格那里听来的。全海牙都为之震怒了。”
“噢,”梵高说,“原来如此!”
“你应当小心一点,老伙计。她是城里的一个模特儿吧?我想我认识城里所有的模特儿。”
梵高瞟一眼正在炉旁织毛衣的克里斯汀。当她坐在那里眼睛盯着手里的活计缝制她的羊毛衫和围裙时,她身上有一种引人注目的朴实、亲切和自然的风韵。德·鲍克把烟抛到地板上,跳起身来。
“我的上帝!”他喊着,“你该不是要告诉我她就是你的情妇吧?”
“我没有情妇,德·鲍克。但是我想她就是你们在议论的那个女人。”
德·鲍克抹去前额上的虚汗,仔细打量着克里斯汀。“你他妈的怎么能跟她睡觉?”
“你为什么问这个?”
“亲爱的老弟,她是个母夜叉嘛!顶平常的母夜叉!你是怎么想的?怪不得特斯提格那么生气。如果你想要个情妇,为什么不在城里那些长得端正的年轻模特儿里面挑一个呢?那样的模特儿到处都有,多的是嘛!”
“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一次了,德·鲍克,这女人不是我的情妇。”
“那是什么……?”
“她是我的妻子!”
德·鲍克惊愕万分,吸了一口凉气,把小小的嘴唇紧紧抿着。
“你的妻子!”
“是的,我打算娶她。”
“天哪!”
德·鲍克惊惶而又厌恶地最后瞅了一眼克里斯汀,连大衣也忘了穿就跑掉了。
“你们说我什么啦?”克里斯汀问。
梵高走过去,低头望了她一会。“我告诉德·鲍克,你就要成为我的妻子了。”
克里斯汀沉默了好久,她的手忙个不停,嘴巴微微张着,舌尖象蛇芯子般不时飞快地伸出来湿润着那很快就变得焦干的嘴唇。
“你真的愿意娶我,梵高?为什么?”
“如果我不娶你,那我还是让你独身一人更好些。我要经历一下家庭生活的忧与喜,这样才能以自己的亲身体会画出关于家庭生活的作品。我曾经爱过一个女人,克里斯汀。当我去她家时,他们告诉我她讨厌我。我的爱情是真挚而强烈的,克里斯汀,而当我离开她家时,我明白这爱情已经被扼杀了。但死亡之后还能复活,你,克里斯汀,就是这爱情的复活。”
“可你不能娶我!孩子们怎么办?而且你的弟弟也许就不给你寄钱了。”
“我尊敬做母亲的妇女,克里斯汀,我们可以把新生的婴儿和海尔曼留在身边,其余的孩子留给你母亲。至于提奥……是的……他也许会砍掉我的头,不过如果我把实情原原本本地写信告诉他,我想他绝不会抛弃我的。”
他坐在她脚旁的地板上。她的样子比起他初次见到她时好多了。那双忧郁的褐色眼睛中带上了一丝喜悦的神色。她的全身显现出从未有过的活力。
对她来讲,做模特儿并不容易,但她很努力,很耐心。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举止粗野而且病怄恹的非常可怜;如今她的言谈举止变得沉静多了,她恢复了健康,得到了新生。他坐在那里,抬头望着那张留有痛苦印痕并且显得粗野的脸上新添的一点妩媚,又一次想起米什菜的那句话:“世界上为什么还存在着孤立无援、被人遗弃的女人?” “梵高,咱们要俭省地过日子,尽量节省一些,是吧?恐怕我要有一段时间没有什么收入。我可以接济你直到你去莱顿住院,不过,就不知道你回来时我的情况会怎么样,有、还是没有面包。然而,只要有一口饭,我就要分给你和那个孩子。”
克里斯汀从椅子上滑下来,坐到他身旁。两手抱着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就让我同你在一起吧,梵高!我要求不多,即使除了面包和咖啡别的什么都没有,我也不抱怨。我爱你,梵高。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男人。
你要是不愿意,也不必非和我结婚不可。我愿意为你摆姿势,努力干你要我干的活儿。只是求你让我留在你身边!我头一回这么快乐,梵高。我不要别的东西,只要能和你分享你有的那些,我就很快乐了。”
他感觉到了那紧贴着他身体的隆起的胎儿,热乎乎的,活泼有生气。他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她那张纯朴的脸,亲吻着那上面一个又一个的疤痕。他让她的头发披在肩上,用手轻轻把她细细的发辫解开抚平。她把那张发红的幸福的脸贴在他的胡须上,温柔地在他粗糙的皮肤上摩擦着。
“你真的爱我,克里斯汀?”
