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奥焦虑不安,彻夜难眠,在梵高乘坐的那班火车可能到达的两个小时前,他就去利翁乍站了。乔安娜不得不留在家里照看婴儿。她站在皮加莱区他们四楼公寓的阳台上,透过遮住楼房正面的那棵巨大黑檀树的枝叶,焦急地注视着皮加莱区的入口,等候着将从皮加莱街上拐进来的马车。
利翁车站离提奥家很远。在乔安娜看来这段等候的时间似乎永无穷期了。她开始担心梵高在车上出了什么事。然而,一辆敞篷小出租马车到底从皮加莱街上拐进来了,两张笑脸朝她点头示意,两只手朝她挥舞着。她竭力想看清梵高的模样。
皮加莱区是一条死胡同,它的那一头被一座种着花的院子和一座石头房子购突出的墙角堵上了。在这条看来繁华体而的街道两边,只有两座长建筑物。提奥住在八号,是离死胡同最近的那幢房子,它座落在一座小花园的后面,自己单有一条走道。小马车只用了几秒钟时间便来到了那棵巨大的黑檀树旁的大门前。
梵高在前,提奥尾随在后,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涕。乔安娜本以为会看到一个虚弱的病人,没想到朝她伸出双臂的却是一个气色红润、笑容满面、神态果决的人。
“他看起来完全正常,比提奥显得健壮多了,”这是她的头一个想法。
但是她不敢去看他的耳朵。
“啊,提奥,”梵高叫嚷着,握着乔安娜的两只手,满意地望着她, “你确实给自己找了个好妻子。”
“谢谢,梵高,”提奥笑着回答。
提奥是接着母亲的样子去选择的。乔安娜有着一双和安娜·科尼莉亚同样温柔的褐色眸子,目光中流露出同样充满同情和怜悯的神情。由于有了孩子,尽管孩子才几个月大,她身上已经隐隐显示出那种将要掌管一家生活的母亲的劲头儿。她相貌平常,但端正;有一张几乎显得呆板的椭圆脸;一头淡褐色头发从高高的荷兰式额头简单地梳向脑后。她爱提奥,这爱里面也包括了梵高。
提奥把梵高拉进卧室,婴儿正在摇篮中睡着。两个男人眼里噙首泪花,默默地注视着那孩子。乔安娜意识到他们想单独呆一会儿,于是踏着脚尖悄悄向门上去。正当她的手放到门的圆形把手上时,梵高笑着转过头来,指着盖在摇篮上的钩针编结的东西,对她说:
“别给他盖这么多钧纱,小妹妹。”
乔安娜轻轻关上了身后的门。梵高又低下头看着那孩子。他突然感到了那种不能生育的人才体验得到的悲哀,他们身后没有留下自己的骨肉,他们的死亡是真正的、永恒的死亡。
提奥看出了他的心思。
“来日方长,梵高。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爱你并能为你分忧的妻子的。”
“唉,不,提奥,现在已经大晚了。”
“前几天,我刚发现了一个一定会完全仑你意的女子。”
“真的吗?她是什么人?”
“她是屠格涅夫《处女地》中的那个姑娘,记得吗?”
“你指的是那个同民粹主义者一起工作,越过边境带来妥协文件的姑娘吧,是不是?”
“对,你的妻子就应当是那样的人,梵高,她得是经历过人生最深重的苦难的……”
“……但她能指望我什么呢?一个一只耳朵的男人?”
小梵高醒了,他朝上望着他们微笑。提奥把核子从摇篮中抱出来,递到梵高怀里。
“那么软,那么热乎,象一只小狗似的,”梵高说,感觉得出那婴儿贴在自己心口上。
“看你,真笨,你不能这样抱小孩。”
“恐怕我拿起画笔来要比干这个更顺手哩。”
提奥接过孩子,让核子伏在自己肩上抱着。他的头靠在婴儿的褐色卷发上。梵高觉得他们似乎是用同一块石头雕成的。
“唉,提奥,伙计,”他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你用你的血肉创造……而我则用颜料创造。”
“确实是这样,梵高,确实是这样。”
当晚,梵高的许多朋友到提奥家来聚会,以示欢迎他的归来。第一个到的是奥里埃,一个英俊的青年,他长发飘垂,胡须生在下颚两侧,中间却变戏法似的一根也没有。梵高把他带到卧室,提奥在那儿挂了一幅蒙提切里画的花束。
“奥里埃先生,你在文章中说,唯独我这个画家发觉了东西的色相差具有类似金属和宝石的性质。其实不然,看看这幅蒙提切里的作品。甚至在我来巴黎之前好几年,‘飞达’就发现一个小时过后。梵高放弃了说服奥里埃的尝试,反而送了他幅画有圣雷米的丝柏树的汕画,表示对他那篇文章的感激。
图鲁兹分特累兔突然出现了。虽然他山于爬了六段楼梯而气喘吁吁,但仍然象以往一样闹嚷嚷地开些粗鄙的玩笑。
“梵高,”他边握下边喊,“我在楼梯上碰见一个殡仪馆的。他娃在找你,还址找我?”
