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一场战斗

对于他在做的事情克里斯汀是很不理解的。她把他对绘画的渴望看做是一种代价昂贵的着魔。她知道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根本。虽然她并不想反对他的做法,但是他的工作的意义、经慢的进展和对哀痛的表现却全然无法对她施加影响。她在家庭生活中是一个很好的伴侣,然而梵高的生活却只有很小的一邮分是和家庭生活有关的。如果他希望用语言表示自己的看法,他便不得不采取给提奥写信的方式,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给提奥写一封充满激情的长信,把他日间所见到的、所描绘的和所想到的一切都倾吐在信纸上。如果他想要欣赏一下别人的思想和表达方式,他就看小说,法文的、英文的、德丈的和荷兰文的小说。克里斯汀只能和他共享生活中的一小部份。但他对此已经很知足了,所以他既不后悔娶克里斯汀为妻的决定,也不想以那些需用智力的事情勉为其难。

在夏季和秋季的漫长日子里情况还都很好,他清早五、六点钟出门,直到夭完全黑下来,在凉爽的暮色中,他才拖着沉重的步子翻过沙丘地带走回家来。但是当猛烈的暴风雪迎来他们在莱恩车站对面小酒店里相遇的周年纪念日时,梵高就不得不从早到晚都留在家呕工作了。这样一来,想要维持一种令人满意的关系就比较难了。

他重新画起素描来。这样可以省下买颜料的钱,但是模特儿却把他吃穷了。那些乐于干最坏、最卑贱的工作而领取微乎其微报酬的人,只要来为他坐一坐就张口要很多钱。他要求得到允许在精神病院画速写,但是院方却声称无此先例、况且他们正在铺设新地板,所以除了探视日其余的日子不准他进来画画。

他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克里斯汀身上。他期望一俟克里斯汀养好身体变得强壮起来,就来为他摆姿势,她就会象没生小孩之前那样努力工作。但是克里斯汀并不这么想。起初她总说:“我还没完全恢复哪,稍微等等吧!你甭急嘛!”可等到她完全复原后呢,她又觉得自己太忙了。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梵高,”她总是说。“我得喂孩子,还得保持整个房子的清洁,又有四个人的饭得做。”

梵高早上五点钟就起来做家务,这样她就可以在白天有空暇摆姿势。

“可我不再是当模特儿的啦!”她声明。“我是你的妻子呀!”

“梵高,你应当为我摆姿势!我没有钱每天雇模特儿啊!这是你在这里应当做的一件事嘛!”

克里斯汀顿时怒火中烧,又象她初遇梵高时经常发作的那样恣意发起脾气来。“这就是你收留我的唯一目的!你好从我身上省下钱来么!我纯粹就是你的该死的奴仆嘛!要是我不给你摆姿势你就会把我撵出门啦!”

梵高想了一会儿,随后说:“这些话都是从你母亲那里听来的,这不是你自己的想法。”

“哼,要是是我自己这么想的又怎么样?这些话是实话,不是吗?”

“梵高,你一定不要再去那里了。”

“为什么?我想我是爱我母亲的,是不是?”

“可是他们在破坏咱俩的关系。你知道,首先他们想让你重新按照他们的思想方法看问题。那咱们的婚还怎么结呢?”

“家里没饭吃的时候,那还不是你让我去那里的吗?要是你能多挣钱我就不必回去了嘛!”

他终于说服她来摆姿势时,她却一点也不顶用。他一年前费了好大气力才给她扳过来的那些毛病又都犯了。有时他竟觉得她是在故意扭动、作出笨拙的姿态来的。这样他就会厌烦起来,并且就不去麻烦她再摆什么姿势了。

到最后,他只得对她死了心。他用在从外面请来的模特儿身上的钱增多了,而家中没钱买食物的日子也随之增多,同时克里斯汀被迫回母亲家住的时间也增多了。他发现,她每次从那里回来在举止和态度上都有一些变化。他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如果他把钱全用于生活,克里斯汀就不会回去受她母亲的影响,这样就可以维持住他们正常的关系。但是如果他这么做,他就得放弃他的工作。难道拯救她只是为了把自己置于死地吗?假如她每个月不去她母亲家好几次的话,那她和孩子们就得挨饿;而她真的去了,她就会最终毁掉他们这个家庭。他怎么办呢?生着病、怀着孕的克里斯汀,在医院中的克里斯汀和分娩后正在恢复的克里斯汀是一种人:这是个被人遗弃的、在绝望中的、濒临死亡边缘的女人,是一个为一句亲切的话语或一点点帮助就会感激不尽的女人;是个深知人世间的苦痛而且为了能有一刻不受苦什么都愿意干的女人,是个愿意为自己、为生活作出种种慷慨而大胆的允诺的女人。克里斯汀病好了,她的身上和脸上由于有好的食物、有医药和悉心的照料而变得丰腴起来,但她此时已经是另一种女人了。对痛苦的记忆淡薄了,决心作贤妻良母的愿望动摇了,她早年的想法和习性也慢慢地回来了。她曾经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曾经沦落街头,整整十四年她是在酗酒、吸黑雪茄,污言秽语和粗野的男人中间渡过的。

