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递员

下一个使他不满意的就是他的画布的吸收性能,画布上覆盖的那层薄薄的石膏涂层吸不进他涂上去的浓厚的颜色。提奥给他寄来成卷的未加工的画布,晚上他就在一个小碗里调好石膏,涂在他打算第二天画画用的画布上。

乔治·修拉使他对装他作品的画框的样子和颜色特别注意。当他把第一幅阿尔勒油画寄给提奥时,他说明了只可以用什么样的木头和必须涂上什么样的颜色。不过,除非眼看着自己的画装在自己制作的画框里,他才觉得放心。

他从杂货商那儿买来木板条,截成他需要的长短,然后把它们涂成和画的构图相协调的颜色。

他制造颜色,做绷画布的框子,给画布涂石膏,画画,制做画框并且自己上漆。

“真糟糕,可惜我不能买自己的画,”他大声咕哝着。“不然我就完全自给自足了。”

西北风又刮起来了;大自然仿佛在大发雷霆。天空没有云。明亮的阳光伴随着极度的干旱和刺骨的寒冷。梵高在他的房间里画一幅静物,那是一只蓝色搪瓷咖啡壶、一只金黄和深蓝两色的杯子、一只淡蓝色白花格的牛奶罐、一只蓝色底子上配着深浅不一的红色、绿色和褐色图案的意大利陶罐,还有两个桔子和三个柠檬。

风停下来,他又出去画了一幅罗讷河风景——《特兰凯泰莱铁桥》。画面上的天空和河水都是苦艾酒的颜色,码头是淡紫色,桥上有几个把肘部支在桥栏杆上的发黑的人影。铁桥是浓烈的蓝色,黑色的背景上带有鲜橙色的色调和一点浓烈的绿孔雀蓝色。他在试图找到一种极为悲痛的,因而也是极其令人心碎的东西。

他并不想把他眼前看到的东西完全复制出来,而是把更多的力量用于随意地惜助色彩表现他自己,他懂得了毕沙罗在巴黎告诉他的那句话是千真万确的:“你必须夸张由色彩的和谐或不和谐所造成的效果。”在莫泊桑为《彼得和约翰》写的序文中,他发现了一种类似的观点。“为了在他的小说中创造一个比我们的社会更美好、更单纯和更给人以慰藉的世界,艺术家拥有夸张的自由。”

他顶着大太阳,在麦田里勤勤恳恳、专心致志地画了一天,画成了这样一幅画,一片翻耕过的田野,那是一大片似乎在向地平线攀登、泥土块呈紫罗兰色的田野;一个身着蓝色和白色衣服的播种者;地平线上是一片矮小成熟的麦田;凌驾于这一切之上的,是一片黄色的天空和一轮黄色的太阳。

梵高知道巴黎的评论家准认为他画得太快了。他并不同意这种看法。

难道不是感情,那种他对自然的真挚的感受在催促着他吗?如果有时感情强烈得使他在工作时都不知道他在工作,如果有时就象讲话的词句一样情不自禁地一笔接一笔地相继而来,那么也会有这样的时候到来,那又将是沉闷的日子,没有灵感的日子。他必须趁热打铁,把打成的铁条放在一边。

他背起画架,走上那条途经蒙特梅哲山的路赶回家去。他走得那样快,以至很快就超过了在他前面边走边玩的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他认出这男人是老罗林,阿尔勒邮局的邮递员,在咖啡馆他常坐在罗林旁边,并且原来就想和他说话,但一直没有机会。

“日安,罗林先生!”他说。

“啊,是您呀,画家,”罗林说。“日安。我这是星期天下午带着孩子出来散步呢。”

“今天天气真好,是不是?”

“啊,是的,要是这该死的西北风不吹,天气总是很可爱的。您今天画完一幅画了吧,先生?”

“是的。”

“我是个没有知识的人,先生,而且一点儿不懂艺术。不过,如果您愿意让我看看,我会感到很荣幸的。”

“我很愿意。”

那男该儿在前头边玩边跑。梵高和罗林并肩走着。在罗林看画的当儿,梵高观察着他。罗林戴着他那顶蓝色的邮递员帽子。他有一双温柔好奇的眼睛和一部方形的弯曲如波的长胡子。这部胡子遮住了他的脖子和衣领,一直垂到他暗蓝色的邮递员上衣胸前。在罗林身上,梵高感到一种和佩雷·唐古伊那使他深受吸引的温柔和忧郁相同的气质。他的样子忧郁但不做作,他那张很平常的农民的脸似乎和他那部浓密的希腊式胡子不大相称。

“我是个没有知识的人,先生,”罗林重复着说,“请您原谅我多嘴。

您的麦田画得那么象个活物,就象咱们刚才走过的那片地,比方说就象我看见您在那儿作画的那片地一样。”

“那么,你喜欢它吗?”

