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母亲摔断腿之前,村里人对梵高曾经持一种不友好的态度,那是由于他们不信任他;并且也不理解他的那种生活方式。然而他们对他的反感却从来不是他自己招惹出来的。现在他们对他的厌恶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觉得自己被人们从四面八方投来的仇恨目光包围着。只要他一走近,人们就侧目而视。没人答理他,也没人正眼瞧他。他成了无人理睬的“贱民”。
就他个人而言,他并不介意这个。因为在织工和农民们的家里,他们照样把他当做朋友接待。然而当人们不再来牧师住宅看望他的双亲时,他意识到自己应当离去了。
梵高清楚,对他来讲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干脆离开布拉邦特,好让自己的双亲清静清静。但是他上哪儿去呢?布拉邦特是他的家乡啊!他希望永远住在这里。他渴望描绘织工和农民,在那里面他找到了他作画的唯一正当的理由。他知道,置身于冬季的深雪、秋季厚厚的黄色落叶、夏季成熟的麦田和春季碧绿的草茵中;同那些刈割者和农家姑娘在一起,夏日头顶苍穹、冬日坐在炉旁,这些都是于身心有益的事。这种环境使他感觉到这一切不但一直是这样,而且永远都将是这样。
在他心目中,米勒的“晚钟”,才是这个最为沉默寡言的汉子所创作的最天才的作品。在农民散发着乡土气息的简朴生活中,他找到了唯一真正永存的现实。他愿意到室外作画,到生活的现场去画。在那里,虽然他不得不去驱赶成百的苍蝇,同灰尘和沙砾搏斗,并且由于背着画架在荒地和树篱间长途跋涉而使油画的画布留下条条刮痕。但是,当他归来时,他明白自己是在面对着现实并且已经捕捉到了现实中一些最为纯朴的东西。如果在他的农民画上闻得出有熏肉、烟草和土豆蒸汽的味道,那对健康并无损害。马棚中有粪味才称得上是马棚。如果田野上弥漫着成熟的庄稼或者鱼肥、粪肥的气味,那是有益健康的——对城里人来讲更是如此。
他以一种很简单的方式解决了自己的问题。离大路不远是天主教教堂,教堂旁边就是教堂看守人的家。约翰努斯·谢夫拉思在没来看管教堂之前是个裁缝。他的妻子安德莉阿娜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她出租给梵高两间房子,并且由于能为这个被全村人所厌弃的人做点好事而感到愉快。
谢夫拉思家的房子当中是个大过厅,它把这所房子分成两部分。他们全家住在右边的一半;左边是临着大路的一间宽敞的起居室,起居室后面还有一个小房间。这起居室就做了梵高的画室。后面那小间当了他的储藏室。
他睡在楼梯上面屋顶的阁搂里,阁楼一半是谢夫拉思家晾衣服的地方,另一半放着一张带有弹簧垫子的高脚床和一把椅子。到了晚上梵高就把衣服往椅子上一扔,跳上床,点上一斗烟,就这样看着烟斗的亮光渐渐消失在黑暗中,自己也随着沉入梦乡。
他把自己的水彩画和粉笔画挂在画室墙上。对那些男人和女人的头部,他着重强调的是象黑人那种向上翻起的鼻子,突出的颚骨和大耳朵。那些画上画的有织工和织工的织机,有穿梭织布的妇女,还有种上豆的农民。他和科尔弟弟成了朋友。他们一起做了一个橱柜,收集了不下三十种不同的鸟巢,从荒地上采来的各种苔藓和植物、棱子、纺车、床上用的取暖器。农具、破旧的无边帽和有边帽、木头鞋、盘碟以及一切与乡村生活有关的东西。他们甚至还在房间紧里头的一个角落里放了一棵小树。
他安下心来专心画画了。他发现,大多数画家摒弃不用的那种取自木煤烟的深褐色颜料和沥青颜料可以使他的色彩显得成熟、深沉。他还发现,如果把一种颜色与紫罗兰色或谈紫色的色调并置,只要在这种颜色中稍加一点黄色就能产生非常强烈的黄色效果。
他还懂得了,隔离也是一种监禁。
三月里,他的父亲经过荒地到很远的地方去看望一名生病的教区居民,回来时在牧师性宅后面的台阶上跌了一跤。等安娜·科尼莉亚赶到,他已经死了。他们把他葬在旧教堂附近的花园里。提奥回家参加了葬礼。当晚,他俩坐在梵高的画室里,先谈了谈家务,后来就谈开了工作。
“有人给我月薪一千法郎让我离开古比尔到一家新画店去工作,”提奥说?”
