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睡觉的房间,就象某个景象萧条的村落里一间三等候车室,那些精神病人总是戴着帽子、眼镜,拄着手杖,穿着施行大衣,仿佛他们正要启程到哪里去。
修女德夏内尔带着梵高穿过这间象长廊一样的房间,指给他一张空床。
“你就睡在这儿,先生,”她说。“夜间为了清静,你可以把帘子拉上。
等你安置好了,佩隆大夫希望你到他办公室去见他。”
围坐在没有生火的火炉旁的十一个男人,对梵高的到来无动于衷,不加评论。修女德夏内尔顺着那间狭长的房间走了,从背影看去,她的浆过的白色长袍、黑色的披肩和头巾显得十分不自然。
梵高放下他的旅行袋,朝四下里看了看。病室两边各有一排朝下倾斜五度的床,每张床四周都支着架子,上面挂着肮脏的奶油色帘子。屋顶上的梁木十分粗糙,墙壁刷成白色。房间中央有个炉子,炉子左侧伸出一根带拐弯的烟筒。室内有一盏灯,吊在炉子上方。
梵高奇怪这些人怎么这样安静。他们不读书,不玩,也不讲话。他们只是倚着自己的手杖,凝视着那个炉子。
在他床头的墙上钉有一只箱子,不过梵高宁肯把他的东西放在旅行袋里。他把烟斗、烟草和一本书放在箱子里,把旅行袋推到床底下,随后便朝外面的花园走去。半路上他经过了一排看上去又阴暗又潮湿、紧锁房门、无人居住的房间。内院的回廊满目荒凉。巨大的松树下面长着高高的未经修整的草茵,和遍地蔓生的野草混杂在一起。阳光照进围墙,留下一片呆滞不动的光影。梵高向左拐弯,敲响佩隆大夫和他一家住的私宅的门。
佩隆大夫曾经在马赛当过海上医生,以后又当了眼科医生,一场严重的痛风病才使他到这静谧的乡间寻找一所疗养院的。
“你看,梵高,”大夫双手各抓一个桌角,说道,“过去我照料人的身体的健康;现在我在照料人的心灵的健康。这是同一种行业。”
“你在精神病方面是有经验的,大夫。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我要把自己的耳朵割掉吗?”
“对于癫痫病人来讲,这根本不算稀罕,梵高。我碰到过两个与此相似的病例。病人在听觉神经变得特别过敏时,便以为割掉外耳就可以使这种幻觉中止。”
“……噢……我明白了。还有,我将受到的治疗……?”
“治疗?啊……唔……你每周必须起码洗两个热水澡。我力主这种办法。而且你必须在洗澡水里呆两个小时,洗澡会使你镇静。”
“还要我做别的什么吗,大夫?”
“你必须保持绝对安静。你一定不可以让自己激动。不要工作,不要读书,不要争吵或生气。”
“我知道……我虚弱得不能工作。”
“如果你不希望参加圣保罗的宗教生活,我会告诉修女们不坚持非要你去不可。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
“谢谢你,大夫。”
“五点吃晚饭。你会听到锣声。努力适应这所医院的生活方式吧,梵高,尽快适应。这会加速你的恢复。”
梵高脚步蹒跚地穿过那座凌乱不堪的花园,穿过三等病人住的建筑物门口那正在崩塌衰落的门廊,从那排没人住的小黑屋旁走过。他坐在病室自己的床上。他的同伴们仍然默默地坐在炉子周围。过了一些时候,他听到另一个房间响了一声。这十一个人以一种抱着坚定决心的姿态站起来冲出病室。梵高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吃饭的地方是一间泥土地面、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粗糙的长桌,周围放着板凳。修女端来食物。那些食物有一股霉味,就象在那种劣等的公寓里吃到的东西。先端来的是汤和黑面包,汤里的蟑螂令他怀念起巴黎的饭馆。接着端上来的是一盘鸡豆、青豆和扁豆。他的同伴们全力以赴地吃着,连桌子上的面包屑也搂到手里,然后用舌头舔光。
吃完饭,这些人回到炉边各自原来的椅子上,一心一意地消化他们的食物。等到晚饭都顺下肚子后,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地站起身,脱下衣服,拉上帘子上床睡觉去了。梵高直到此时也没听见他们说过一句话。