“找你分特累克的!他而想在我身上做生意。”
“我和你打个赌吧,梵高。我包你的大名得比我先上他的小本子。”
“行。贴什么?”
“在阿泰恩咖啡馆吃一顿,再上歌剧院消磨一晚上。”
“请你们这些傢伙开玩笑少拿死做题目吧,”提奥微微笑着说。
一个陌生人走进门来,看看劳特累克,随后便坐在远处角落里的一把椅子。大家都等着劳特累克把那个人介绍一下,可他只管说下去。
“请你介绍介绍你的朋友好吗?”梵高请求道。
“那不是我的朋友,”劳特累克笑了。“那是我的看守。”
一阵令人痛苦的沉默。
“莫非你没听说,梵高?我已经有几个月精神不健全了。他们说那是饮酒过度引起的,所以我如今改喝牛奶了。我将给你送张请帖,请你参加我的下一次晚会。那儿在一幅画着我正在给牛挤奶但是挤错了地方的画。”
乔安娜把茶点递给大家。大家同时讲着话,空气由于烟雾而变得浓重起来。这使梵高想起往昔在巴黎的日子。
“乔治·修拉进展如何?”梵高问劳特累克。
“乔冶!你当真不知道他的情况吗?”
“提奥写信什么也没说啊,”梵高说。“怎么啦?”
“乔治得肺病快死了。医生说他活不过三十一岁。”
“肋病!怎么可能,乔治本来很健壮的。怎么竟……?”
“劳累过度,梵高,”提奥说。“你有两年没看见他了吧?乔治象着了魔,他一天才睡两三个钟头,其余全部时间都在拼命工作。就连他那慈爱的老母亲也对他没办法。”
“这么说,乔治就快去了,”梵高沉思着说。
罗稣来了,拿着一袋带给梵高的肉制小甜饼。佩雷·唐基仍旧戴着他那顶圆草帽,他送给梵高一幅日本版画,并且说了些亲切的话,表达他们欢迎梵高返回巴黎的愉快心情。
十点钟时,梵高坚持下楼上头了一公升橄榄。他叫大家都吃,连劳特累克的看护人也不例外。
“你们如果见过普罗旺斯那些银绿色的橄榄林哪,”他嚷着,“你们就愿意吃一辈子橄榄了。”
“说到橄榄林,梵高,”劳特累克说,“你觉得阿尔勒女人怎么样?”
翌晨,梵高针乔安娜把婴儿车搬到街上,好让那婴儿在楼前的走道上晒一会儿太阳。接着梵高又返回了寓所,光穿着衬衫望着墙壁走走停停。
满墙都挂着他的画。饭厅壁炉上方是《吃土豆的人》;起居室挂着《阿尔勒风光》和《罗讷河夜景》;卧室里是《开花的果园》令乔安娜计时妇佣为之束手无策的就是那些放在床、沙发、餐具柜底下和满满当当塞在备用客房里的大批未装画框的油画。
梵高在提奥的书桌里翻找东西时,无意中翻到一大捆用粗绳拥起来的信件。他不胜惊愕地发现那都是他自己写的信。提奥把哥哥从离开松丹特到海牙古比尔公司的那一天起,二十年来所写的信,一封不缺地保存下来了。
那是整整七百封信。梵高纳闷提奥保存这些信究竟为的是什么。
在书桌的另一部分,他发现了过去十年中他寄给提奥的素描,全都整整齐齐按照时期先后排好了。这里有博里纳日时期画的那些正俯身在矸石山上的矿工和矿工妻了们;这里有埃顿附近田野上的挖掘者和播种者;这咀有海牙的毛人和老妪、格斯特的挖掘者,以及斯赫维宁根的渔夫;这里有纽南的吃土豆的人和织工们;这里有巴黎的饭馆和街头风景;这里有在阿尔勒初期画的向日葵和果树的速写;还有圣雷米精神病院的花园。
“我要举行一次完全是我个人的画展!”他喊道。
他从墙上把画都取下来,除去了素描的包装,把未装画框的油画从每件家具下面拉出来,非常仔细地把这些作品按时期分好类。然后,他选出嫩能表现出他所画地方的精神的素描和油画。他在门厅里钉上了约三十幅初期习作,其中有博里纳日人走出矿井的,俯身在椭圆形火炉上的,和在他们简陋的小屋里吃晚饭的。
“这是炭笔画室,”他对自己宣布。
他扫了一眼其余的房间,确定浴室是下一个最不重要的地方。他站在一把椅子上,把埃顿的习作沦八线庄四壁钉成一。排,那都是描绘布拉郎特农民的习作。
“这一间,无疑是木工铅笔画室。”
他的下一个选择是厨房。在这儿,他挂起了他在海牙和斯赫维宁根的写生,其中有从窗中俯瞰木材厂的景象、沙丘和正被拉上岸的渔船。
“第三室,”他说,“水彩画室。”
在小小的备用客房里,他挂起了描绘他的朋友德格鲁特一家的油画《吃土豆的人》。这是他第一幅充分表达了他自己的见解的油画。在这一幅的周围,他钉上了几十张描绘纽南的织工、送丧的农民、他父亲教堂后面的墓园、那逐渐变尖的纤细的教堂尖顶的习作。
在自己的卧室,他挂起了巴黎时期的油画,就是在他启程去阿尔勒的那个晚上挂在勒皮克街提奥房间四壁的那些。在起居室,他把每一幅能排进去的光彩四射的阿尔勒油画都挂到了垮上。在提奥卧室,他挂起了他在圣雷米精神病院期间创作的画。
他把这项工作完戍后,又把地板打扫干净,接着便穿上外农,戴上帽子,下了楼。在皮加莱区的阳光下,他推着他的同名人,乔安娜则在一旁挽着他的手臂,用荷兰语同他聊着家常。
十二点刚过,提奥从皮加莱街上摇摇摆摆地拐进来,快乐地向他们挥着手,撒腿跑过来,不胜爱怜地从小车中抱起婴儿。他们把小车留给了看门的,而后就一边热烈地聊天,一边上了楼。走到门口,梵高止住了他们。
“提奥,乔,我打算带你们去看一个梵裔画展,”他说。“所以你们得坚强起来,准备接受这场考验哟!”
