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伯爵·商人朱里·罗维勒登上圣彼得宝座、成为罗马教皇利奥三世之后,决心重振梵蒂冈教廷的权威,降伏意大利各地对抗教廷的诸侯,彻底铲除前任教皇亚历山大的遗迹,不管这些遗迹是好还是坏。
他在巡视的过程中,来到了乌尔比诺。由于乌尔比诺公爵是他的远房侄儿,他决定在这里休息几天。
然而这休息也是相对而言。教皇天生是个自己不愿过安定的日子,也不愿任何人安生的人。他决定借公爵的府邸,召见各个城邦的代表,以及他忽然想到的人。
典仪大臣格拉西斯有一种独特的本事,凡是教皇及其随行人员所到之处,他都能因地制宜,把接待室、办公室、会议室以及种种礼仪细节安排得有条不紊。
在教皇内室前的小小客厅里,此时有三个人在等候接见。其中最年轻的是拉斐尔,人看起来就像个半大孩子。他身穿暗紫色的紧身裤和天鹅绒上衣,不认识他的人,很可能把他看作是某个达官贵人的侍从。
他是由德高望重的同乡布拉曼特推荐来的。布拉曼特不仅是教皇的首席建筑师,还是其朝夕相处的密友。当然,除了此人的推荐之外,教皇决定召见拉斐尔,恐怕与巴尔奥尼夫人的赞誉也有关系。拉斐尔曾为这位佩鲁贾的贵妇人画了一幅《基督入葬》,而不久之前教皇在他的宫殿里观看了这幅杰作。
第二个等候接见者长着浓密的胡须,身穿华贵的骑士服,腰上除了宝剑之外,还系着一个文具袋,一望而知是个富有修养和学识的贵族。
拉斐尔的猜测果然不谬。据典仪大臣介绍,此人便是鼎鼎大名的卡斯季里奥涅伯爵。
第三位穿着朴素的长袍,但却红光满面。典仪大臣将他介绍给另外两位客人;“这位先生是吉基,意大利的首富,锡耶拿城的代表。希望诸位能在等候接见的这段时间成为好朋友。”
格拉西斯离去之后,吉基首先打破了沉默: “啊,先生们,我们三个人,画家、伯爵和商人,意外地相聚在这里,真是命运的安排。恕我唐突,我觉得此时此刻,我们三个人象征着整个意大利。伯爵先生,您不久前才从英国回来。我从来没有到过这个美丽的国度,能否请您谈谈自己的印象,我想拉斐尔先生也会对此感兴趣的。”
“先生们,我向你们承认,我的使命取得了成功。”卡斯季里奥涅伯爵说:“我受乌尔比诺公爵的委托,将拉斐尔先生的杰作《圣乔治》献给了英王亨利七世。英王陛下非常喜欢这幅画图,王公贵族和宫廷命妇们更对它称赞不已。”
这回轮到拉斐尔开口了:“谢谢您对我这件早年作品的抬举,伯爵阁下。它还是我在佩鲁贾画的。”
“您打算到罗马去吗,拉斐尔先生?”吉基问道。
“我还不知道教皇的意旨。布拉曼特先生告诉我,圣上将开恩接见我几分钟。”
“布拉曼特先生德高望重,深受梵蒂冈的敬重。据我所知,他已建议教皇召您到罗马去。先生福星高照,说不定还有可能接受布拉曼特大师的遗产哩。”
“吉基先生,您可真是消息灵通啊!”
“哪里哪里!不过,作为一个好商人,应当随时了解风从哪儿来,又吹向哪儿去。我正在锡耶拿忙自己的事情,教皇召我来,我也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祸是福。不过可以肯定,当我回到罗马之时,我定会比现在更富有,因为承蒙不弃,我又结识了你们两位高贵的朋友。”
画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对两个交谈者的长相进行比较。吉基长着一个长方形脑袋,面部棱角分明,肤色很深,略带橄榄色调。总的说来,他长得像某种猛禽,比如苍鹰。
至于卡斯季里奥涅,则是一个学识渊博之士。他能讲好几种外语,对于遣词用句十分讲究。他心甘情愿地投奔乌尔比诺宫廷,为之效劳,主要是与各国君王打交道。只是他经济拮据,不能像其他王公贵族那样过花天酒地的日子。
“阁下此次出使伦敦有什么特殊目的吗?”
“三年前英国使臣到罗马时,得知乌尔比诺公爵,交往甚欢。该使臣回到伦敦之后,建议英王授予乌尔比诺公爵最高骑士勋章和嘉德勋章。我此次赴伦敦,即是代表公爵殿下接受勋章。”
“阁下一定受到热烈的欢迎吧?”
