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看起来何其简单。他所要做的只是扔掉他过去的调色板,买些浅色颜料,然后照印象派那样去画。第一天的试验结果使梵高感到惊奇,也有点儿着恼。到第二天的末了,他已经被弄得昏头胀脑了。这种精神状态随后又依次发展成懊丧、气愤以至惊恐忧虑。一个礼拜结束时,他已经是怒气冲天了。想不到在色彩上已经苦心费力地试验了整整几个月,他竟还是个新手。
他画出的油画阴暗、呆板,并且不自然。在科尔蒙画室坐在梵高身旁的劳特累克,只是看着他画,听着他咒骂不休,但不提出任何劝告。
如果对梵高来讲这是难熬的一周,对提奥来讲则更是糟糕一千倍。提奥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举止彬彬有礼,生活上一向很讲究。不管是在家里还是上班,他都对自己的衣着和礼仪十分注意,一丝不苟。梵高身上那种好斗的精神和力量在他身上只有一点点。
拉瓦尔街的小小寓所将将够容下提奥和他的娇贵的路易·菲利普式家具。到第一个星期末尾时,梵高已经把这个地方变成个杂货摊了。他在房中踱来踱去,踢开妨碍他走路的家具:把画布、画笔、空颜料管扔得满地都是;用他污迹班斑的衣服装点着那些长沙发和桌子;打破盘碟、泼溅颜色,把提奥生活里那些拘泥礼节、讲究体面的习惯完全给搅乱了。
“梵高,梵高,”提奥央告着,“别象个鞑靼人似的吧!”
梵高一直在这小小的房间中踱着步,啃着拳头上的指关节,自言自语地咕哦着。他重重地往一把珍贵的椅子上那么一坐。
“没有用,”他咆哮着。“我开始得太晚了。我想改变,但已经太老了。
天哪,提奥,我作了努力!这一周我着手画了二十幅油画。但是我的手法已经定型了,我不可能一切从头开始呀!我跟你说,我完啦!在看过这里的一切之后,我不可能再返回荷兰去画羊。我来得太晚,已经赶不上在我这一行所进行的这场大运动了。上帝,我该怎么好呢?”
他跳起来,蹒跚着走到门口,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又砰地把门关上;然后打开一扇窗户。盯着巴苔丽饭馆看了一会儿,又用力地把窗子一关,差点儿把玻璃震碎;接着便迈开大步跑到厨房喝水,把水洒了一半在地板上,下巴两边淌着水,回到了起居室。
“咳,你说呢,提奥?难道我非得放弃绘画这一行了么?我完了吧?看起来就是这样,是不是?”
“梵高,你的行为就象个小孩子。安静一会儿,听我说。不,不,别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我没法几这么着眼你谈话。看在老天爷面上,如果你每次走过那把镀金椅子时都打算踢它一下的话,你就把那双大皮靴脱下来!”
“但是,提奥,我已经让你供养了整六年啦。你从中得到了什么呢?你手中只有一大堆褐色肉汁浸过的图画,和一个毫无希望扭转的失败。”
“听着,老伙计,你当初想要描绘这些农民时,是在一个星期里就掌握了所有的窍门了呢,还是用了五年的工夫才得到的呢?”
“对呀,是五年。但是那时我是刚刚开始。”
“你今天就是刚刚开始掌握色彩呀!这也许还要再费你五年的时光。”
“这还有完没有,提奥?难道我必须上一辈子的学校吗?我三十三岁了,我的天哪,什么时候我才能成熟呢?”
“这是你最后的任务了,梵高。对欧洲当代的绘画我是一方二楚的,那些在我的楼厅上展出作品的人是最先进的了。一旦你提亮了调色板……”
“啊,提奥,你真的认为我能行?称不认为我是个失败者吗?”
“我倒是更认为你是个傻瓜。对于艺术史上最伟大的一次革命,你竟想用一个星期的工夫就精通!咱们到高坡上去散散步,让头脑冷静冷静。要是和你在这间房子里再呆上五分钟,我的头兴许就得爆炸啦。”
次日下午,梵高在科尔蒙的画窒画到很晚才去古比尔找提奥。四月天气,薄暮初降,伸展到远处的一排排六层的石造楼房,沐浴在渐渐消逝的红珊瑚色的夕照之中。整个巴黎都在忙着准备晚餐。蒙马特街两边的咖啡馆顾客云集,朋友们边谈边饮,好不热闹。从咖啡馆里面传来的轻柔音乐,为干了一天工作的巴黎人解除疲劳。煤气灯点燃起来;饭馆的伙计为餐桌铺好桌布;商店的店员取下波纹铁窗板,倒空路边的货箱。
提奥和梵高沿着大街悠闲地漫步而行。他们穿过夏托登广场,四轮马车如阵阵疾风从汇聚在这里的六条大街上飞驰而来,又马不停蹄地飞驰而去,他们走过洛蕾特圣母院,沿山路盘旋而上,来到拉瓦尔街。
“咱们去喝点儿开胃酒好不好,梵高?”
