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降临到拉瓦尔街上这间小小的公寓房间之中。提奥为这片刻的安宁感谢他的福星。然而好景不常。梵高不是审慎地、细致地通过改进他那已经过时的调色板去开辟自己的道路,而是开始模仿他的朋友们。想要成为印象派画家的狂热愿望使他把已经学到手的关于绘画的一切都忘掉了。他的油画看起来就象修拉、图鲁兹。劳特累克和高更的拙劣的复制品。但他却以为自己正在取得显著的进步。
“听我说,老伙计,”一天晚上,提奥说,“你叫什么名字?”
“温森特·梵高呀!”
“你有把握它不是乔治·修拉或者保尔·高更吗?”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提奥?”
“难道你真的以为你可以成为一个乔治·修拉?难道你不明白,自洪荒时代起就只能有一个劳特累克?也只能有一个高更(哦,感谢上帝!)?你试图模仿他们的做法是愚蠢的呀!”
“我并没有模仿他们。我是在向他们学习。”
“你是在模仿。给我看看随便一幅你新作的油画,我就能说出作画的头一天晚上你是和谁在一起来着。”
“不过我一直在改进嘛,提奥。瞧,这些画明亮得多啦!”
“你是一天天在走下坡路。你的画一幅比一幅不象温森特·梵高画的了。
在你面前没有什么坦途或捷径,老伙计。这需要数年的艰苦劳动。难道你竟是这样一个不得不去模仿他人的软包蛋吗?你能不能只吸收他们那些对你有用的东西呢?”
“提奥,这些油画的确是好的呀!”
“可我告诉你,它们糟透啦!”
论战继续着。
每当提奥晚上精疲力尽地从画廊归来时,都看到梵高拿着一幅新作的油画在急不可耐地等着他。他总是不等提奥把帽子和外衣脱下来,就猛扑到弟弟跟前。
“你瞧!现在你还能对我说这一幅不好!还说我的调色板没有改进!瞧这阳光效果!瞧这……”
提奥不得不作出抉择,或者说假话以求与一位和蔼、殷勤的兄弟共度一个欢愉的夜晚;或者说真话从而在房间里无论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死命的纠缠,一直到人将破晓为止。提奥累极了。他无力去讲出真话,但是他讲了。
“你最后一次在丢朗-吕厄家是什么时候?”他疲乏地询问。
“那有什么关系?”
“回答我的问题。”
“嗯,”梵高不好意思他说,“昨天下午。”
“你知道吗,梵高,巴黎差不多有五千名画家在尝试模仿爱德华·马奈哩?而且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比你学得更象。”
战场太小了,他们谁也躲不开谁。
梵高变了个新花样。他集所有的印象派画家之大成熔于一幅油画之中。
“可爱极了,”当天晚上,提奥喃喃说。“咱们可以把这一幅叫做‘摘要’。咱们可以给这幅油画上的每一样东西都贴上标签。这棵树是高更的手笔。这个角落里的女孩无疑是图鲁兹分特累克所作。我可以说那照耀在小河上的阳光是西斯莱的;色彩是莫奈的;树叶是毕沙罗的;空气是修拉的;而那位中心人物呢?马奈的。”
梵高艰苦地奋斗着。他整日辛勤工作,但当提奥晚上回到家里来时,梵高却象个小孩子似的受到责罚。提奥只好睡在起居室,这样梵高夜间就没法儿在那里画画儿。他同提奥的争论使他神经兴奋得睡不着觉。他长时间地冲着他弟弟发表高谈阔论。提奥和他争论着,直到由于极度疲劳而睡着,但是灯还在燃烧,梵高也还在激动地做着手势。唯一让提奥能撑持着过下去的,就是想到不久他们就会搬到勒皮克街,在那里他可以有一间自己的卧室,门上还得装一把结实的大锁。
当梵高厌烦了关于自己的油画的争论时,他就把晚上的时间用来和提奥讨论艺术、艺术品的生意和作个艺术家的烦恼。
“提奥,我无法理解,”他抱怨着。“你如今身为巴黎一个最大的艺术画廊的经理,可你连自己兄弟的一幅油画都不能展出。”
“那是瓦拉东不让我展出。”
“你做过努力吗?”
“努力过一千次啦!”