“你打算接受吗?”
“不打算。我估计他们的经营方针将是纯商业性的。”
“但是你曾给我写信说古比尔……”
“我知道,‘先生们’也是唯利是图。但我毕竟同他们共事十二年之久了。为什么只为了多挣几个法郎就换地方呢?总有一天他们会让我去经管一个分公司的。要是那样,我就开始销售印象派的作品。”
“印象派:我好象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个名称。他们都有谁?”
“噢,就是巴黎那儿的青年画家们,爱德华·马奈、德加、雷诺阿、克洛德·莫奈、西斯莱、库尔贝、劳特累克、高更、塞尚、修拉。”
“他们怎么得了这么个名儿?”
“从一八七四年纳达举办的那次画展时就叫开了。画展中有一幅克洛德·莫奈的题为《印象——日出》的油画。一篇署名路易斯·勒鲁瓦的报纸评论称这次画展为印象派画展。这个名字就是这么得来的。”
“他们绘画时用的是深色还是浅色?”
“浅的!他们不喜欢深色。”
“那么,我想我和他们不可能合得来。我打算在色彩上做一些改变,不过,我将朝着更加暗的深色调而不是明亮的浅色调发展。”
“也许你到了巴黎就不这么想了。”
“也许吧!他们的作品有销路吗?”
“丢朗一吕厄偶尔卖出一幅马奈的作品,仅此而已。”
“那他们靠什么生活呢?”
“天知道!多半得靠他们自己东拼西凑地过日子。罗稣教小提琴;高更向他过去经营股票生意时的朋友借债:修拉靠他妈妈养活;塞尚靠他父亲。
至于其它人怎么弄钱我可想象不出。”
“他们这些人你全认识吗,提奥?”
“认识,我正在逐渐熟悉他们。我一直在说服‘先生们’在古比尔给他们一个小小的角落展出他们的作品,但他们却把印象派的油画拒之门外,连碰都不愿碰一下。”
“这些人看起来倒正是我应当结交的那种人。喂,提奥,你从来也不想法子让我见见别的画家,好让我有机会开阔眼界。”
提奥踱到画室正面的窗前,凝视着外面那一小片在教堂看守人的房子和通向埃因霍温的大道之间的草地。
“那你就来巴黎与我同住吧,”他说。“你最后肯定要在那里成名的。”
“我还没准备好。主要是我在这里还有一些工作得做完。”
“唉,如果你留在乡下,你就别指望结交那些和你同一类的人了。”
“也许是这样。不过提奥,有一件事我不能理解。你从来没有替我卖出一幅画,实际上你连试都没有试过。你现在卖了吗?”
“还没有。”
“为什么不卖?”
“我把你的作品拿给行家看过,他们说……”
“嗬,行家!”梵高耸耸肩。“我对多数行家的陈词滥调太熟悉啦!说真的,提奥,你应当知道,他们的意见与一件作品本质的优劣是毫不相干的。”
“嗯,我本来不愿意说。你的作品差点儿就能卖出去了,但是……”
“提奥,提奥,当你收到我从埃顿寄给你的头一幅素描后给我的回信也是这样说的。”
“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梵高,你仿佛一直是停留在臻于成熟的边缘上。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拿起每一张刚寄到的画稿,希望你的作品能够卖出手。
然而到目前为止……”
“说到卖得出或者卖不出的问题,”梵高在炉子上边磕烟灰边插嘴说, “那是个老话题了,我不想再多费口舌。”
“你说你在这儿有工作要做。那你就着手努力去把它完成。你来巴黎越早,对你越有好处。不过,如果在此期间你希望我卖出你的东西的话,你就不要再寄习作来而是寄画给我。没有人愿意买习作的。”
“噢,要把习作和画截然分开是相当困难的。咱们尽量多画吧,提奥,画好画歹都是咱们自己的。我说‘咱们’是因为你为了省出钱来给我用而倍尝艰辛,你付出的钱使你有权把这些作品的半数作为你自己的创作。”
“啊,至于这……”提奥走到房间的后边,抚弄着树上挂的一顶无边女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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