“英王陛下特意赐我乘坐王室彩船之荣。岸上人山人海,直向我欢呼、挥手。托尔城堡王旗飘扬,礼炮如雷,响彻云天。放眼看去,伦敦港到处是帆船,或停或驶,井然有序。尽管我到过那不勒斯、威尼斯和热那亚,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船……”
格拉西斯用权杖敲了一下地板,发出信号。前厅里的谈话立即停止:教皇马上就要接见他们了。
“承蒙圣上恩典,诸位将同时觐见教皇。进去后要马上鞠躬、跪拜,虽不必吻圣上的脚,但一定得吻其戒指。在圣上允许之后,诸位才能站起来。觐见结束时这一切也要重做一遍,然后退到门口,才能转身走出来。觐见自始至终我都在门外守候,以保证一切符合礼仪。拉斐尔先生是初获接见,万望记住我刚才奉告的事项。”
教皇朱里此时已近古稀年纪。当他身穿军服、头戴铁盔跨上战马之时,很像是个风华正茂的雇佣兵队长。然而现在,他坐在乌尔比诺公爵专为他安放的安乐椅里,将一只被痛风折磨得难以伸缩的脚高高地翘在软垫上,却显出日薄西山的本来面目,思考着尘世道路的终结、死亡和上帝的审判、欢乐的伊甸园和阴森的地狱。他头上的紫红色皇冠垂得很低,把耳朵盖住了一半。他的脸上布满皱纹,比他一生中所经过的江河和沟渠还要多。而那对直到老来依然炯炯有神的眼睛,此时也似乎睁不开来。他臃肿的身躯变得衰弱,陷进安乐椅上的天鹅绒里。只是那双手显得出奇地年轻:有力、光滑而又白净。
典仪大臣重又敲了一下权杖,发出觐见开始的信号。可是教皇的表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的目光似乎已经超越于时空之外,他的心智似乎已经摆脱了尘世的烦恼。当他召见的这三个臣民走到他面前跪拜如仪时,他的眼睛才慢慢睁开。
不过,他的眼皮抬得很慢,他似乎还沉浸在某种模糊的幻想之中。
他的眼神使他显得像是个浪迹天涯的漂泊者,力图从漫长的回忆中捕捉现实的形象。
“三位贤卿都请坐下。我们都很忙。我之所以决定同时接见三位,是希望你们互相帮助,颂扬上帝的荣名。
“我先要对吉基说,我的孩子,你从波尔杰科勒运来的大炮并不好。
它们冒的烟很多,响声很大,但是射程却不远。在攻打伊莫拉时,它们对城墙几乎没有造成任何损害。为什么费拉的大炮会胜过我们的呢?我知道,这不能归咎于你。可是有人说,你供应的火药有问题,确实加得太少。你亲自去把这一切调查清楚,然后来对我回话。而现在,我羞于承认的是,又不得不向你谈钱的问题。这件事没少叫我伤脑筋。你知道,各个教区的钱要到秋天才能解来,可在这之前我们却没有办法摆脱困境。因此,我决定让你负责解决此事。”
“启禀圣上,每当圣上需要钱时,我总是尽力设法,然而我仍然认为有必要报告圣上业已知道的情况。去年各地都发生旱灾、水灾和冷冻,单是逃入罗马的难民就增加了一倍。这种情况也必然会对矿场的工作产生不良影响。不仅如此,由于海上风暴,我们今年沉没的船只比往年多,再加上波斯又提高了出口税。因此……”
不待吉基说完,教皇就明确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们眼下急需3万金币,我的孩子。”
“圣上知道,银行大街任何时候都拿不出这么多现金。现在得从意大利之外去弄钱,而这需要时间。”
“当你从锡耶拿赶到这里来时,想必一切都计算好了。你说说看,到底需要多少时间?什么时候才能弄到?”
“要半个月,也就是说要下月中旬,圣上。”
听到吉基的明确保证之后,教皇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们可以作证。我说的是你,卡斯季里奥涅伯爵;还有你,拉斐尔。你们亲眼看到,基督教世界最有钱的商人居然对我讨价还价;你们看到,他打开自己金库的大门时是多么勉强,多么不情愿。这一切你们都看到了。现在我要问,我们该从何处去弄钱来给派驻各国的圣使发放薪俸,该从何处去弄钱来支付给正在梵蒂冈画壁画的画师?你们知道,我们又不能像背弃教义者那样去出售枢机主教的法冠。”
受接见的人都明白,教皇所说的“背弃教义者”是指前任教皇——博尔贾家族出身的亚历山大。
“一句话,到5月1日之前,3万金币必须到位!”教皇现在是直接向吉基下命令了。不仅如此,他还适可而止地点了一下这商人兼银行家的痛处:“我还听说,有人向布法罗骑士放高利贷,你得去查一下!”
“圣上真是明察秋毫!”
“好了,就这么办吧!你个人的事情我不想去干涉,只是请你多关心一下教区,多关心一下圣上。我们为镇压意大利的反基督教势力付出了非常昂贵的代价。我们之所以能打胜仗,是因为我们总是非常准时地向雇佣军发放军饷。谁也不能信口雌黄,胡说教皇的士兵洗劫城市!”