“好吧,就算我的画不够好。但是修拉的呢?还有高更的?劳特累克的呢?”
“每次他们把新你的油画拿给我看时,我都曾请求瓦拉东计我在二楼的楼厅悬挂起来。”
“是你在画廊做主还是旁的什么人?”
“哎呀,我只不过是在那里工作罢了。”
“那你就应该离开。那是卑下的,实在卑下。提奥,换了我可忍受不了,我就得离升他们。”
“等吃早饭时再谈这个问题吧,梵高。我劳累了一天,我想去睡了。”
“我不愿等到早饭再说。我马上就要谈。提奥,现在展出马奈和德加的作品有什么好处呢?他们已经被承认了。他们的作品已经开始卖得出去了。
现在你必须为之奋斗的是那些更年轻的人呀!”
“给我时间!也许再过三年……”
“不!我们不能等上三年。我们应当马上行动起来。哦,提奥,你干吗不辞掉你的差事,开办一家你自己的艺术画廊呢?只要想一想,再也不受瓦拉东、布格罗以及亨纳之流的控制啦!”
“那得要钱,梵高。我一点儿钱也没存。”
“咱们可以设法弄到些钱。”
“你知道,艺术品的生意发展起来是缓慢的。”
“随它慢去。咱们可以日夜工作,直到你可以开业为止。”
“可是在此期间咱们怎么办呢?也不能不吃饭哪!”
“你是在指责我不能自食其力吗?”
“看在老天爷份儿上,梵高,睡觉去吧。我困死啦。
“我不愿睡。我要知道真相。难道这就是你不离开古比尔的原因吗?因为你得供养我,是吗?说呀,把实话告诉我。我是你的累赘。是我牵扯着你,为了我你才保持着你的职位。要不是为了我,你早就自由了。”
“要是我个儿再大一点儿,或者再强壮一点儿就好了,我就可以把你好好揍一顿。事实上,我想我可以把高更雇来干这件事。梵高,我的工作现在是,并且永远是在古比尔。你的工作现在是,并且永远是绘画。我在古比尔做的工作有一半是属于你的;而你的绘画又有一半是属于我的。好啦,从我的床上走开吧,让我睡觉,不然我就去叫警察啦!”
第二天晚上,提奥递给梵高一个信封,说:“今晚你如果没什么事,咱们可以去出席这个宴会。”
“谁设宴?”
“亨利·罗稣。你看看请帖。”
请帖上写了两行小诗和一些手画的花朵。
“他是谁?”梵高问。
“我们都叫他海关官员。他四十岁之前曾是地方海关的收税员。和高更一样,他常常在星期天作画。几年前他来到巴黎,定居在巴十底附近的工人区。他一辈子没有受过一天教育,或者受到什么指教,但是他画画、写诗、作曲,教工人的孩子拉小提琴、弹钢琴,教老年人绘画。”
“他画什么东西?”
“大多是稀奇古怪的动物,它们从更加怪异的热带丛林中朝外窥视。他去过的最近的丛休就是布隆尼森林中的动物园。他是个农民,而且天生是个原始派,尽管保尔·高更总是笑话他。”
“你认为他的画怎么样,提奥?”
“唔,我不知道。大家都认为他疯疯傻傻的。”
“是吗?”
“他象孩子似的,而且是个非常淳朴的孩子。咱们今晚去赴宴会,你就有机会自己作出判断了。他的油画全部挂在墙上。
“他既然能开宴会请客,那他一定有钱。”
“他也许是当今全巴黎最穷的一个画家了。连他教课用的小提琴都是租的,因为他买不起。他开宴会另有目的,回头你白会明白。”
罗稣住的那幢楼房的住户,都是干体力活儿的工人家庭。他的房间在四层。楼外尖声叫嚷的小孩子满街乱跑;楼道中弥漫着烧饭、洗衣和厕所的混合臭味,浓烈得足以使人窒息。
提奥敲了门,亨刊·罗稣应声而来。他身材矮小结实,体格颇象梵高。
他的手指又短又粗,脑袋几乎是方的,鼻子和下巴颏儿也是又短又粗,一双大眼晴天真无邪。
“承蒙光临,梵高先生,”他用柔和、谦恭的声调说。
提奥介绍了梵高。罗稣请他们坐到椅于上。房间里色彩丰富,几乎是五彩缤纷。窗户上挂着农家那种红白相间的格子布窗帘。四壁布满了画,上面画着野生动物、丛林和令人难以置信的风景。
角落里的那张磨损了的破旧钢琴旁边,站着四个神情紧张、手拿小提琴的小男孩。壁炉架上摆着罗稣烤的、撒有香菜籽的家常小点心。房间里散放着一些凳子和椅子。
“你是第一个到的,梵高先生,”罗稣说。“评论家吉劳姆·皮勒准备携带问伴光临。”
从街上传来一阵喧闹声,夹杂着孩童的尖声叫嚷和走在石子路上的马车车轮的辚辚声。罗稣冲到门边打开门。悦耳的女人嗓音从下面楼厅传上来。
“接着上,接着上”一个声音隆隆作响。“一只手扶着栏杆,另一只捂着鼻子!”