“好吧。咱们找个可以观看人群的地方去坐。”
“去阿贝塞斯街上的巴苔丽饭馆吧!我的哪个朋友没准儿也会顺路到那里去呢。”
巴苔丽饭馆是许多画家时常出入的地方。前面一间只摆着四五张桌子,但里面的两个房间却舒适而宽绰。巴苔丽太太一向都把艺术家让进一个房间,把那些有产阶级让到另外的一间,她可以一眼就看出一个人属于什么阶层。
“伙计!”提奥招呼一声。“给我来点儿香草艾考酒。”
你给我要点儿什么呢,提奥?”
“尝尝昆特洛。你必须试一些时候,才能找到永远对你胃口的饮料。”
伙计把酒摆在他们面前,酒杯下面是以黑字标着价格的托盘。提奥点起雪茄,梵高点上烟斗。只见来往的行人中,有穿着黑色围裙的洗衣妇,挎在她们臂上的篮子里放着熨好的衣服;一个工人走过去,手里晃悠着一段没有包装的鲱鱼尾;行人中还有扛着箍有未干油画的画架、身穿工作罩衫的画家;头戴黑色圆顶礼帽、身着灰色格纹外衣的商人;手里提着一瓶酒或是一包肉、脚穿布便鞋的家庭主妇;也有衣裙飘拂、腰肢纤细、额前戴一顶插着羽毛的小巧女帽的美貌女子。
“真是洋洋大观,对不对,提奥?”
“是呀。直到晚餐前饮开胃酒的时候,巴黎才算真正醒来了!”
“我一直在寻思……是什么使得巴黎如此不可思议呢?”
“坦白地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一柱永久的秘密。我想,这和法国人的性格有些关系。这儿有一种自由和宽容的风气,一种对待生活随遇而安的……啊,那边来了我一位朋友,我想让你同他认识认识。晚安,保尔!你好?”
“很好,谢谢,提奥。”
“我来介绍一下我的哥哥,温森特·梵高。梵高,这是保尔·高更。
坐下吧,保尔,来一杯例行的苦艾酒。”
高更举起一杯苦艾酒,用舌尖碰了一下那液体,然后把酒含在嘴里品了一下,转向梵高。
“你觉得巴黎怎么样,梵高先生?”
“我非常喜欢这儿。”
“啊!真怪!还有人喜欢这地方。依我看,它就象一只巨大的垃圾桶。
文明就是这只桶中的垃圾。”
“我不怎么喜欢这种昆特洛,提奥。你能否再给我来点儿别的呢!”
“喝点儿苦艾酒吧,梵高先生,”高更插嘴说,“这是唯一适于艺术家喝的东西。”
“你说呢,提奥?”
“干吗问我?你自己决定吧。伙计!给这位先生来点苦艾酒。你今天看起来挺高兴嘛,保尔。发生了什么事?卖出了一幅油画?”
“没有再比那类事更下贱的了,提奥。不过,今天早晨我倒经历了一件有趣的事。”
提奥给梵高丢了个眼色。“给我们讲讲,保尔。伙计!给高更先生再来一怀苦艾酒。”
高更用舌尖碰了碰那杯新斟的苦艾酒,用酒润润嗓子,然后就开始讲了。
“你们知道弗诺大街对面的那条死胡同——弗雷尼吗?好,今天凌晨五点钟,我听见马车大的老婆伏莱尔大妈狂叫着,‘救命啊,我的丈夫上吊啦!’我跳下床,穿上裤子(为了礼节!)抓起一把刀子下了楼,随后砍断了绳子。
那人已经死了,但身上还热,还很热。我想把他抱到床上去,‘别动!’伏莱尔大妈喊道,‘咱们得等警察来呀!’”
“我房子的另一边下面是种菜人十五码长的一片菜地。‘有甜瓜吗?’我朝种菜人大声喊着,‘当然有罗,先生,来个熟的。’早餐时我吃着瓜,想也没想那个把自己吊死的人。你们瞧,生活里也有好的地方,除了毒药,还有解毒的药。有人邀请我出去午餐,于是我穿上最好的一件衬衫,打算用那件享刺激一下那些一同进餐的人。我讲述了那件事。他们竟全都满不在乎地笑着向我索取那人上吊用的绳子。”
梵高仔细打量着保尔·高更。他有一颗硕大的、野蛮人的头,头发和面色都黑黑的;大鼻子从左眼角伸向右嘴角方向;他的眼睛很大,形状象个杏核,向外凸起,带着凶恶阴郁的神色。隆起的眉棱骨,眼睛底下顺着长长的面颊向下伸延的高耸的颧骨和横跨宽大的下巴的突出的颚骨,使他的面部显得有棱有角、线条分明。他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浑身有股子可以压倒一切的蛮劲儿。
提奥微微笑了一下。
“保尔,这完全是很自然的嘛,恐怕你有点儿太喜欢施虐于人啦。我这会儿得走了,因为我跟人家约好一起吃晚饭的。梵高,你跟我同去吗?”
“让他继续陪着我吧,提奥,”高更说。“我想和你这位兄弟熟悉熟悉。”
“好吧。不过,别给他灌太多的苦艾酒。他还没喝惯。伙计,多少钱?”
