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你走到哪里

玛高特几乎每天都陪他外出画画。他们时常要步行十公里才能到达荒地上那个他选定作画的地点,等走到时他们俩往往由于一路酷热劳顿而累得筋疲力尽。但是玛高特从来没有怨言,这女人身上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她那本来灰褐色的头发闪动着金色的光泽;她那焦干的薄嘴唇如今显得丰满红润;她那就要起皱的干涩的皮肤如今变得光滑、柔软而温暖;她的眼睛似乎比原来大些;她的胸部隆起;她的声音里新添了一种活泼轻快的旋律:她的步履变得矫健而富有生气,爱情打开了潜伏于她身上的某个不可思议的源泉,使她可以不断地休浴在这使人恢复青春的爱的泉水之中。她带来丰盛的午餐以博得他的欢心:写信到巴黎定购某些他曾经赞赏地提及的画片。然而她从不干扰他的工作。他作画时,她一声不响地坐在一旁,同样沉浸在他倾注于画稿上的那种奔放充溢的激情之中。

玛高特对绘画懵然无知,但她聪慧而敏感,又有一种本领会在适当的时候说适当的话。梵高发现她简直有点儿无师自通。她给他的印象就象一把被笨拙的修理匠搞糟了的克雷莫纳小提琴。 “要是我在十年前就遇到她,该多好啊!”他对自己说。

一天,当他正预备着手画一幅新油画时,她问他:“你怎么能有把握把你选中的风景准确无误地画在画布上呢?”

梵高思索片刻后说:“要行动就不能惧怕失败。只要是瞧见有一幅空白的面布在痴呆呆地望着我,我就赶快在上面面些什么。”

“你的确画得很快。我还从没见过有什么东西象你那些油画那样迅速地增加起来的。”

“咳,不得不这样。我发现只有这样才能挫败那幅瞪着我表示‘你什么能耐也没有’的空白画布。”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一种挑战吗?”

“确实如此。空白的画布象白痴似地瞪着我,然而我知道它害怕热情的画家,因为他敢于去画,他彻底打破了‘你不能画’的咒语。在人看来,生活本身有时也是一幅上面什么都没有的、茫然无际、使人沮丧失望的空白面,玛高特,就和这幅空白的画布一样。”

“是啊,可不是嘛。”

“但是有信心、有魄力的人是不害怕这片空白的,他跨步进去,他采取行动,他一笔一笔画下去,他充分发挥创造精神,到最后,那幅画布就不再是空白的了,而出现在上面的,则是丰富的生活画面。”

玛高特的爱使梵高感到愉快。她不用挑剔的目光看他。他的所做所为在她看来都是正确的。她没有斥责他举止缺乏教养,也不批评他嗓门粗哑,更不议论他脸上触目的皱纹。她从不责备他挣不来钱,也从不怂恿他去干与绘画不相干的事。他们在静谧的暮色中回家,他的手臂搂在她的腰际,他的声音由于同情而变得柔和,他向她讲述他所做的一切,告诉她为什么他宁愿画居丧的农民而不愿去画市长;为什么一个穿着布满灰尘、打着补钉的蓝裙和紧身胸衣的农家姑娘要比太太小姐们更美。她毫不怀疑地接受了他所说的一切,他就是他,她爱他的一切。

梵高对他的新处境并不完全放心。他天天都准备着这种关系的破裂,准备着玛高特变得冷酷无情从而对他的失败大加褒贬。随着盛夏季节的来临,她的爱情有增无减,她所给予他的是那种只有成熟的妇人才能具有的深刻的同情和崇拜。她没有象他预期的那样主动背离他,于是他就故意渲染丑化自己的一事无成以激她采取谴责的态度。然而她却并不认为那是什么失败,反倒视之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向她讲了他在阿姆斯特丹和博里纳日的惨败。“那肯定是失败,”他说。“在那里,我做的每件事都错了,现在能说不是吗?”

她仰起脸,宽容地笑了。“国王才不犯错误哪!”

他吻了她一下。

又有一天,她对他说:“我母亲告诉我你是个坏人。她听说你在海牙时曾经同放荡的女人同居。我对她们说那是恶意中伤。”

梵高讲述了克里斯汀的故事。玛高特眼中带着闷闷不乐的神情听着,后来,还是爱情驱散了一切不快。

“你知道,梵高,你有的地方象基督似的。我相信我的父亲也会象你那样想。”

“这就是你在听到我说我曾同一个妓女同居两年之后所要说的一切吗?”

“她不是妓女,她是你的妻子。你没能挽救她并不是你的过错,这就和你挽救不了博里纳日人一样。一个人是没办法对抗整个社会的。”

“确实是这样,克里斯汀是我的妻子。我以前曾对提奥弟弟说:‘要是我不能得到一个好妻子,我就找个差的。有个差的总比没有强啊!’”

一阵有点儿紧张的沉默,因为他们之间还从没有谈到过婚姻的问题。“在克里斯汀的事情上,只有一点让我觉得遗憾,”玛高特说。“要是你把那两年的爱给了我多好啊!”