随着这句俏皮话响起一阵笑声。把这一切听得一清二楚的罗稣转身朝温森特一笑。梵高觉得他自己乎生还从未见过一个男人有这样一双清澈、纯洁的眼睛,一双完全摆脱了恶念和怨恨之情的眼睛。
人数大约在十到十二个的一伙人拥进了房间。男人身着晚礼服;妇女身着华丽的长袍,脚下是做工精致的鞋,手上戴着长统白色手套。她们的到来使房间充满了昂贵的香水、高雅的香粉、绸缎和老式花边的香气。
“嗨,亨利,”吉劳姆·皮勒用他深沉而傲慢的声音嚷道,“你瞧我们来啦。不过我们不能久留。我们还要去参加布罗格列公主的舞会。此间你一定要好好款待一下我的客人啊。”
“哦,我要结识他,”一个身材苗条,穿着一件半露胸脯的低开领帝国长袍的褐发女郎热情奔放地说。“只要想想,这是全巴黎都在谈论的大画家哪。您愿意吻我的手吗,罗稣先生?”
“当心,布兰奇,”有人说。“你知道……这些个艺术家……。”
罗稣微笑着吻了她的手。梵高缩进一个角落。皮勒和提奥交谈了一会儿。其余那伙人成双作对地在房间里到处走动,评论着不同的画,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他们指点着罗稣的窗帘、他的那些装饰品,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搜寻着新的笑料。
“请诸位就座,女士们,先生们,”罗稣说,“我的乐队将演奏一支本人所作的曲子。我已经把它献给了皮勒先生,它的标题是:拉瓦尔曲。”
“来呀,大家过来呀!”皮勒高喊。“罗稣打算给咱们表演一下。珍妮!布兰奇!雅克!来坐呀,这可是难得得很。”
四个哆哆嗦嗦的男孩站在一个乐谱架前,校准自己的小提琴的音调。罗稣坐在钢琴前闭起他的眼睛。过了片刻,他说声“预备”便开始了演多。这是一首质朴的田园曲。梵高很想听听,但人群中发出的吃吃笑声把乐曲声淹没了。曲终时他们全叫嚷着拍起巴掌来。布兰奇走向钢琴,把手放在罗稣肩上说:“曲子是优美的,先生,美极啦。我从来没有这样深受感动过。”
“您过奖了,夫人。”
布兰奇格格地笑起来。
“吉劳姆,听见了吗?他以为我是在奉承他呢!”
“现在我将为诸位演奏另一支曲子,”罗稣说。
“配上你的一首诗唱给我们听听吧,亨利。你不是作了许多诗吗?”
罗稣象个孩子似地咧开嘴笑了。
“很好,皮勒先生,要是你愿意,我就配上一首诗。”
他走到桌前,拿出一束诗稿,在里面翻找了一遍,挑出一首来。他在钢琴前坐下来,开始演奏。梵高认为音乐是出色的。而就他能听清的不多的几句诗来看,诗也极佳。但是把这两样配在一起的效果却相当滑稽。人群高声叫嚷着,拍打着皮勒的后背。
“哎呀,吉劳姆,你这个狗东西!你多滑头!”