“是的,梵高,真的。”
“被人爱多么幸福啊!这个社会如果愿意也许会认为这是道德败坏。”
“让那个社会见鬼去吧!”克里斯汀干脆地说。
“我要象个工人那样生活,这样才适合我。你我相互了解,管他旁人怎么说,咱们也不必企求保持什么社会地位,反正我自己的阶级早已把我排斥在外了。不管这个家怎么穷,我宁愿在自己家里靠面包皮糊口也要和你结婚。”
他们坐在地板上,紧紧搂抱在一起,火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温暖着他们。
邮差的到来打破了这令人心醉神迷的境界。他递给梵高一封阿姆斯特丹的来信。上面写着:
梵高:
适才得悉你的不名誉的行为。敬告原定的六幅画的合同已经解除。今后对你的作品我将不再发生兴趣。
科·M.梵高他的整个命运全看提奥了。除非让提奥充分理解他和克里斯汀的关系的性质,否则提奥也会做出应当断绝这笔每月一百法郎补贴的判断的。只要他能工作,只要他有克里斯汀的陪伴,即便失去了老师毛威,失去了画商特斯提格,失去了家庭亲友和同行,他也还是可以维持下去的。但是如果失去了这每个月的一百法郎,他可就无法维持了。
他给弟弟写了一封充满感情的长信,说明了一切,恳求提奥谅解他,不要抛弃他。每天他都提心吊胆地唯恐事情落个最坏的结果。他不敢多定购绘画材料,怕将来付不起钱,也不敢着手画水彩或者加快作画的速度。
提奥提出很多反对的理由,但却没有谴责他们。他也提出了劝告,但没有暗示如果他的劝告不被接受他就不寄钱。在信尾,他说,尽管他不赞成这件事,但是他请梵高放心,他还会象以前一样帮助他。
已经是五月初了。莱顿的医生告诉过克里斯汀她的分娩时间是六月。温森特决定最好在她生下孩子之后再让她搬来同住,到那时他希望能把隔壁的一所空房子租下来。如今克里斯汀的大半时间都在画室里度过,但她的东西还留在她母亲那里。他们打算在她的身体复原后正式结婚。
他陪着克里斯汀到莱顿分娩。小孩从晚上九点到半夜一点还没生下来,医生只好动用手术钳。婴几倒一点儿也没受伤,克里斯汀可受罪不少,但她一见到梵高就把一切痛苦都忘了。
“咱们很炔又可以画了,”她说。
梵高站在那里,含着眼泪低头望着她。孩子是别的男人的倒不要紧。
这是他的妻子和婴儿啊,虽然胸口由于精神紧张而痛楚,他还是感到快乐无比。
他一回到申克维格大街就看见房东兼木材厂主站在家门口。
“把另外那所房子租下来怎么样,梵高先生?每周租金才八法郎。我准备为您粉刷一新。要是您愿意根据您的爱好选定一种壁纸,我可以去给您贴好。”
“不必这么急,”梵高说。“等我的妻子回家时我才需要这所新房子,不过,我必须先写信告诉我弟弟。”
“好吧,我还是要贴上壁纸,所以请您选定最喜欢的一种,即使您不机这房子也没关系。”
提奥几个月前就听说隔壁的这所房子了。这房子要大得多,有工作室、起居室、厨房、套间和顶楼的卧室。虽然这所房子比旧房子每周要多收四个法郎,似是由于克里斯汀、侮尔曼和新生的婴儿全都得来申克维格住,他们是需要扩房的。提奥回信说他又提了薪,所以梵高暂且可望每月收到一百五十个法郎。梵高立即把新房子租了下来。克里斯汀过一个星期就要回家了,他希望她一到家就有一个温暖舒适的住所。木材厂主从厂里抽了两个人借给他,帮助他把家具从隔壁搬入新居。克里斯汀的母亲也来帮忙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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