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应当变成一门科学!

他们来到修拉家附近时,已近凌晨两点了。

“你不怕咱们把他叫醒吗?”梵高问。

“哎呀,没那事儿!他通宵工作。而且在白天的一大半时间里也工作,我想他从不睡觉。啊,就是这所房子。这是属于乔洽母亲的。她有一回对我说,‘我的孩子乔治,他愿意画画儿。很好,那就让他画。我的钱足够我们母子俩花的。只要他高兴,怎么都行。’他是个模范儿子,不喝酒,不抽烟,不骂人、不到外面过夜、不追逐女人,除了买绘画材料从不乱花钱。他只有一样癣好:绘画。我听说他有个情妇和一个儿子就住在附近,但他从来不提他们。”

“这房子看着黑咕隆咚的,”梵高说。“咱们怎样才能既不惊动他们全家,又进到楼里去呢?”

“乔治住在顶楼上。或许咱们能在另一边看见里面的灯光。咱们可以朝他的窗子扔一粒小石子。喂,你最好叫我来。要是你扔不准,就会扔到三楼他母亲的窗户上。”

乔治·修拉下来开门,他把一个手指贴在嘴唇上,然后带着他们上到四层楼上。他回身关上了顶楼的门。

“乔治,”高更说,“我想让你见见温森特·梵高,他是提奥的哥哥。

他象荷兰人那样作画,不过除了这一点,他可是个极好的人。”

修拉的顶楼很宽敞,几乎相当于整整一层楼的面积。墙上有巨幅的未完成的油画,画前放着搭脚的架子。煤气灯下摆着一张高方桌,桌上铺着未干的油画。

“我很高兴认识你,梵高先生。请原谅,再稍等一会儿好吗?在我的油画晾千之前,我还要补上另外一小块颜色。”

他爬到一只高凳上,蹲在油画前。煤气灯的黄色火苗一动不动地燃着。

大约二十瓶颜料在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溜儿。修拉拿了一支梵高见过的最小号的画笔,把笔尖在其中的一瓶颜料里蘸了一下,就着手在画布上以数学上的那种精确点起色点来,他平静地、毫不动情地工作着。点着,点着,点着。

他笔直地握着画笔,只在颜料瓶里蘸一下,就往画布上点啊点的,点上成百上千细小的色点。

梵高张着大嘴看他作画。修拉终于在凳子上转过身来。

“瞧,”他说,“我把这块地方点成了凹形。”

“你指给梵高看看好吗,乔治?”高更请求他。“他来自还在画牛羊的地方。一个星期之前,他还不知道世界上已有了现代艺术哩!”

“请你坐在这只凳子上,梵高先生。”

梵高爬到凳子上,看这幅展现在他面前的油画。这和他以前在艺术中或者生活中所见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画面描绘的是大碗岛的景象。象哥特式教堂里的柱子般站在那里的具有建筑特色的人体,是用无数渐次变化的色点所构成的。草地、河流、船只、树木,所有的一切,都是大片大片含糊抽象的、由点子组成的光。这幅油画用的是比马奈或德加,甚至比高更敢于使用的颜色还要明亮的最明亮的一套颜料。这幅画隐人了一种几乎是抽象的和谐境界之中。如果说这幅画是有生命的,那并不是具有自然的生命。空气中充满闪烁的光辉,然而哪儿也感觉不到呼吸的存在。这是充满了活力的生活的静止的生命,在画面上,运动已被永远地排除在外了。

高更站在梵高一边,嘲笑着梵高脸上的表情。

“没有关系,梵高,乔治的油画使任何一个第一次看到它们的人都这样受到震动。说出来吧!你有什么想法?”

梵高抱歉地转向修拉。

“请原谅我,先生,这几天我碰见的稀奇事儿大多了,简直让我无所措手足。我是在荷兰传统绘画中培养起来的。我不知道印象派主张的是什么。

而现在,我突然发现我所信仰的一切都是应当抛弃的。”

“我理解你,”修拉平静他说。“我的方法是在彻底改革整个绘画艺术,所以你不能指望看一眼就能完全把它接受。要知道,先生,直至今日,绘画还一直是一件注重个人体验的事情。我的目的就是要把它变成一门抽象的科学。我们必须学会把感觉加以分类整理,使思维达到一种数学上的精确。任何人类的感觉都可以,而且一定能简化为抽象状态的色彩、线条和色调。你看到我桌上的这些小小的颜料瓶了吗?”

“是的,我注意到了。”

“它们每一瓶,梵高先生,都含有一种人类的情感。按照我的公式,它们是可以在工厂中制造,然后到药房去出售的。人们再也不用在调色板上去无计划地凭运气配色了,那种方法属于过去的时代,从今往后画家们可以去药房,在那里只要把他的小颜料瓶子盖儿打开就行了。现在是科学的时代,我打算把绘画改造为科学。个性应当消失,而且画法应当变得精确,就象建筑一样。你听明白了吗,先生?”