音乐奏毕,罗稣到厨房去端来盛在粗笨的杯子中的咖啡递给客人们。他们弄掉点心上的香菜籽,把点心泡进各自的咖啡中。梵高呆在角落里吸起烟斗来。
“我说,亨利,给我们看看你新近作的画吧。我们来的目的就为的是这个。我们一定要在罗浮宫把它们买去之前,在这儿,庄你的画室看看它们。”
“我新画了一些有趣的画,”罗稣说。“我可以把它们从墙上取下来给诸位看。”
这伙人围聚桌旁,争先恐后地大肆吹捧着这些作品。
“神笔,简直是神笔,”布兰奇赞叹道。“我一定要给我的小客厅购置一幅。没有它我连一天也活不了!亲爱的大师,这幅不朽的杰作要多少钱呢?”
“二十五法郎。”
“啊,二十丘法郎!只要想一想,二十五法郎买一件伟大的艺术品!你愿意为我题上字吗?”
“不胜荣幸。”
“我答应过弗朗索瓦兹给她带一幅去,”皮勒说。“亨利,这一幅是我未婚妻的啦。这一定是你所绘制的最优美的一幅画了。
“我知道有一幅准合你意,皮勒先生。”
他取下一幅画,上面画着某种神秘怪诞的动物,从一座神话般的丛林中向外张望。大家朝着皮勒欢呼起来。
“这是什么?”
“一只狮子。”
“这哪是狮子,这是老虎嘛。”
“我告诉你,这是我那个洗衣女工,我认出她了。”
“这一件梢大一点儿,先生,”罗稣亲切温柔他说。“它得要您破费三十法郎哩。”
“它值这个价儿,亨利,它值。有朝一日,我的孙子们会拿这幅精美的油画,卖上三万法郎哪!”
“我要一幅。我要一幅。”其它几个人嚷嚷着。“我得买一幅给朋友们看看。这可是本季节最精彩的节目啦。”
“大家走吧,”皮勒喊道。“咱们去舞会该晚了。你们把画也带上。咱们带的这些东西会在布罗格列公主那儿引起轰动的。再见吧,亨利。我们这回玩得可真叫快活极了。快点举行下次的宴会吧!”
“再见,亲爱的大师,”布兰奇说,拿她洒了香水的手帕在他鼻子底下晃了晃。“我永远不会忘记您。您将在我的记忆中永存。”
“别逗他了,布兰奇,”男人中的一个大声说,“不然这个可怜的家伙会整夜睡不着觉的。”
他们吵吵嚷嚷、成群结队地下了楼梯,一路上互相开着玩笑,身后留下的一团团高级香水的云雾与这座楼里的臭味混合在一起。
提奥和梵高走向门口。罗稣站在桌前,低头瞧着那堆硬币。
“你不反对单独一人回家吧,提奥?”梵高轻声说。“我想留下来与他认识一下。”
提奥走了。罗稣没注意到梵高掩好门后,就靠着门站在那儿了。他继续数着桌上的钱。
“八十法郎,九十法郎,一百,一百零五。”
他抬起头,看见梵高正望着自己。那种单纯的、孩子气的神情回到他的眼睛里。他把钱推到一边,站在那儿,傻乎乎地嘻开了嘴。
“别装样儿了,罗稣,”梵高说。“我也象你一样,既是农民又是画家。”
罗稣离开桌子,朝梵高走过来,热情地抓住了他的手。
“你弟弟给我看过你画的荷兰农民。那些画画得很好,比米勒的还好。
我看过许多许多次了。我钦佩你,先生。”
“罗稣,就在那些……闹得笑话百出的时候,我看了你的画。我也很钦佩你。”
“谢谢你。坐下好吗?请用我的烟草装烟斗吧!这是一百零五个法郎,先生。我可以买烟草、食物和画布接着画下去了。”
他们在桌子两边面对面坐下来,在无言的沉思默想中友好地吸着烟。
“我想你是知道他们管你叫疯子的吧,罗稣?”
“是的,我知道。而且我听说在海牙他们也认为你疯了。”
“对,是这样。”
“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的画有一天会悬挂在卢森堡的。”
“而我的,”梵高说,“将悬挂在罗浮宫里。”
他们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这个想法,情不自禁地放声开心地笑起来。
“他们是对的,亨利,”梵高说。“咱们是疯啦!”
“为了这个,咱们去喝点儿好吗?”罗稣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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