“你这个弟弟很不错,梵高,”高更说。“他至今还不敢展出有生气的年轻一代画家的作品,不过我猜是瓦拉东不让他那么做。”
“在二楼楼厅上,他展出了莫奈、西斯莱、毕沙罗和马奈的作品。”
“对,但是修拉的在哪里?高更的呢?还有塞尚和图鲁兹一劳特累克的呢?你刚才说的那些人现在变得衰老了,他们的时代就要过去了。”
“噢,这么说,你认得图鲁兹一劳特累克罗?”
“亨利吗?当然认得啦!谁不知道他呢?他是个好极了的画家,不过他是个疯子。他以为,要是能和更多的女人睡过觉,就证明他是个健全的人了。
每天早晨他一醒来,那种因为没有双腿而产生的自卑感就开始咬啮他的心,因而,每天夜里他便借着美酒与女色摆脱这种自卑的痛苦。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那种痛苦又会回到他的心里。他要不是疯呀,一定能成为一个最出色的画家。咱们就从这儿进去。我的画室在四楼上。留心这块楼梯板,它就要断了。”
高更先进去把灯点了起来,这是一间寒伧的顶楼房间,里面有一个画架、一张铜架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在门旁的一块凹进去的墙上,梵高看见一些粗俗、猥亵的照片。
“从这些照片上看,我能否说你是不大看重爱情的呢?”
“你坐在哪儿?床上还是椅子上?桌上有烟草,你可以用你的烟斗吸。
嗯,我喜欢女人,但得是丰满而又堕落的那种女人。女人的理智让我烦恼。
我总想找一个体态丰满的情妇,司总找不到。我净上当,她们往往是怀了孕的。你读过上月发表的那个名叫莫泊桑的年轻小伙子写的一部短篇小说吗?他的保护人是左拉。小说里说,有个喜欢肥胖女人的男人,在家备好给两个人的圣诞节晚餐,就跑出去找女伴。他遇见一个正中他意的女人,但当他们坐下来吃烤肉时,她竟生下了一个活泼健壮的小男孩!”
“但是,这些和爱情没什么相干呀,高吏。”
高更躺在床上,把一只肌肉发达的手臂枕在脑后,冲着未经油漆的椽木喷吐着一团团烟雾。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在美貌面前不易动情,梵高,我只是说,我的本性中可能就没有这种东西。象你所觉察到的,我不知道爱情为何物。说一声‘我爱你’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不过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如那稣所说,‘肉体就是内体,精神就是精神’。多谢这一启示,破费一点儿钱即可满足我的肉体,精神上却又保持着平静。”
“你打发这种事一定是非常轻松的罗!”
“不,跟人上床睡觉可不是轻松事。同一个感觉到床第之欢的女人在一起,我感觉到的欢乐是她的两倍。然而我宁可采取冷漠、客观的态度,而不让感情牵连进去。我要把它省下来画画用。”
“近来我也终于采取了这种观点。啊,不,谢谢,我想这苦艾酒我是一口也不能再多喝了。没关系,你喝你的,我弟弟提奥对你的作品评价很高。
你可以给我看几幅习作吗?”
高更跳起身。
“你也许还是别看。我的习作属于个人,是不给别人看的,就象我的信一样。不过,我可以给你看我的画。在这样的光线下,你可能看不出什么来。
得啦,要是你一定要看,那也行。”
高更跪在地上,从床底下拉出一堆油画,把那些画一幅接一幅地靠在桌上的苦艾酒瓶子前。梵高本来已准备看到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但真到面对着高更的作品时,他还是惊得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他看到的是杂乱无章的一堆充满阳光的画:树木,呈现出哪个植物学家都没见过的那种模样:
动物,即使邱维埃也会感到意外;人,那只有高更一人画得出来;大海,那是火山中涌出的岩浆;天空,那可不是上帝居住的天堂。这些画上,有的画着笨拙难看的土著居民,天真纯朴的眼睛中隐含着无限的奥秘;还有用火焰般的粉色、紫色和宫于颤动感的红色绘成的梦幻的画面;以及纯装饰性的风景,画面上的野生动植物洋溢着太阳的炽热和光辉。
“你象劳特累克一样,”梵高喃喃地说,“你憎恨,竭尽全力地憎恨。”
高更大笑起来。“你对我的画有什么看法,梵高?”
“坦率地说,我不知道。给我时间考虑考虑。允许我再来重新看看你的作品。”
“你可以随便来看。在巴黎,当今只有一个年轻人的画可以与我的媲美,那就是乔治·修拉。他也是个原始派。其余所有呆在巴黎的傻瓜都是被教化了的。”
“乔洽·修拉?”梵高问。“我想我没听说过他。”
“对呀,你肯定没听说过。城里没有一个画商愿意展出他的油画。但他是个伟大的画家。”
“我很想认识他,高更。”
“以后我带你去他那儿。你看,咱们先去吃饭,选择去布鲁恩特好不好?你有钱吗?我只有两个法郎,咱们最好还是随身带上这瓶酒。你先走,我拿灯照着你走下一半楼梯,这样你就不至于把脖子摔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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