“没有,”梵高说,“我想我不明白。”

高更用肘部捅了梵高一下。

“我说,乔治,你干吗坚持要把这说成是你的方法。毕沙罗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发明了它啦。”

“那是谎话!”

修拉的脸变红了。他从凳子上跳下来,快步走到窗边,用手指头重重地敲着窗台,然后激动地反驳道:

“谁说毕沙罗在我之前就发明了它?我告诉你,这是我的方法,是我第一个想出来的。毕沙罗是从我这儿学的点彩法。我遍查了从意大利文艺复兴前的早期艺术以来的艺术史,告诉你,还没有一个人在我之前想出过这种方法。你怎么敢……!”

他使劲咬着嘴唇,走到他的一个搭脚架旁,拿弯成弓状的后背对着梵高和高更。

梵高完全为这个变化所惊呆了。这个俯在桌子上他自己的油画上面的男子,有着象建筑造型般的形象,完美而冷漠无情。他有一双不动感情的眼睛,举止就象一个在实验室中的科学家似的丝毫不受个人感情的影响。他的声音本来是冷静的,几乎带有教书匠的味道。他的眼睛本来曾经同样蒙着那种笼罩在他的绘画上的理性的纱幕。但是,现在这个在顶楼那头的男子,却正咬着从那满嘴胡须中伸出来的厚而红润的下唇,并且正气忿地把本来那么整齐的一头褐色卷发弄得乱蓬蓬的。

“嗨,得啦,乔治,”高更说,同时冲梵高眨眨眼。“人人都知道那是你的方法。没有你就绝不会有点彩派。”

怒气平息下来,修拉回到桌旁。怒火慢慢地在他眼中消失了。

“修检先生,”梵高说,“既然绘画被看作实质上是表现个人见解的手段,哪我们如何能把它改造成一种不带个人色彩的科学呢?”

“瞧,我要给你看看。”

修拉从桌上抓起一盒色粉笔,在未油漆过的地板上蹲下来。头顶上年煤气灯光朦胧暗淡。寂静无声的夜。梵高跪在他的一侧,高更蹲在他另一侧。

修拉依然情绪激动,讲得兴致勃勃。

“依我看,”他说,“绘画中的一切效果都可以简化为公式。比方说我要画一座圆形马戏场的景象。这几是骑无鞍滑马的骑手,这儿是调马师,这儿是看台和观众。我要表现欢乐。绘画的三要素是什么?线条、色调和色彩。

很好,为了表现欢乐,我就把所有的线条都往地平线之上提,象这样。我要以鲜明的色彩为主,象这样。而且还要让暖色调占支配地位,象这样。

看!难道这不就表现了抽象的欢乐?”

“是啊,”梵高回答,“它可以表现抽象的欢乐,但是它并没有捕捉到欢乐本身。”

修拉从他蹲着的地方抬起头来。他的脸隐在暗处。梵高看到,他原来是这样一个英俊的男了。

“我所追求的并非欢乐本身。我追求的是欢乐的本质。你知道柏拉图吗,我的朋友?”

“知道。”

“很好,画家应当学会描绘的并作是一件东西,而是东西的本质。当艺术家画马时,那不应是你可以在街上认出来的一匹个别的马。照相机可以拍照,而我们必须超越这个之上。当我们画一匹马时,什么才是我们应当捕捉的呢,梵高先生,那就是柏拉图那种对马的理解,一匹马的外在的精神。而当我们画一个男人时,它不应该是个门卫,也不必连鼻尖上的痕子都画出来,而应当是男子气的综合;是一切男子的精神和本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的朋友?”

“我明白,”梵高说,“但是我不同意。”

“咱们以后会一致起来的。”

修拉直起腰,把罩衫脱下来,用它擦掉了地板上画的马戏场。

“现在咱们接着谈平静和安定的表现,”他继续说。“我正在画一幅大碗岛风光。我把所有的线条都画成水平的,象这样。至于色调,我使暖色调和冷色调处于完全平等的地位,象这样。色彩嘛,则是明暗均衡,象这样。

你们看到了吧?”