他放弃了动摇她对自己的爱的尝试,并接受了她的爱。“我年轻时,玛高特,”他说,“认为事情就依赖于机会,依赖于一些小小的意外事件或者无缘无故的误会。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看得更深一层了。多数人的境况是由于命运的安排,他们必须经过一条漫长的道路去寻求光明。”

“象我寻求到你一样!”

他们来到一座织工小屋低矮的门前。梵高热烈地紧握住她的手。她告饶似地嫣然一笑,这使他感到奇怪,为什么命运之神认为这许多年来不让他得到爱才是合乎情理的呢?他们走进那茅屋。夏去秋来,天黑得早了。织机上悬挂着一盏吊灯,上面在织的是一块红布。织工和他的妻子正弯着腰在理线。背着光的黑色身影在那块红布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突出,灯光把他们巨大的影子投射在织机的机身和卷轴上。玛高特和梵高会心地相视而笑,因为他已经教她学会了在丑陋的地方捕捉到内在的美。

十一月,落叶季节到了,树叶没有几天就落得干干净净。全纽南都在议论梵高和玛高特。镇上的人喜欢玛高特,但对梵高却既不信任又有些怕。玛高特的母亲和四个姐妹千方百计要中止这场恋爱,但玛高特一口咬定这只是出于友情,一起到田野上走走有什么不好呢?比奇曼家的人知道梵高到处漂流,就满有信心地期望他有一天会离去,所以也倒不特别忧虑。镇上的人却沉不住气了,风言风语不断,说什么这个古怪的姓梵高的男人干不出好事来,比奇曼家要是不把她们家的闺女从他手里夺回去,准得后悔。

梵高永远也弄不清镇上的人为什么那么不喜欢他。他没有冒犯任何人,也没有伤害过谁。他没认识到,在这个几百年来的生活(从语言到习惯)一成不变的小村庄里,他在人们的眼里显得是怎样奇特。等到他发觉人们已把他当成二流子看待时,他也就不指望再花费力气让他们喜欢自己了。

狄恩·范登贝克是个小店主。这天,他同从旁路过的梵高打招呼,代表村里人向他挑战了。

“现在秋天来了,好天气过去了,嗯?”他问。

“是的。”

“人家都估摸你不久就要干活去了,是吗?”

梵高把他背上的画架移到背着更舒服的位置。“对,我这不正是要到荒地上去。”

“不,我指的是工作,”狄恩说。“是那种成年人干的真正的工作。”

“画画儿就是我的工作,”梵高镇静地说。

“在男子汉看来工作就得是有报酬的,是一种职业。”

“正如你现在看到的,我到田野上去就是我的职业,范登贝克先生,那就象卖东西是你的职业一样。”

“是啊,可我出售东西呀!你出售你画的东西吗?”

村子里每个同他搭腔的人都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对此已经厌烦透了。

“我有时候卖。我弟弟是个画商,”他买我的画。”

“你应当工作,先生。象这样闲着下去对你没有好处。人总要有老的那天,到了那时能得个什么好结果!?”

“闲着!我工作的时间是你开店营业时间的两倍。”

“你把这也叫工作?坐在那里涂涂抹抹的,那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经营货栈、开垦土地,那才是真正男子汉的工作。你老大不小了,再不能浪费光阴了。”

梵高知道狄恩·范登贝克说出的是村里人的意见,也知道在乡下人的心目中,“艺术家”和“工人”这两个词儿是不能混同起来的,梵高不可计较人们怎么想了,而且在街上同他们相遇时,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但正当他们对他的不信任达到顶点的时候,一起意外事件发生了,这使他的境遇有所好转。

安娜·科尼莉亚在赫尔蒙德下火车时摔断了腿,当即便被人送回家来。

虽然医生并没有对家属这么说,但他为她的生命担忧。梵高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工作抛在了一边。他在博里纳日的经历把他锻炼成了出色的护士。医生观察了他半个小时,然后说:“你比女人还强,你的母亲会受到最好的照料的。”

纽南人带着美味的食品、书籍和亲切的问候前往牧师住宅,就象他们在说别人闲话时可以表现得残忍无情一样,在别人危难时刻他们也可以表现得很善良。看到梵高服侍母亲洗澡、吃饭,精心看护她上了石膏的腿,为她撤换床单而又不让她的身体受到牵动,人们大为惊讶。两周后,村里对他的看法彻底改变了。每逢人们登门探望,他都用他们的土话与他们交谈,共同商讨如何才能有效地防止出现褥疮,病人宜吃什么食物,室内应当保持多高的温度。这样的谈话使他们对他有所了解,于是做出判断:他毕竟也是个人,后来,他的母亲觉得身体见好,他又可以每天抽一会儿工夫出外作画了,人们在路上碰到他总是面带笑容地同他打招呼,叫着他的名字。他从镇上走过时,再也看不到百叶窗一个接一个地从底下打开一条小缝了。

玛高特一直伴随着他。她是唯一一个对他的善良温柔不感到惊奇的人。

一天,他们在病人的房间中低声交谈时,梵高碰巧讲起“对人体的透彻了解是解决许多问题的关键,但是为了掌握人体的知识无疑是要花钱的,有一部约翰。马歇尔著的非常精美的《艺用解剖学》,不过那书贵得很。”

“你有存款买吗?”

