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捉摸的父亲们

提奥一定,梵高就动手试着用起油画颜料来。他画了三幅油画习作,一幅是格斯特侨后面的一排修剪过的柳树;另一幅是一条煤渣路:第三幅是米尔德福尔特的一片菜地,菜地上有一个穿着蓝色罩衫的人在挖土豆。这是一片白沙地,有一部份已经挖过土豆,其余的地面上依然复盖着一排排干枯的秧茎,间杂有绿色的野草。远景是深绿色的树和星星点点的屋顶。他在画窒里看着自己的作品,心里十分得意,因为他肯定谁也不会相信这些画是他初次尝试的结果。素描,作为绘画的支柱和支撑画面其余部分的骨架,是准确的,逼真的。他感到有点儿意外,因为他本来以为自己的初次尝试一定是不成功的。

他在忙着画树林中的一片·复盖着败落、枯干的山毛样树叶的坡地。深浅间杂的赭石色的地面,由于树影在地面上洒下道道条纹甚至有时把地面的一部份完全遮蔽而愈加显得深浅不一。问题是要掌握颜色的厚度、地面的力量感和坚实感。在作画的过程中他头一次领悟到暗色中还有多少光亮。他必须同时保留这种亮度和颜色的浓重厚度。

在秋天傍晚阳光的照耀下,地面宛如深赭石色的地毯,树木使它的色调变得柔和。刚长起来的小白桦树被阳光照着的一面闪烁着绿色的光辉,而树干背阴的一面则是温暖的暗绿色。衬在这小树和那带着褐色的红色土地后面的天空,颜色淡谈的,是发蓝的灰色,色调温暖,由于整个天空都泛着红光,简直不象是蓝色了。与天幕交相辉映的是由细小的叶梗和发黄的叶子交织成的一片溶溶的绿色。三三两两拾柴人的身影犹如朦朦胧胧的一团团神秘的幽灵在四处游荡。一个女人落到后面去捡一根干树枝,她头上的白帽子在深棕红色地面的衬托下十分显眼。树丛之上露出一个男人的黑色剪影,那身影在天空的烘托下显得格外魁伟,充满诗意。

梵高边画边自言自语:“在我离开之前一定让我的画中带有那种秋日黄昏的情调,有几分神秘又有几分严肃。”但是,阳光在消逝,他只好加快速度,并立刻果断地用画笔重重涂了几笔就把那些人物画了进去。使他深受感动的是那些如此坚实地扎根于大地的小树。他想把它们也画进去,但是地面已经画得粘糊糊,一笔也抹不上去了。天色愈来愈暗,他竭尽全力地试了又试。最后他认输了,在那浓厚的褐色沃土上已无法再用画笔表现任何东西了。凭着一种盲目的直觉,他甩开画笔,从颜料管里往画布上挤出那树根和树干的颜料,再拿起另一支笔,用笔杆把那厚厚的油彩弄成实体的模样。

“对啦!”当夜色终于吞没了树林时,他喊道,“现在它们站在那儿,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而且确实是牢牢地扎根在地里的。我已经表达出了我所要表达的东西啦!”

当晚,韦森布鲁赫路过时进来看他。“跟我一同去‘布尔克利’吧!咱们将看到活人画和字谜表演。”

梵高对他的上次来访记忆犹新。“不,多谢,我不想离开我的妻子。”

韦森布鲁赫走近克里斯汀,吻了她的手,问了安,又挺愉快地逗那婴儿玩。他显然已经想不起自己上一次对他们说的话了。

“让我看看你的新作吧,梵高!”

梵高欣然从命。韦森布鲁赫挑出一幅描绘星期一集市的习作,画面上人们正在收摊;又挑出一幅人们在施粥所前面排队等粥的景象;第三幅是疯人院里的三个老头;第四幅是一只斯赫维宁根启锚待发的渔船;第五幅则是梵高在狂风暴雨中跪在沙丘的泥泞中画成的。

“这些画卖不卖?我很愿意买下来。”

“你是不是又在开无聊的玩笑啦,韦森布鲁赫?”

“在绘画的问题上我是从来不开玩笑的。这些习作是很出色的。你要价多少吧?”

梵高说:“你自己标价好了。”他由于时时恐怕自己会受愚弄而显得有些迟钝。

“很好,五个法郎一件怎么样?总共二十五法郎。”

梵高惊讶得瞪大了眼睛。“那太多啦!我的那位科尔叔叔才给我两个半法郎。”

“他骗你哪,我的孩子。所有的画商都在骗你。有一天他们会以五千法郎的价格转卖出手的。你怎么说,合算吗?”

