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前梵高只是偶尔回牧师住宅吃顿晚饭或是陪家里人坐上个把钟头,葬礼举行过后,他妹妹伊丽莎白明确表示他已完全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了。因为这个家庭需要维持住某种地位。他的母亲觉得他应当对自己的生活负责,而她也有义务维护女儿们的利益。
这样,他在纽南就彻底孤立了,他用研究自然代替了与人的交往。起初,他努力地去摹拟自然,结果是劳而无功,所画的一切都不对头;后来,他平静下来,凭借自己的调色板进行创造性的描绘,自然反而顺从起来,并随着他的画笔出现在画布上。孤独的凄凉使他回忆起在韦森布鲁赫的画室中的情景,想起了这位辞锋犀利的画家对痛苦的赞许。他发觉在他所景仰的米莱的著作中韦森布鲁赫的哲学得到了更加令人信服的阐述:“我从来不想压抑痛苦,因为正是痛苦往往才能使艺术家最有力地表达出自己的个性。”
他和一家姓德格鲁特的农民做了朋友。这是个五口之家,有父亲、母亲和一子二女,他们全都下地干活。德格鲁特家的人象布拉邦特大多数的农民一样是和博里纳日矿工们同样有资格被叫做“黑人”的。他们的脸象黑种人似的,有着张得大大的鼻孔和弓状隆起的鼻梁、肿胀的嘴唇和长而尖的耳朵;面部自额以下朝前厥着;小脑袋,尖头顶。他们的性房只是一间小屋,四壁有放床的凹进处。屋子中间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几只箱子,一盏吊灯从慎梁外露的简陋屋顶上垂挂下来。
德格鲁特家以土豆为主食。他们在吃晚饭时才喝上一杯清咖啡,也许一个星期才能吃上一片咸肉。他们种土豆、挖土豆、吃土豆,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斯蒂恩·德格鲁特是个十六岁左右的挺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她戴着一顶宽大的白色无边女帽去干活,身上还穿一件白领子的黑色短上衣。梵高每天晚上都要到他们家去。他和斯蒂恩在一起经常说说笑笑。
“瞧!”她嚷着。“我是个漂亮的小姐,有人给我画像呢!您看我是不是戴上我的新帽子呀,先生?”
“不,斯蒂恩,你这样就挺美。”
“我!美?”
她发出阵阵笑声。她的眼睛很大,神态娇憨可爱,总是快快活活的。她的面容有一种天然的风韵。当她弯着腰在地里挖土豆时,他看到她身体的线条有一种连凯也无法相比的更真实、自然的魅力。他懂得了,在人物素描中的关键是动作。而过去的大师们在描绘人物时最大的缺陷就在于他们笔下的人物什么事也不干。他画了德格鲁特一家子在地里挖土豆、在屋里摆桌子、吃煮土豆等一系列的素描,斯蒂恩老是在他身后盯着看,并且总跟他开玩笑。
有时在星期天她会换上干净的帽子和衬领陪他到荒地上散步。这是农民们唯一的娱乐。
“玛高特·比奇曼喜欢你吗?”有一次她这样问。
“喜欢。”
“那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因为她们家不让她嫁给我。”
“她是个傻瓜。你知道轮到我会怎么办吗?我就爱你,而不是去自杀。”
她冲着他大笑起来,然后朝松树林子跑去。他们在松树林中说笑玩耍了整整一天。在那儿散步的对对男女都看见了他们。斯蒂恩生来就爱笑,梵高说的或做的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引起她毫无顾忌地大嚷大叫。她跟他摔着玩,想要把他扳倒。如果她不喜欢他在她家画的那些画,她就往上面泼咖啡或者把它扔进火炉。她常到他的画室作模特儿。在她离开时那地方准弄得乱七八糟。
就这样,夏秋两季过去后冬季又来临了。大雪使梵高不得不一直留在画室里工作。纽南人不喜欢为他摆姿势,要不是为赚几个钱,几乎就没有人来他这里。在海牙他为了画一幅有三个女缝工的群像,曾画了差不多九十幅女缝工。他想画一幅德格鲁特一家晚上在饭桌上吃土豆和咖啡的油画,但是为了把他们画好,他认为首先必须把附近的每个农民都画下来。
天主教神父从不赞成教堂看守人把家里的房子租给这个既是异教徒又是艺术家的人,但是由于梵高为人温和谦恭,他找不出借口赶走他。有一天,安德莉阿娜:谢夫拉思走进画室时激动异常:“波韦尔斯神父希望马上见你!”
安德烈亚斯·波韦尔斯神父是个红脸膛的大块头。他匆匆瞥了画室一眼就认定他从未见过如此混乱不堪的房间。
“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神父?”梵高彬彬有礼地问。
“你不用为我效什么劳!倒是我可以为你做件事!只要你照我说的办,我就帮助你把这个事儿办成。”
“您指的是什么事儿,神父?”