“没有,在我的画卖出去之前戏是买不起的。”

“梵高,要是你允许我借给你一些钱,那会让我多么快活呀!你知道,我有一笔定期的收入,而且我从来就花不完。”

“你的用心是好的,玛高特,但是我不能让你这样做。”

她没有坚持她的意见,可过了两星期却递给他一包海牙寄来的东西。“这是什么?”他问。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啦!”

捆包的绳子上系着一张纸条。包里是马歇尔著的那部书,纸条上写着:

祝你过个最快乐的生日! “但是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呀!”他叫起来。

“不,”玛高特笑起来,“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的四十岁生日,梵高。

你给了我生命。一定请你收下我这件礼物。亲爱的,我今天太幸福了,我愿意你和我一样感到幸福。”

他们是在花园中他的回室里面,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家里只有维莱米恩在陪着母亲。时间已近黄昏,落日给那面刷白了的墙抹上一层淡淡的光。温森特用手指深情地抚摸着那部书,这是除提奥以外头一次有人那么乐于给他以帮助啊!他把书扔到床上,把玛高特抱在怀里。他的爱抚使她的眼睛泛起泪花,几个月来,他们很少在田野上做出爱情的表示,因为他们害怕被别人撞见。玛高特总是那么醉心地迷恋着他的爱抚,那么慷慨地任他摆布。离开克里斯汀至今已有五个月了,他有点儿紧张,怕自己是太过于相信自己了。

他不愿做出任何伤害玛高特或她对自己的爱情的事。

他一面低头凝视着那双含情脉脉的褐色眸子,一面吻她。她向他微笑,接着闭起眼睛,微微张开嘴接受了他的亲吻。他们彼此紧紧抱着,全身贴在一起。床就在一步远的地方,他们一起坐下来。在这紧紧的拥抱中,他们俩人都忘却了那些使他们的生活变得如此孤寂凄凉的没有爱情的岁月。

太阳落下去了,墙上的那一抹阳光也随之消失。小屋沐浴在一片柔和的暮色中。玛高特一面用手抚摸着梵高的脸一面呢呢喃喃、情意缠绵他说些不知所云的话。梵高觉得自己似乎就要坠入一个可怕的深渊,唯有赶紧悬崖勒马才是回头之路。于是他挣脱她的拥抱,站起身来。他走向画架,把刚才正画着的一张纸揉了。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刺槐枝头的喜鹊吱吱喳喳叫个不停,还有耕罢归来的牛身上挂的铃裆丁丁作响。过了一会儿,玛高特开了腔,她声音很轻,但意思很明白。

“你可以,如果你想要,亲爱的,”她说。

“为什么?”他问,并没有转过身来。

“因为我爱你。”

“那样做是不对的。”

“我以前就跟你说过,国王才不犯错误哪!”

他一条腿跪下来。她的头靠在枕头上。他又注意到她右嘴角的那道一直延伸到下巴上的皱纹,他亲吻了那皱纹。他吻了她那过于狭小的鼻梁和张大的鼻孔,他的嘴唇吻遍了她那张年轻了十岁的脸。薄暮中,她面朝着他躺着,用手臂搂着他的脖子,她看起来又象她二十岁时的模样了,那时她一定是个很美丽的姑娘。

“我也爱你,玛高特,”他说,“我以前不知道这一点,可现在我知道了。”

“你这么说真让我高兴,亲爱的,”她的声音轻柔、朦胧。“我知道你有些喜欢我了。我真心爱你,这已使我很满足了。”

他爱她不象爱乌苏拉和凯那样。他爱她甚至不象爱克里斯汀。但是,对这个那么温顺地躺在他怀抱中的女人,他却怀有一种非常深切的同情。他知道在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中几乎都存在着爱。回忆起由于乌苏拉和凯拒绝了他的爱而使他经受的那种痛苦,想到对世界上唯一的一个痴情爱着他的女人他所能给予的感情是那样少,他内心不禁隐隐作痛。他崇敬玛高特对自己毫无保留的爱,然而无法解释的是他发觉这竟有点儿让他不舒服。跪在这幽暗小屋的地板上,让这个象过去他爱乌苏拉和凯那样爱着自己的女人的头枕在自己的臂膀上,他终于明白了那两个女人从自己身边逃开的原因。

“玛高特,”他说,“我的生活是贫寒的,但是如果你愿意与我共患难,我是非常高兴的。”

“我要分担你的忧患,亲爱的。”

“我们可以留在纽南这个地方。或你是否更愿意在咱们结婚以后就离开这里呢?”

她充满爱意地把头在他手臂上轻轻摩擦着。“路得是怎么说的?‘任你走到哪里,我都跟随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