随着她体力的恢复,十四年的懒惰习惯,与这一年所受到的照料和温柔的爱相比,还是占了压倒的优势。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开始变了。起初,梵高并无察觉,后来他才明白了自己所面临的事情。

大约就在这时,在新的一年刚开始时,他收到提奥写来的一封奇怪的信。

他的弟弟在巴黎街头遇到了一位孤苦无依、处于绝境的病女子。她由于脚上长瘤无法作工,已经决心自杀。梵高的做法教育了提奥,他仿效哥哥的榜样,在老朋友的家里为那女子找到了住处,又请了医生为她做了检查。为拯救那女子的生命他担负了全部费用。在信中他称她为“我的病人”。

“我是否应当娶我的病人呢,梵高?这是不是我帮助她的最好办法呢?我们是否应当举行正式的结婚仪式?她饱尝痛好,非常不幸,因为她被她所唯一爱着的男人抛弃了。为了拯救她的生命,我应当做些什么呢?”

梵高深受感动,他写信表示了自己的同情。然而克里斯汀却一天天变得难以相处。要是家里只有面包和咖啡,她就口出怨言。她执意要他停用模特儿,留着钱给家里用。要是她得不到新衣服,她就毫不在乎地穿着破旧衣裳,任其布满饭污。她不再替他缝补外衣和内衣。她重新又被她的母亲所左右,她母亲的劝说使得她相信梵高要是不逃走也会把她抛弃。既然建立永久关系已成泡影,只是为了保持这种暂时的关系而费尽心思又是何苦呢?他能劝提奥去娶他的病人吗?正式的婚姻是拯救这些女人的最佳途径呢?还是让她们有个安身之所,有改善她们健康的食物并且给她们以体贴和关怀,使她们恢复对生活的热爱更为重要呢? “等一等!”他告戒弟弟。“尽你所能帮助她,这是一项高尚的事业。而仪式是根本无济于事的。如果你们之间发生了爱情,那么婚姻也就成熟了。

不过首先要弄清楚你是否救得了她。”

提奥继续每个月寄三次钱,每次五十个法郎。但是,现在克里斯汀在家务上却变得越来越不经心,所以这些钱不象以前维持的那样久了。梵高热望多画模特儿,这样他可以为创作一些真正的油画而积累足够的习作。把每个本应用在绘画上的法郎挪为家用,这真叫梵高觉得可惜,但也无可奈何。

这是一场为维持他们的生命而进行的斗争。一个月一百五十法郎将就能供他自己吃、住和买绘画材料用,而要以这样一笔钱去满足四个人的要求,虽然勇气不小,却是不可能做到的。他开始欠房东、鞋匠、食品店、面包师和画商的账了。但事情还不止于此,最要命的是提奥手头也拮据起来。

梵高一个月得写上三封这种恳求的信:“是否请你能比二十号稍提前一点儿寄钱来,至少别拖后。我这里只有两张纸和最后一点儿炭笔头了。我没钱雇模特儿,也没钱买食物。”而等到五十法郎寄到了,他几乎全都得拿去还商人们的账,剩给下一个十天过日子的钱也就寥寥无几了。

提奥的“病人”需要做手术割去脚上的瘤子。他把她送进了一家设备良好的医院。与此同时他还一直在给纽南家里寄钱,因为新教区的教徒少,提奥多鲁斯的收入不够家用。提奥现在除了他自己和他的“病人”还供养着梵高、克里斯汀、海尔曼、安通和在纽南的家人。他的薪水用得一个子儿也不剩,所以无力给梵高再多寄一个法郎了。

三月初,梵高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法郎,而这个法郎还是一张已经被一个商人拒绝接受的破票子。家里一口吃的也没有。而他至少还要再过九天才能收到提奥寄的下一笔钱。他极怕在这段时间里把克里斯汀交到她母亲手里。

“梵高,”他说,“咱们不能让孩子们挨饿。你最好把他们送回你母亲家呆到提奥的信来了为止。”

他们面面相觑,虽然两人心里想得都一样,却都没有勇气讲出来。

“是的,”她说,“我想我只有去了。”

食品店收下了那张破钞票,卖给他一个黑面包和一些咖啡。他把模特儿带到家里,欠下了雇用他们的钱,他变得神经质起来。他的作品变得干巴巴、极为生硬。他饿着肚子,不断的经济恐慌影响着他的心情。他不工作就活不下去,然而工作的结果却时时表明他是在退步。

九天到了,在三十号那天,提奥的信连同五十法郎一并寄来了。他的“病人”手术后己痊愈,他把她安顿在一个秘密住处。经济上的紧张也在影响他,他变得沮丧气馁。他写道:“我今后恐怕不能给予你任何经济上的保证了。”

这句话简直使梵高发了疯。提奥是否只是在表示他不能再寄钱来了呢?就这句话本身来看还不算太糟糕。不过,这话是否还意味着他的弟弟已经从梵高为了显示他的进步而寄去的几乎每天一幅的素描中得出结论,认为他毫无才能,因而对他的未来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呢?这种忧虑使他夜不能寐。他不断写信给提奥,恳求他作出解释,同时也拼命想方设法去寻找生计,但是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