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田野上面了一个月左右的光景就开始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有人在监视他。他知道纽南人总是盯着他,也知道地里的农民也常常扶着锄头好奇地瞧他。然而那不一样。他觉得自己不仅被人注视,而且被人跟踪着。开头几天,他曾不耐烦地想甩掉这盯梢,但是却总摆脱不掉这种被一双眼睛死死地盯在背上的感觉。有许多回他用眼睛在周围的田野上搜寻,然而毫无收获。有一次,他突然转身时似乎看见有个身着白裙的女子消失在一棵树后面;另一次,当他从一个织工家里出来时,有个人影顺大路匆匆跑掉了;第三次是他在树林里作画中间离开画架到池塘边喝水时,他喝完水归来却发现未干的油面上留下了一些手指印。
他几乎用了两个星期的功夫才抓住这女子,当时他正在荒地上画掘地的人,离他不远有一辆遗弃在那里的破旧的车子。他作画的时候,那女子始终站在那辆车后面。而在他突然收起画布和画架作出要回家的样子时,那女子便先跑了。他跟在她后头,没有引起她的疑心,因而看见她拐进了牧师住宅旁边的一幢房子。
“左边那个门里住的是什么人,妈妈?”当天晚上全家坐下来吃晚饭时他问。
“姓比奇曼的一家子。”
“他们家都有什么人?”
“咱们不太清楚。那家有五个女儿,还有她们的母亲。她们的父亲显然已经去世了。”
“她们什么样子呢?”
“这可不好说。她们躲躲藏藏,很少露面。”
“她们是天主教徒吗?”
“不,是耶稣教徒。她们的父亲是个牧师。”
“那些姑娘中还有没结婚的吗?”
“有哇,她们全都没结婚!你问这个干什么呢?”
“我不过随便问问。谁养活她们呢?”
“没人。她们看样子挺有钱的。”
“我猜那些姑娘的名字您都不知道吧?”
他的母亲惊异地瞅了他一眼,说:“不知道。”
翌日,他回到田野上原来那个地方。他要捕捉那些在成熟的麦田里或者靠在枝叶凋残的山毛榉树篱前的农夫身上的蓝色色调。那些人穿着自家织的、由黑色的经线和蓝色的纬线组成一种蓝黑条纹图样的粗亚麻布衣衫。而当风吹日晒使其颜色减褪并有几分变色时,那布便成了一种极为朴素柔和的色调,这恰好衬托出人的肤色。
大约上午刚过去一半时,他觉出那女子又来到他身后。他用眼角瞥见她的衣衫在那被遗弃的车子后面的矮树丛里一闪。
“我今天得把她逮住。”他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哪怕这幅习作只画到半截就停下来呢!”
他逐渐养成了把一样东西迅速捕捉下来的习惯,那就是用一种突然迸发的热情把眼前的景象给予他的印象画下来。前辈荷兰绘画使他感受至深的是它们都是迅速绘成的,而且伟大的大师们一次匆匆画成后就不再去碰它了。
他们之所以极其迅速地画就是要使他们的第一个印象和表现基调的情绪保持纯正和完整。
他在创作热情最高涨时,竟把要抓住那个女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一个钟头之后,他偶然膘了旁边一眼,才发现她已经走出了小树林站到了车子旁边。他想跳起来把她抓性。问问她一直跟踪他是什么缘故,可是又舍不得放下手中的工作。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身,这回他惊奇地看到她已站到车子前面并且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是她第一次公开露面。
他继续极度兴奋地画着。他越是努力挥笔作画,那女子似乎就越走近他。
他在画布上倾注越多的热情,那双望穿他后背的眼睛就越热烈。为了得到光照,他把画架转动了一下,这时,他看见那女子站在田野里,已经到了他和车子之间距离的中点。她看起来象个被催眠的女人在梦游一样。她一步一步走近,一步一停,一边想往回缩,一边却继续在往前走,仿佛有一种她无法左右的力量推着她向他走来。他感觉到她已经站到了他背后,于是猛一转身,直盯着她的眼睛。她吃了一惊,脸上带着一副狂热的表情,仿佛有一般不由她的意志为转移的情感控制着她。她望着的不是梵高,而是他在画的油画。
他等着她开口,她却沉默不语。他只好继续埋头工作,在一阵热情的冲动中他画完了最后一笔。那女子没有移动脚步,他可以感觉出她的衣衫拂着他的外衣。
已是傍晚时分。那女子在田野里仁立多时了,梵高精疲力尽,他的神经由于创作的激情而兴奋到了极点。他站起身来转向那女子。
她的嘴唇焦干了。她用舌尖湿润着上唇,然后又用上唇湿润着下唇。这一点点润泽马上消散了,于是她的嘴唇又变得焦干。她用手捂着喉咙,仿佛喘不过气来似的。她想说话,但说不出来。
“我是温森特·梵高,你的邻居,”他说。“不过我猜你是知道的。”
“是的,”那声音很低,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你是比奇曼姐妹中的哪一位呢?”
她摇晃了一下,抓住他的衣袖才站稳脚跟。她又试着用干涸的舌尖润着嘴唇,费了好大劲才终于说出声来。
“玛高特。”
“你为什么总跟着我呢,玛高特·比奇曼?我觉察出来已有几个星期了。”
她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用手使劲抓住他的胳膊好撑持住身子,但还是晕倒在地上了。
梵高跪下来,用手臂托起她的头,把她额前的头发捋到后面。夕阳映红了田野,农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疲乏地朝家里走去。只有梵高和玛高特孤零零地留在那里。他仔细端详着她。她并不美丽,肯定有三十多岁了。她的嘴角左边倒还正常,右边却有一条细细的纹路伸延下去,几乎到了下巴上。
眼睛下面发青的眼圈上有细小的肉斑。皮肤看样子刚开始出现皱纹。
梵高随身的水罐里还有点水。他用一块用来揩颜色的破布蘸水润湿玛高特的脸。她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他看出那是一双漂亮的眼睛,深褐色,善良温柔,几乎带有一种神秘的意味。他用指尖蘸了一点水涂到冯高特的脸上。
她靠在他的臂弯中颤抖着。
“你觉得好些么,玛高特?”他问。
她躺在那里,凝神望着他那蓝绿色的眸子。哦,那是一双多么富于同情,多么聪敏,多么善解人意的眼睛呵!于是,随着突然一声发自心灵深处的难以抑制的呜咽,她摹地用手臂攀住他的脖颈,把嘴唇贴在了他的胡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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