“接着讲,乔洽,”高更说,“你就别问这种愚蠢的问题啦。”

“好,咱们该谈悲凉的表现了。我们把所有线条都画成向下倾斜的,象这样。我们把冷色调突出,象这样;并且使暗色占压倒优势,象这样。看!这就是悲凉的本质!连孩童也可以画这个。在画布上分配空间的数学公式可以在一本小册子里写下来。我已经计算出来了。画家们只要读了这小册子,到药房买来特定的颜料瓶,遵循这些法则去画就行了。他将成为一个象科学家一样严谨而熟练的画家。他可以在日光下或煤气灯下工作;他可以是僧侣或者具有自由思想的人,可以是七岁或者七十岁;而且所有的绘画都将同样达到一种合乎建筑法的、不因人而异的完美。”

梵高眨着眼睛。高更却大笑起来。

“他以为你疯啦,乔治。”

修拉用罩衫把最后画的图擦掉,然后把那罩杉扔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

“是吗,梵高先生?”他问。

“不,不,”梵高反对道,“人们把我叫做疯子的次数多得让我都觉得这个字眼挺讨厌的啦!不过,我应当承认,你的想法非常奇特!”

“他的意思是赞成,乔洽,”高更说。

一声很响的敲门声。

“我的上帝!”高更咕哝了一下,“咱们又把你母亲吵醒啦!她跟我说要是我夜里不离开这儿,她就要拿头发刷子对付我啦!”

修拉的母亲进来了。她穿一件厚厚的晨衣,戴着睡帽。

“乔治,你答应我不再熬通宵了嘛!哎唷,是你,是保尔吗?为什么你不付房租?那样你也好有个夜间睡觉的地方。”

“要是您愿意收留我,修拉大妈,我就压根儿用不着交什么房租了。”

“不,多谢了,家里有一个艺术家就够了。看,我给你端来了咖啡和奶油蛋糕。要是你一定要工作,你就得吃东西。我想我还得下楼去给你取来你那瓶苦艾酒,保尔。”

“您还没喝完,是吗,修拉大妈?”

“保尔,记着点儿我跟你说过的头发刷子的事儿!”

梵高从暗处走出来。

“妈妈,”修拉说,“这是我的一位新朋友,温森特·梵高。”

修拉大妈同他握了手。

“我儿子的朋友在这里都是受欢迎的,即使是在大清早四点钟也是一样。你愿意喝点什么呢,先生?”

“要是您不介意,我愿意喝一杯高更的苦艾酒。”

“你可别这样!”高更喊起来。“修拉大妈对我一直是配给供应,一个月只给一瓶。要点别的吧,你那异教徒的口味是分不清苦艾酒和荨麻酒的。”

三个人和修拉大妈边进咖啡和奶油糕点,边聊夭,直到初升的朝阳把很小的一束三角形黄光投射到北窗上。

“我也该去穿起白天的衣服啦,”修拉大妈说。“哪天晚上来同乔治和我一起吃饭吧,梵高先生。我们很乐意你来做客。”

在大门口,修拉对梵高说,“恐怕我对我那种方法的解释粗略了一些。

只要你愿意,就经常来吧!而且咱们可以一块画。一旦你理解了我的方法,你就会明白,绘画再也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了。好啦,我应当回去画我的油画厂。在我睡觉之前,还有一小块地方得画成凹形的。请代向你的弟弟致意。”

梵高和高更沿着空荡荡的石谷走去,然后登上往蒙马特去的山坡。

巴黎尚未醒来。绿色的百叶窗紧闭着,商店挂着窗帘,乡下来的小车把蔬菜、水果和鲜花放庄市场之后,又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咱们上到高坡颀上,看看太阳怎样把巴黎唤醒吧,”高更说。

走到克里希林荫大道之后,他们取道勒皮克街绕过拉加菜特磨坊,随后又顺着盘旋而上的路登上蒙马特高坡。住宅越来越少,出现了栽着花草树木的乎地。勒皮克街突然中断。两人选取一条弯曲的小路穿过丛休。

“坦白对我说,高更,”梵高说,“你对修拉怎么看?”

“乔洽吗?我猜你就会问这个。自德拉克罗瓦以来,他是比任何人都更懂得色彩的一个人。对于艺术他有一套纯理性的理论。那理陀是错误的。画家不应当思索他在做的事情。把理论留给批评家去搞吧!乔治会在色彩上做出一定的贡献,而且他的哥特式建筑说不定会促进原始派在艺术上的复兴。

不过他是个疯子,完全是个疯子,正如你亲眼所见到的。”

那是个峻峭难登的山坡,当他们到达顶点时,整个巴黎都展现在他们面前。黑色的屋顶象一片湖水,比比皆是的教堂的尖顶从夜雾中显现出来。塞纳河象一缕弯曲的光线把这座城市分为两半。房屋顺着蒙马特高坡向下流向塞纳河谷,然后又努力朝着蒙帕纳塞高坡奔去。太阳冲散了夜雾,照亮了下面的维生士森林。在城市的另一端,葱笼翠绿的布隆尼森林还是黑压压一片,沉在梦乡之中。这座城市的三大标志,市中心的歌剧院,城东的圣母院和城西的凯旋门,耸立在空中,宛如三座各具形态的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