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紧的是爱,而不是被爱”

第二天,他们在村外一个约好的地点见面了。玛高特穿了一件迷人的白色高领亚麻连衫长裙,手上拿了一顶夏季凉帽。虽然和他在一起她仍然有些拘束,不过比起头一天她要从容多了。看见她来了,梵高放下了他的调色板。她丝毫不具备凯的那种美丽优雅,但比起克里斯汀来,她可就算非常吸引人了。

他从凳子上站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平常他对那些盛装打扮的女人是持有偏见的,因为他接触更多的是那些身着短外衣和裙子的女人。那些属于所谓可敬阶级的荷兰妇女,让人看起来或画起来并不特别惹人喜欢。他还是更喜欢那些普通的女仆,因为她们常常颇象夏尔丹笔下的人物。

玛高特过来吻了他,那样坦然的一吻,仿佛他们已是多年的恋人了,随后又把她颤栗着的身子贴近他呆了一会儿。梵高把外衣铺在地上请她坐下。他坐在凳子上,玛高特靠在他膝旁仰头望着他,那神情是他以前从未在女人的眼睛里见到过的。

“梵高,”她说,单是呼唤一下他的名字就使她感到由衷的喜悦。

“嗯,玛高特,”他不知所措了。

“你昨天夜里是不是把我想得挺坏?”

“坏?不!为什么要那样想你呢?”

“你也许觉得难以置信,可是,梵高,我昨天吻你,那是我第一次亲吻一个男人呐。”

“怎么?你从没有恋爱过吗?”

“没有!”

“真遗憾!”

“是吗?”她沉默了片刻。“你曾经爱过别的女人,是不是?”

“是的。”

“许多吗?”

“不,只有……三个。”

“她们爱你吗?”

“不,玛高特,她们不爱我。”

“但是她们起初一定爱过你。”

“在爱情上我从来都不走运。”

玛高特靠近他,把一只手臂放在他膝上,用另外一只手的手指顽皮地抚摸着他的脸,触到那鼻梁高耸的大鼻子,那张开的大嘴,那结实的圆下巴。

一阵异样的战栗传遍她的全身,她把手指移开了。

“你多么强健啊!”她喃喃地说,“你所有的一切,你的臂膀、你的下巴和你的胡须。我以前从没见过象你这样强健的男人。”

他拙笨地把她的脸捧在手心里。在爱的激情的阵阵冲击下那张脸变得极富魅力。

“你有点喜欢我吗?”她不安地问。

“喜欢。”

“那么,吻我吧!”

他吻了她。

“求你不要往坏处想我,梵高。我克制不住。你知道,我爱上……你了……而且我无法回避。”

“你爱上我了?你真的爱上我了?然而为什么呢?”

她直起身子在他嘴角上吻了一下。“这就是为什么,”她说。

他们一声不响地坐着。不远的地方就是农民的墓地。多少年来农民们生前在这块土地上耕作,死后也在这里安息,梵高试图在他的画布上揭示死亡是一件多么自然的事情,自然得就象一片秋叶的飘落,那不过是掘开一小块土地,安上一个木头十字架而已。墓地的草茵伸展到矮墙之外,周围的原野在天际形成了一道线,宛如海平线一样。

“你了解我的情况吗?梵高?”她柔声问道。

“一点儿也不知道。”

“他们曾……有人曾经告诉过你……我的年纪吗?”

“没有。”

“嗯,我已经三十九岁,再过几个月就四十岁了。五年来,我心里一直在想,假如四十岁以前还没有爱上什么人,我就自杀。”

“但是,要爱是很容易的嘛,玛高特。”

“哦,你这么想吗?”

“是的,只有被爱者的回报才是困难的。”

“不,在纽南,要爱是非常难的。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渴望着爱上什么人,然而却一直未能如愿。”

“从来没有过?”

她眼睛瞟着别处。“有一次……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我喜欢过一个男孩子。”

“是吗?”

“他是个天主教徒。她们把他赶跑了。”

“她们?”