“她是天主教徒,而你是耶稣教徒,但是我将请求主教给予特许。你准备好在数日之内结婚吧!”
梵高走上前来借着窗口充足的光线打量着波韦尔斯神父,“我不懂您说的是什么,神父,”他说。
“噢,你懂的。假装不懂也没有用。斯蒂恩·德格鲁特怀孕了。应当保住她家的面子嘛!”
“她这是搞的什么鬼?”
“你应当去找找这个鬼呀,这可真是鬼干的事。”
“您能肯定这一点吗?神父,您没搞错吧?”
“没有确实证据我是不会轻易指责别人的。”
“那是不是斯蒂恩告诉您……是不是她说的……我就是这个人呢?”
“不,她拒绝把他的名字告诉我们。”
“那么您为什么要把这个荣誉加在我头上呢?”
“有人多次看见你们在一起。她是不是经常到你这画室来呢?”
“是的。”
“星期天你有没有同她一起去野外散步呢?”
“对,是去过。”
“那好,这还需要更进一步的证据吗?”
梵高沉吟了一下,然后声调平静他说:“听到出了这样的事,我很遗憾,神父,特别是如果这件事会给我的朋友斯蒂恩造成麻烦的话,但是我向您担保,我和她的关系是无可指责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
“不,”梵高回答,“我不指望您相信。”
当晚,斯蒂恩从地里回来时,他正在她家小屋的台阶上等她。其他人都进去吃晚饭了。她在他身旁坐下来。
“我不久就可以找另外一个人来供你作画了,”她说。
“这么说,那是真的啦,斯蒂恩?”
“可不是。想摸摸吗?”
她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他感觉得出那隆起的腹部。
“波韦尔斯神父刚告诉我,这位父亲是我。”
斯蒂恩笑起来。“我倒愿意是你呢!可是你从来也没有起过这种念头,是不是?”
他望着她浅黑皮肤上因为在野外劳动而留下的斑斑汗渍,望着她粗重而不大端正的眉眼,厚墩墩的鼻子和嘴唇。她朝他笑了笑。
“我倒也愿意是我的,斯蒂恩。”
“这么说波韦尔斯神父说那孩子是你的啦,真逗。”
“逗什么?”
“你能替我保密吗?”
“保证不泄露。”
“那人是他教堂里的执事呀!”
梵高嘘地吹了一声口哨。“你们家的人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而且我永远不会告诉他们。不过,他们知道那不是你。”
梵高走进小屋。气氛同往常没有两样。德格鲁特一家看待斯蒂恩的怀孕就象他们的母牛在野外怀上了小牛一样。他们象往常一样接待他,他知道他们相信他是无辜的。
村里的人可不是这样。安德莉阿娜·谢关拉思在门外听到了一切。她很快就把消息传给了她的左邻右舍。不到一个钟头,纽南的二千六百个居民就都知道斯蒂思·德格鲁特要给梵高生孩子,而波韦尔斯神父打算强迫他们结婚云云。
已经到了冬季的十一月份。这是该离去的时候了。再在纽南呆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对农民的生活,该画的已经都画过了,该了解的也已经都了解到了。在村子里那重新掀起的敌对浪潮的包围中,他觉得无法继续存身。
显而易见,他离开此地的时候到了。可他到哪里去呢? “梵高先生,”安德莉阿娜敲开他的门,悲伤他说:“波韦尔斯神父说你必须立即离开这所房子到别处寄宿。”
“很好,我就照办。”
他在画室里走了一圈,端详着自己的作品。整整两年的艰苦劳动!成百件的习作!其中有织工和他们的妻子,有织机,有田间的农民,有牧师住宅花园尽头修整过的树木和那古老教堂的尖顶,有荒原和树篱在炎炎烈日照射下的景象和在冬日冷寂的暮色中的又一番风光。
他心中突然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重。他的作品全都这样不完整,虽然布拉邦特乡村生活的每一方面在这些作品中都有所表现,然而它们是零零碎碎的,没有一件作品是对农民生活的概括,没有一件作品抓住了农民住茅屋和煮上豆的那种精神。哪一幅是他为布拉邦特农民间的《晚钟》呢?在没有画出这样的作品之前,他怎能就此离去呢?他瞟了一眼日历。到下月一号还有十二天。他叫住安德莉阿娜。
“请告诉波韦尔斯神父,我的房租已付到下月一号,在此之前我是不走的。”
他收拾好画架、颜料、画布和画笔,然后扛着这些东西,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德格鲁特家的小屋走去。没有人在家。他动手画室内的铅笔素描。当这家人从地里回来时,他便把那张纸撕下来。德格鲁特一家坐下来吃他们的煮土豆、清咖啡和咸肉了,梵高把画布准备就绪后便埋头画起来,直画到他们一家人上床睡觉才收笔。他回到画室里又继续画了个通宵。白天他睡了一觉,醒来之后,由于不满意竟在一怒之下把他的油画付之一炬,随后又动身前往德格鲁特家了。
老一辈荷兰大师教他懂得了紊描与色彩是一个整体。德格鲁特一家人按照以往的习惯依次在桌旁就座。梵高想要使这幅画说明的是这些在灯光下吃土豆的人曾经怎样用他们这双伸向盘子的手挖掘土地的,他希望这幅画是表现体力劳动和他们怎样老老实实地挣得自己的食物的。
他平日作画时养成的那种不顾一切、全神贯注的作风给他带来了好处,使他以惊人的速度和精力工作着。对于他在画的东西,他无须思索即可摔洒自如。因为他已经画了上百幅关于农民、农舍和吃着土豆的家庭的画。
“波韦尔斯神父今天来过了,”斯蒂恩的母亲说。
“他来干什么?”梵高问。
“他说要是我们不让你画,他就给我们钱。”
“你们跟他怎么说的?”