夕阳西下。梵高立在窗前,朝外望着绿色的山谷。淡柠檬黄色的天空庄严宏伟。苍凉凄寂的松树映衬在天上,象精致的黑色花边一般。这幅景象并没有使梵高受到感动,甚至连一点儿要把它画下来的愿望都没有。
他仁立窗前,直到普罗旺斯浓重的暮色渗进那柠檬黄色的天空,吸走了天空的色彩。没人到病室来把灯点燃。在黑暗中,一个人除了思索他的一生,什么也干不了。
梵高脱衣上床。他躺在那儿,睁大眼睛凝视着夭花板上粗糙的梁木。
床的角度使他朝脚底的方向倾斜。他随身带来了德拉克罗瓦的书,于是便在箱子里摸索着把书找了出来。黑暗中,他把书的皮革封面紧贴在自己心口上。
这种感觉使他安心。他并不是周围这些精神病人之中的一员,而是和这位伟大的大师在一起。他那些充满智慧、给人安慰的话,透过坚硬的书皮流进了梵高痛苦的心。
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邻床发出的低沉的呻吟声吵醒了他。这呻吟声越来越大,直到突然变成了嚎叫和滔滔不绝的话语。
“走开!别跟着我!你为什么跟着我,我没杀他呀!你骗不了我。我知道你是谁。你是秘密警察!好吧,你要是愿意就搜我身上好了!我没偷那笔钱!他在星期三自己把自己谋杀了!走开!看在上帝的面上,让我自个儿呆着吧!”
梵高跳起来把帘子推到一边。他看见一个淡黄头发的二十三岁小伙子正用牙撕咬着他的睡衣。那小伙子看见梵高便跪倒在地,对着他双手交又苦苦哀求。
“穆内-苏利先生,别把我带走啊!我没干过,真的!我不是鸡奸犯!我是个律师。我将负责处理你所有的案子,穆内-苏利先生,只是你别拘留我呀!我上星期三不可能把他杀死!我没拿这笔钱!瞧啊!这儿没有呀!”
他扯掉身上的衣服,突然开始狂躁地撕破他的床铺,同时一直大骂秘密警察,抗议对他的不属实的控告。梵高不知如何是好。其余所有同室的病人似乎都在酣睡。
梵高跑到相邻的一张床,拉开帘子,摇着睡在里面的人。这家伙睁开眼,傻呆呆地瞧着梵高。
“起来帮我让他安静下来吧,”梵高说。“我担心他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来。”
躺在床上的那个人的右嘴角开始流诞。他发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哇哇叫声。
“快呀,”梵高喊着。“咱俩一起才能把他按住。”
他觉得有只手放在他肩上,便转过身,在他身后,站着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人。
“跟这个人费口舌没有用,”那人说。“他是个白痴。自他来到这儿就从来没讲过一句话。来,咱们让他安静下来。”
这个淡黄头发的年轻人,用手指甲在床垫上挖了一个洞,正跪在上面把稻草和垫子里的填料扯出来。当他又看见梵高时,他开始喊叫些法律上的引证,并且双手敲打着梵高的胸口。
“对,对,我杀了他!我杀了他!可那不是为了鸡奸!我没干这个,穆内-苏利先生。不是上星期三。那是为了谋取他的钱!看哪!有了!我把钱夹子藏在床垫里了!我会给你们找到它的!只是别让秘密警察跟踪我呀!即使我真杀了他,我也是能免罪的!我可以向你举例证明……瞧!我可以把它从床垫里挖出来!”
“抓住他那只胳膊,”那年长的人对梵高说。
他们把年轻人按到床上,可是他的胡言乱语过了一个多钟头才说完。最后,他已是疲乏不堪,他的话降为刺耳的咕噜声,接椅便倒头昏睡。那个年纪大一些的人绕到梵高那边。
“这孩子是学法律的,”他说。“他的脑子劳累过了头。大约每隔十天他就发一次病。其实,他从来也没有伤害过谁。晚安,先生。”
年长的人回到自己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梵高又走到可以俯瞰绿色山谷的窗户跟前。此时离日出还早,除了那颗晨星什么也看不见。他想起让比尼画的那幅描绘晨星的画,画中充分表现了宇宙那种宏远无边的和平与庄严……以及对站在下面凝视着它的渺小的个人所怀有的那种令人心碎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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