“我的母亲和姐妹们。”

她直起身,双膝跪在田野里厚厚的沃土中,把漂亮的白色衣裙都弄脏了。

她把双时放在他的大腿上,用手托着腮帮。他的膝盖轻轻碰着她的胁部。

“对女人来讲,没有爱情的生活是空虚的,梵高。”

“我知道。”

“每天早晨我醒来时总对自己说,‘今天,我准会找到我要爱的人!别的女人都做到了,我为什么做不到呢?’然而,到了晚上我仍是形单影只,孤苦伶仃。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希望却始终没有实现,梵高。我在家里什么也不用干——我们雇着佣人——,我只是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爱情的来临。每个夜晚我总是对自己说:‘这么活着,不如今天就死。”我之所以撑持着活下来,就是因为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一个值得我爱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我的生日一个接一个地过去了,三十六、三十八、三十九。我不能眼看到了四十岁还没有恋爱过。后来,你出现了,梵高。现在我也终于爱上啦!”

这是一声狂喜的呼喊,仿佛她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她挺起身,嘟起嘴巴,等待着他的亲吻。他把她柔软的发丝拢到耳后。她伸出手臂绕着他的脖子,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频频吻着他。他坐在小凳上,身旁是调色板,前面就是那片农民的墓地。他把这跪着的女子搂过来,被她汹涌澎湃的热情吞没了。

梵高平生第一次体会到女人迸发的爱情那种令人感到诱惑和慰藉的芳馨。

他颤抖了,因为他明白自己踏在圣地上了。

玛高特靠在他两腿中间席地而坐,把头枕在他的膝上。她的双颊泛起红晕,两眼闪闪发光,她深深地、费力地喘息着。爱情的冲动使她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梵高却并不能感觉到什么,他只是用他的手指抚摩着她脸上柔软的皮肤,直到她抓住他这只手,吻着,贴在她灼热的脸颊上。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了。

“我清楚你是不爱我的,”她轻轻地说。“那样要求你太过分了。我只想祈求上帝让我爱。我甚至做梦也不曾想过会有被人爱上的可能。要紧的是爱,而不是被爱,是不是,梵高?”

梵高想起了乌苏拉和凯。“是的,”他答道。

她把后脑靠在他膝上,仰面凝神望着那湛蓝的天空。“你愿意让我和你一块儿来吗?要是你不愿意谈话,我就静静地坐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只要让我在你的附近,我保证不打扰你,不妨碍你的工作。”

“你当然可以来。不过告诉我,玛高特,要是你在纽南找不到男人的话,你为什么不离开呢?至少可以出去游览嘛!你是没有这笔钱吗?”

“􊳱,有的,我有好多钱。我的祖父留给我一笔可观的收入。”

“那你为什么不去阿姆斯特丹或是海牙呢?在那里,你会遇到一些使你感兴趣的男人呀。”

“她们不愿意让我去。”

“你的姐妹中没有一个出嫁的,是吗?”

“是的,亲爱的,我们五个人个是单身。”

一阵痛楚突然传遍他的周身。女人呼唤他“亲爱的”这对他来说还是头一回。虽然他以前深知那得不到回报的单恋是何等可悲,但是,被一个好女人以全部身心爱着的那种淋漓尽致的欢乐却是他事先一点儿没有想到的。他本来把玛高特对他的爱视为一件他自己并未参与的荒谬事情。但玛高特对他的那个充满爱意和柔情的简单称呼,竟使他彻底改变了态度。他把玛高特搂到怀里,让她微颤的身子贴着自己的身子。

“梵高,梵高,”她喃喃低语,“我那么爱你。”

“听到你说你那么爱我,那声音听起来好奇怪啊!”

“我现在觉得经历了所有那些没有爱情的岁月并不是不幸的。你是值得等待的,我的最心爱的。在我爱情的幻梦中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爱一个人能象爱你那样。”

“我也爱你,玛高特,”他说。

她把身子稍稍离开他一点。“你不必这么说,梵高。也许过一段时间以后你会喜欢我一些。但是,现在我的全部心愿是求你让我爱你。”

她挣脱他的拥抱,把他的外衣铺到旁边地上,然后坐下来。“工作去吧,亲爱的,”她说。“我不应当妨碍你,而且我爱看你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