“韦森布鲁赫,有时你象个天使,有时却又象个魔鬼!”

“变变花样嘛!免得让我的朋友们觉得腻味。”

他拿出钱夹,递给梵高二十五个法郎。“现在跟我去‘布尔克利’吧!你需要乐一乐。托尼·奥佛曼他们在表演滑稽戏。笑一笑对你有好处。”

梵高就这样跟着去了。俱乐部的大厅里挤满了男人,他们全在抽那种廉价而又呛人的烟草。第一幕的活人画是模仿尼古拉斯·梅斯的一幅版画《伯利恒的马厩》,色调和颜色都非常好,但是表情却显然不对头。还有一幕是模仿伦勃朗的《以撒祝福雅各》,里面有一个表演出色的利百加在一旁观看她设下的计谋是否会成功。憋闷的空气使梵高头痛。他在滑稽戏开始之前就离开了。回家路上,他边走边打着一封信的腹稿。

他从有利的角度考虑,有保留地把克里斯汀的事情告诉了父亲,信中附上了韦森布鲁赫给的二十五法郎,请提奥多鲁斯来海牙做客。

过了一个星期他父亲就来了。父亲的蓝眼睛越发暗淡无光,他的步履也越发缓慢了。他们上一次在一起生活时,是提奥多鲁斯命其长子离开家的。

自那时至今他们一直友好地互通书信。提奥多鲁斯和安娜·科尼莉亚曾寄来过几包内衣和外衣、雪前、家制蛋糕,并且偶尔寄来过一回十个法郎的纸币。

梵高还摸不清父亲会怎样对待克里斯汀。男人们有时既明智又宽宏大量,有时却既愚昧又刻毒。

他想,父亲是不可能在摇篮旁边还无动于衷并坚持反对的。摇篮可是非同寻常的东西,是不可以随意愚弄的。他的父亲将不得不对克里斯汀过去的所做所为予以宽恕。

提奥多鲁斯胳膊下面挟着一大包东西。梵高打开来,抽出一件给克里斯汀的暖和的外衣,于是他明白一切都已不成问题。在她上楼回顶楼的卧室里去以后,提奥多鲁斯和梵高在画室里并肩坐下来。

“梵高,”他父亲说,“有一件事你的信中没有提,这婴儿是你的吗?”

“不是。我碰到她时她正怀着这个孩子。”

“孩子的父亲在哪里呢?”

“他抛弃了她,”他觉得没有必要去说明这孩子父亲的来历和下落。

“但是你一定要娶她的,梵高,是不是?这样生活下去是不行的。”

“我同意。我要尽快举行正式婚礼。不过,提奥和我决定最好等到我能靠卖画每月挣得一百五十法郎时再结婚。”

提奥多鲁斯叹了一口气。“是啊,也许那样办最好。你母亲盼着你们什么时候回家看看。我也希望你们来。你会喜欢纽南的,孩子,那是全布拉邦特最可爱的一个村镇了。那小教堂那样小,看起来就象爱斯基摩人的圆顶茅屋。恕想看,里面的座位连一百个人都坐不下!牧师住宅周围栽着山楂树篱,梵高,教堂后面是一座种满鲜花的墓园,里面有沙土堆的坟丘和年深月久的木头十字架。”

“有木头十字架!”梵高说。“是白色的吗?”

“是的。死者的姓名是黑色的,不过快要被雨水冲掉了。”

“教堂上有个很高的尖顶吗,父亲?”

“啊,那尖顶造得十分精致,似乎很容易折断,梵高,但是它向天际伸展,伸展,有时我觉得它简直就要到达上帝那里了。”

“它把纤细的影子投射在墓园里,”梵高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可真想把那景象画下来。”

“咱们那儿附近有一大片石南丛生的荒地和松树林,还有在田里掘地的农夫们。你应当尽快回家来看看,儿子。”

“对,我应当看看纽南、看看那小小的十字架和教堂的尖顶,还有那在田野里掘地的农夫。我相信在布拉邦特总会找到一些我要描绘的东西的!”