稍停片刻之后,朱里教皇清清嗓子,对卡斯季里奥涅说: “我为什么召你到这儿来呢,我的孩子?你本来出使英国,另有任务。我读到你从那儿写来的报告时总是很高兴。你的目光很敏锐,并且能用明晰的言辞把你的见闻印象表述出来。看起来,你的英文也很不错。
你是怎么弄懂这莫名其妙的东西的呢?妙极了,真是妙极了。我还听说,乌尔比诺公爵不久又要派你到热那亚去,让你在那儿拜见法国国王。这是一项伟大的使命,因为届时你不是代表乌尔比诺,而是代表整个意大利说话。啊,我差点忘了,你似乎要印行你的英国游记,并且还打算出一本有关梵蒂冈的书。有这回事吗?”
“报告圣上,这只不过是一种设想,目前还腾不出手来。”
“首先得写你的英国之行。你知道,我的孩子,意大利的伯爵不知有多少,可是他们大都很愚蠢。从他们那儿,除了灾难,没有什么好期待的。伯爵当腻了想当公爵,可是一旦成了公爵,马上又感到不满意,又想当国王了……”
教皇越说越起劲,一点儿倦态也没有。
“还有你,拉斐尔,你可别感到委屈!我之所以最后才同你说话,不仅因为你最年轻,还因为我对你的期望特别大。我刚才所说的一切,你都听见了,这很好。待你到梵蒂冈去时,你得把一切都弄清楚。有许多事情单靠画笔是做不好的。画家应当有头脑,事事留意而又守口如瓶。
我为什么叫你来呢?你知道,我不能继续住在博尔贾的宫殿里。先知只消说一句话就能把魔鬼赶走;可是魔鬼走后,其邪气却会长期留存。我现在住在一座内殿,其中的一间厅堂叫做谢尼亚图拉厅,已有几个画家为它绘制了壁画,可是我一幅也不满意。它们既不能激励我思考和改正过失,也不能促使我创建伟大的功勋。我喜欢那种能振奋我的精神的壁画。我还想瞻仰古圣先贤的风采。
“我还有诗歌……一切与人文主义有关的东西,我都希望你画,拉斐尔。我信赖布拉曼特大师对你的推荐,我还看过你的作品,因此我相信你,我的孩子。
“你知道,在意大利,甚至在其疆域之外,都有人指责我好战,说我满脑子想的全是毫无价值的东西。其实,布拉曼特可以作证,我对于古代文化的兴趣,并不比哪个世俗君王差。每天晚上,当我处理完白天剩下的工作后,常常与布拉曼特一起谈今论古,诵读但丁的《神曲》。
“再说,哪位教皇在位时,曾经发掘过能与《拉奥孔》媲美的古希腊雕刻艺术品呢?那是元月份的一天清晨,一个农民在掘地时发现的。
我接到报告,饭也不吃,就带着建筑师桑加洛以及闻讯赶来的米开朗琪罗直奔那农民的葡萄园。那时大雪纷飞,滴水成冰,可是我根本没有考虑是否会感冒。我一口就答应给那农民600个金币,将这绝世珍品买下,并允诺将来让他葬在教堂的墓地里。
“你要知道,拉斐尔,我买下它不是作为我们罗维勒家族的私产,而是为了给梵蒂冈增辉!”
说到这里,朱里几乎是声嘶力竭,似乎是在同谁吵架。喘了几口气之后,他才又继续说下去: “我说得太多了,我的孩子们,该作总结了。你,吉基,要为我建一个铸造大炮的作坊。如果有必要,可以到基拉拉和威尼斯去聘请工匠。
关于3万金币的问题我们已经说定:一半现在交,另一半5月中旬交。
“你,卡斯季里奥涅,得将你在英国的所见所闻,给我写一份秘密报告,包括各港口及托尔堡的守备状况,以及英国军队的情况。你还要记述不列颠人的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你对于其他国家和地区所发生事件的记述和感受,我也很感兴趣。总之,凡是你在伦敦和其他地方耳闻目睹的东西,都通通写下来。
“你,拉斐尔,改变生活环境对你来说想必不会有什么困难。你已经换过好几个城市,又没有家室。我希望回罗马之后不久,就能见到你。
你的用武之地不在乌尔比诺,不在佛罗伦萨,也不在别的什么地方,而是在罗马,在梵蒂冈。不过,你到永恒之城后,还要进一步完善自己的技艺。不单研习绘画,还要好好儿阅读维脱鲁维的建筑学著作。这对你会很有裨益。你懂拉丁文吗?这也得认真学。我会叫格拉西斯给你20个金币作路费,为你把一切都安排好。
“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们可以走了。我体谅你们,你们不必吻我的手、吻我的鞋,也不用倒着退出去。快走吧,趁格拉西斯这个惯会折磨人的老手还没有进来。他不会让任何人忽略一点点礼节。你们三个都快去干自己的事吧,我亲爱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