“我们说你是我们的朋友。”
“附近每家他都去过了,”斯蒂恩插嘴说道,“但是他们说宁愿让你画,只挣一个铜子儿,也不愿接受他的施舍。”
第二天上午,他又把他的画毁掉了。一种半是愤怒半是无能为力的情绪揪着他的心。他只剩下十天工夫了。他必须离开纽南,这块地方愈来愈叫人忍受不了。但是他不能走,除非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画出了米勒那样的作品。
每晚他都回到德格鲁特家去。他在那里一直干到他们一家困得再也坐不住了为止。每晚他都在色彩的配合、明暗的调配和比例的调整方面进行新的尝试,然而翌日的白天他却发现他的目的没有达到,作品还是不完美。
这个月的最后一天到了。梵高的情绪兴奋到了要发狂的程度。这些天他没日没夜地干,时常连饭也不吃。他靠着精神的力量维持着生命。他失败的次数愈多,就愈兴奋。德格鲁特一家人从地里回来时他就等在那里了。画架已经支好,颜料已经调开,画布也钉在了画框上。这是他最后的一个机会,明天一早他就要永远地离开布拉邦特了。
他工作了好几个钟头。德格鲁特一家对他是理解的,所以他们在晚饭后依然留在桌旁,轻声细气他讲着农话几上的行话。梵高不知道自己在画些什么。他匆匆地信手涂抹着,所要描绘的东西不用费心思索便出现在画布上。
到十点钟时、德格鲁特一家全都快睡着了,而梵高也已把精力耗尽了。为了这幅油画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于是,他收起画具,吻过了斯蒂恩,告别了她的一家。在漆黑的夜色中,他拖着疲乏的脚步走回家来。
在画室里,他把油画放在椅子上,点燃了烟斗,站在那里凝神注视看自己的作品。整个搞错了,它缺少了什么,那种内在的精神不在上面。啊,他又失败了。在布拉郑特两年的努力付诸东流了。
他把烟斗中的烟末吸得一点不剩后,就开始收拾他的行装。他把墙上和柜子里的习作收进一只大箱子,然后就靠在长沙发上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沙发上起来,扯下画框上的画布扔到角落里,又放上了一幅新的画布。他把颜料调开,坐下来开始工作。
一个人起初努力摹拟自然,结果是劳而无功,所画的一切都不对头,后来他平静下来,凭借自己的调色板进行创造性的描绘,自然反而顺从起来,并随着他的画笔出现在画布上。
别人以为是我臆想出来的——不对——我凭的是记忆。正象在布鲁塞尔时皮特森告诫他的,他离模特儿太近了,因此无法掌握透视比例,他一直是按照自然来作画的,现在他则通过描绘自然来表现他自己的个性。
他把整个画面涂成一种沾着灰土的、未剥皮的新鲜土豆的颜色。画上面有肮脏的亚麻桌布和熏黑的墙,那盏吊灯挂在粗陋的檩梁上,斯蒂恩给父亲端来煮土豆,母亲在倒清咖啡,哥哥把杯子端到嘴边,而在他们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副安于天命、逆来顺受的神情。
太阳升起来了,一道阳光照进储藏室的窗子。梵高从椅子上站起身,他感到一种彻底的安宁。十二天来的兴奋和激动消失了。他注视着自己的作品。他笑了。这是他自己的“晚钟”啊!他终于把它画出来了。他终于捕捉到了那正在消逝的事物中存在着的具有永恒意义的东西。在他的笔下,布拉邦特的农民从此获得了不朽的生命。
梵高把一只鸡蛋的蛋清涂到画面上。他搬起那只装着画的箱子前往牧师住宅,把这箱画存放在母亲那里,并向她辞了行。然后他又回到画室,在他的油画上题了《吃土豆的人》几个字,把他的几幅最好的习作和这幅画放在一起,带着它们踏上了去巴黎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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