提奥多鲁斯返回家里安慰他的妻子,他们儿子的情形并不象他们想象得那样糟。梵高潜心研习绘画,热情越发高涨起米。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经常地回忆起来莱的话:“艺术是一场战斗,献身艺术是应当倾注心血、奋力拼搏的。”提奥信赖他,父母并没有对克里斯汀持不赞成的态度,而且海牙这里也不再有人来打扰他,他可以完全自由自在地去画自己的画了。

那位木材厂主把前来求职而没有被录用的人都打发到梵高那儿当模特儿。梵高的小本子用完了,夹子里也都夹满了。他画那炉边摇篮里的婴儿,画了许多许多次。秋雨季节来临·他到字外继续在油画纸。上绘下他想要得到的效果,他很快就知道了,一个色彩家就是这样一种人,当他在自然中看到一种颜色时,他马上就知道如何分析它并且说明,“这种灰绿是黄色加黑色,里面几乎没有蓝色。”

无论是画人物还是画风景,他希望表现的完全不是那种伤感性的忧郁而是严肃的哀伤。他渴望的是,人们以后在谈及他的作品时会这么说:“他的体会是深刻的,感觉是敏锐的。”

他知道自己在世人眼里是个毫无价值、行为古怪、使人讨厌的人,是一个没有社会地位的人。他要在自己钓作品中表现的正是这样一个古怪的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的内心世界。在最穷困的茅屋里,在最肮脏的角落里,他看到了值得描绘的景象。他画得愈多,就愈对其它的活动不感兴趣。他愈是摆脱了其它那些事情,他的眼睛在捕捉生活的可绘性上就愈敏锐。艺术需要坚持不懈地工作,不顾一切地工作,同时也需要持之以恒的观察。

唯一的困难是油画颜料贵得吓人,而他涂颜料又那么厚。从颜料管里往画布上挤出大片大片又浓又厚的颜色就象把法郎往须德海里撒一样。他画得如此之快以至光为买画布就开支浩繁,他坐下来一次完成的一幅油画,要由毛威来画就得画上两个月。唉,他不善于薄施颜料,也无法减慢速度。他的钱花完了,同时他的画室也堆满了画。提奥已经把寄钱的时间进行了调整,他每月一号、十号和二十号分别寄来五十法郎。而只要他的汇款一到,梵高就会匆匆跑到画商那儿去购置大管的储石、钻类颜料和普蓝,还有小管的拿浦黄、土黄、群青和橙黄。随后他就会快乐地画起来,直到颜料和钱都消耗干净为止,而这一般都是在巴黎寄来钱后的第五、六天。接着,他的苦难便又重新开始了。

他吃惊地发现,那婴儿竟需要买那么多东西。克里斯汀还得不断地服药、买新衣服、吃些专为她补养身体的食物。而海尔曼又必须读书、付学费。这个家,简直就是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他老得去买灯盏、锅盆、毯子、煤和柴、窗帘、地毯、蜡灿、被单、餐具、盘碟、家具以及源源不断的食物。

他简直不知道究竟如何在绘画与这三个依靠他抚养的人之间分配这五十个法郎。

“你那样子简直象个刚领到工资就住酒馆里跑的工人,”有一次,当温森特抓起提奥信封里的五十个法郎就开始收拢空颜料管时,克里斯汀这样说他。

他做了一种新式的透视仪,安有两根可以插在沙丘地里的长腿,还让铁匠为框架四角包上了铁皮。斯赫维宁根吸引着他,那海、那沙丘、那渔民、那渔船、那渔网和那些马儿都极其强烈地吸引着他。为了捕捉大海和天空千变万化的形态,他扛着沉重的画架和透视仪每天不辞劳苦地穿过沙滩去写生。深秋天气,别的画家都回到自己画室的火炉旁工作了,而他却依然在风里、雨里、雾里。甚至在狂风暴雨里外出画画。在恶劣的天气下,他的未干的画时常蒙上海风吹来的沙土和成味的海水。雨水浸透了他的衣衫,浓雾和秋风使他周身发冷,沙粒刮进他的眼里,鼻孔里……然而他爱这一切,什么也阻挡不住他,除非死神来临。

一天晚上,他给克里斯汀看自己新创作的一幅油画。“可是,梵高,”

她惊叫起来,“你怎么能画得那么象呢?”梵高忘记他是在同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女人谈话了。他本应当去同韦森布鲁赫或者毛威去谈这些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说。“我在使我着迷的风景前坐下,手里的画板是空白的,我就对自己说:‘这块空白的画板一定要变成某种东西。’我画了很长时间,画完回到家时心里并不满意,便把它放进了柜子。在稍事休息之后我才怀着几分恐惧去看那画。这回我还是不满意,因为原来的壮丽景色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太清晰了,所以,很难使我对那照着它画成的东西感到满足。然而,无比如何,在我的作品中我找到了那使我激动的东西的回声。

我看得出,大自然已经在告诉我,并向我表明了些什么,而我已经把这速记下来了。在我的速记中,有的话也许不好理解,有的地方也许有错误和遗漏,但是那里面包含着某种东西,那是树林,或者海滩,或者人物向我显示的东西。你懂吗?”

“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