“至于这个,我也说不清。我只知道它使我感觉到了什么,在这儿。”

他把手放在胸口朝上推。

在蒙特梅哲山脚下,他们停了一会儿。红日沉落在古老的修道院上空,夕阳的余辉照射着从乱石堆中生长出来的松树的树干和枝叶,给这些树干、枝叶染上一层象橙红色火焰的颜色;而以泛着轻柔的蓝绿色的碧空为背景的远处的松树,却呈现出醒目的普蓝色彩。树下白色砂子和层层白色岩石也蒙上了浓淡不同的蓝色。

“这也象活的一样,是不是,先生?”罗林问。

“就是咱们离开了人世,它也将继续活着,罗林。”

他们向前走去,轻声地、友好地聊着天。在罗林的话语中没有一句出口伤人的话。他心地单纯,他的想法既单纯又深刻,他靠着自己一百三十五法郎购月薪供养他的妻子、四个孩子和他自己,他当了二十五年的邮递员,从未提升过,只是提过极少的几次薪水。

“在我年轻时,先生,”他说,“我常常去想许多有关上帝的问题。似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上帝似乎变得越来越令人难以相信了。上帝还存在于你画的那片麦田里或蒙特梅哲山的黄昏中,然而当我想到人们……和他们管理的这个世界……”

“我理解,罗林,不过我越来越觉得我们绝不能以这个世界的好坏去评价上帝。这个世界只不过是幅尚未完成的习作。当你面对着一幅已经被画坏的习作,而如果你又挺喜欢这位艺术家,你怎么办?你是不会去大肆指责的,你只是闭口不言。然而你有权利要求看到更好一些的东西。”

“是呀,对罗,”罗林喊道,“只要好上那么一丁点儿。”

“我们应当在评价他之前,看看他用同一只手创造出来的其它作品,这个世界显然是在他处于逆境的日子里匆忙拼凑起来的,当时这位艺术家对正在发生的事情并不是很清醒的。”

暮色降临到这条婉蜒曲折的乡间小道上。初升的小星星从沉重的钻蓝色夜幕中伸出头来。罗林那双温柔而天真的眼睛搜索着梵高的脸,“那么,您认为除了这个世界,还有另外的世界么,先生?”

“我不知道,罗林。在对我的工作发生了兴趣之后,我就不再去想这一类的事情了。不过,这种生活看起来多么不完善啊,是不是?我有时想,正如火车和马车是载着我们从地球的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旅行工具一样,伤寒和肺结核也是载送我们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旅行工具。”

“啊,你们竟是这样想的,你们这些艺术家。”

“罗林,你能帮孜一个忙吗?让我为你画一幅肖像吧。阿尔勒人全都不愿意为我摆姿势。”

“我应当感到荣辛,先生。不过,您干吗想画我?我不过是个很难看的人。”

“假使真有上帝的话,罗林,我想他一定长着和你完全一样的胡子和眼睛。”

“您在拿我开心哪,先生!”

“正相反,我可是认真的。”

“明天晚上您来我家和我们一起吃饭吧!我们的饭食很一般,不过您来做客我们会很高兴的。”

罗林太太是个农家妇女,她有点让他想起丹尼斯太太。桌上铺着红白格的桌布,上面摆着家制面包、一点儿肉焖土豆和一瓶酸味酒。饭后,梵高为罗林太太画像,边画边和那位邮递员聊天。

“大革命期间,我是个共和派,”罗林说,“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我们什么也没有得到。不管统治者是国王还是部长,咱们穷百姓完全和过去一样微不足道。我本来以为咱们要是有了共和国,大家就可以分享一切了。”

“噢,不会的,罗林。”

“我这一辈子总想弄明白,先生,为什么有的人就应当比别人享有的多?为什么有的人应当辛辛苦苦地干活而他的邻居却无所事事地闲坐着?我也许是太愚笨了,所以我才不明白。你是不是认为,如果我受过教育的话,先生,我就可以明白一些了呢?”

梵高抬头迅速地膘了他一眼,看看罗林是不是在挖苦他,但在那张脸上,他看到的还是同样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

“是啊,我的朋友,”他说,“大多数受过教育的人,看起来对局势是很理解的。不过,我也和你一样无知,所以我永远不能理解或者接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