“一个画展,梵高?”提奥问,“在哪儿?”
“把眼闭上,”梵高说。
他推开门,梵高家的三个成员走进了门厅。提奥和乔安娜环视四壁,呆住了。
“我在埃顿生活的时候,”梵高说。“父亲曾有一次说,好的永远不可能产生于坏的。我回答说:不仅有这种可能,而且就艺术而言,非如此不可。如果你们跟着我看,亲爱的弟弟和妹妹,我将让你们看到一个在开始时象个笨拙的孩子画得那么生硬,然而经历了十年不倦的努力,终于达到了……不过,你们自己会作出判断的。”
他接着正确的时间顺序,带着他们从一个房间到一个房间。他们站在那儿就象三个在艺术画廊里的参观者,在看一件代表一个人一生的作品。他们感觉到了这位艺术家缓慢而痛苦的进展;朝着表现手法的成熟所进行的摸索;在巴黎发生的巨变;他的强大的心声在阿尔勒充满激情的爆发,集聚了多年辛勤劳动的全部心血……;然后……崩溃……:圣雷米时期的油画……;为了保持创作的热情所进行的艰苦斗争;然后是慢慢地离去……离去……离去……离去……。
他们以陌生人出于无意的目光观看这画展。在短短的半小时中,一个人在世间逗留的生活历程再现在他们面前。
乔安娜端上来一顿地道的布拉邦特午饭。梵高为再次吃到了荷兰风味的食品而感到高兴。等她把饭桌清除干净后,两个男人点起烟斗,聊起天来。
“你一定要很认真地照嘉舍大夫的话去做,梵高。”
“好,提奥,我一定照他说的做。”
“因为,你知道,他是个精神病专家,如果你遵照他的话办,你肯定可以恢复健康。”
“我答应你。”
“嘉舍也画画。他每年都用P.范里塞尔这个名字参加独立派的画展。”
“他画得好吗,提奥?”
“不,我看不能说他画得好。但是他是那种善于识别天才人物的人。他二十岁时来巴黎学医,而后成了库尔贝、米尔热、尚弗勒里和蒲鲁东的朋友,他时常出入于拉努瓦。
阿泰恩咖啡馆,很快就与马奈、雷诺阿、德加、丢朗提,以及克洛德·莫奈结成知己,甚至还在印象主义那种东西产生之前的许多年,杜比尼和杜米埃就在他家画过画了。”
“真的吗?”
“无论是他花园里的还是他起居室的东西,几乎每一件都曾经被人画过。毕沙罗、吉劳曼、西斯莱、德拉克罗瓦,他们全都离家到奥维尔嘉舍那儿工作过。你还会在他的墙上看到塞尚、劳特累克和修拉的油画。告诉你吧,梵高,自本世纪中期以来,没有一位重要的画家不是嘉舍的朋友的。”
“且慢!等一分钟,提奥,你是在吓唬我。我并不是这些杰出人物之中的呀。他可曾看到过我的作品么?”
“你这个傻瓜!你猜猜看,他于吗这么渴望叫你到奥维尔去呢?”
“我要知道才叫怪呢。”
“他认为上次你在独立派画展上展出的那些阿尔勒夜景,是全部展品中最好的油画。我向你保证,当我给他看你为高更和那所黄房子画的向日葵镶板画的时候,他的眼泪都涌出来了。他转头对我说:‘梵高先生,你哥哥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在以往的艺术史上还从来不曾有过和那些向日葵花的黄颜色一样的东西。就凭这些油画,先生,就可以使你的哥哥永垂不朽。’”
梵高搔搔脑袋,咧嘴笑了。
“啊,”他说,“要是嘉舍大夫对我的向日葵是这么看的,他和我倒一定能合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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