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刚到,罗马城就抛掉自己的灰色罩衫,面貌焕然一新,从那不勒斯到罗马,雪白和绯红的鲜花犹如彩云一般笼罩着不朽之城。梵蒂冈百卉争艳,万紫千红。
从打开的圆窗孔往里看,一个高级僧侣的面孔显得不甚清楚:狭长的脑袋,棱角分明的面部特征。毕比印纳几乎将脸凑到镜子上,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尊容。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同被驱逐的美第奇兄弟在无边无际的欧洲大地上流浪,与他们同甘苦,共患难。
朱里入主梵蒂冈之后,将他从乌尔比诺召来,让他进入自己最亲近的圈子。不久前,教皇朱里叫他草拟拉斐尔的委任状: “委任乌尔比诺人乔万尼的儿子和学生拉斐尔为教廷画师及圣谕录事。钦此。”
即使是对于年轻的高级僧侣,圣谕录事这一职务也极其引人注目,因为它是继续升迁的一个重要阶梯。而拉斐尔此时只不过是个25岁的外省画师。
毕比印纳第一次见到拉斐尔是在乌尔比诺。这个年轻画家在故乡享有很好的名声。贵妇人们为他的英俊发狂,贵族们则欣赏他的优雅风度。
他正是以这风度使人们忘记了他的低微出身。连仆人们也喜欢他,因为他与他们说话时,就像同平等的人一样,只差没有请他们接受他微不足道的小费。
毕比印纳到乌尔比诺是为了安排教皇来访的事情。意大利各地诸侯都知道他是一个正当盛年的男子汉。在认识拉斐尔之前不久,毕比印纳同曼图亚公爵夫人的某个宫廷命妇要好。拉斐尔到过这位公爵夫人家,因为她向他订购一幅圣母像,好用来装饰自己的新修的礼拜堂。而在这之前,拉斐尔的油画《圣乔治》已在英国宫廷获得很大的成功。
拜见华比印纳时,拉斐尔深深地鞠了一躬。毕比印纳没有穿神职人员的法衣,只是挂在胸前的十字架表明了他的身份。
他们几乎是一见面就成了好朋友。叫吃饭的铃声一响,毕比印纳作为长辈和身份较高者,请拉斐尔坐在自己的旁边。拉斐尔刚从佩鲁贾来。
毕比印纳问了几句那里情况,特别提到了青年丧夫而又中年丧子的巴尔奥尼夫人:她心中的创伤是否已经愈合?拉斐尔极其详尽地谈起这可怜的寡妇来,她可是他的第一个庇护人啊!毕比印纳注意到,拉斐尔讲话时的态度谦逊而又崇敬。在人人都倾向于忘恩负义、争相贬低自己亲近者的当今世界上,这可是天大的罕事。
毕比印纳把话题引到佛罗伦萨的多尼夫妇身上。他听说,拉斐尔不久之前完成了这对夫妇的画像。
刚提到多尼的名字,拉斐尔嘴角的笑意便收敛起来,转瞬之间就完全消失了。拉斐尔开始打量餐厅的天花板和墙壁,随后望着毕比印纳说: “如蒙俯允,我将为阁下画一幅像。”
这是在如此短暂的结识之后,最令毕比印纳高兴的话。毕比印纳不可能不知道,画家已被不断增加的订画压得喘不过气来。还不到两年的时间,他便成为受整个意大利欢迎的画家。不久之前,只有老师佩鲁吉诺周围以及故乡乌尔比诺的人知道他的名字。是伊丽莎白公爵夫人为他开辟了通往美术之都佛罗伦萨的道路。他到那里时已是著名的画家,而不是到处流浪的、什么微不足道的杂活都愿意干的助手了。后来,他一步一个脚印地奋进,终于获得在领头画家的总体构图中单独完成某些部分的权利。画家若是从接受教堂的订货开始,往往容易取得成功。随着名声的传播,他们就能逐渐跻身行家公认的画师之列。
拉斐尔的情况却完全不一样。几乎是从到佛罗伦萨的第一天起,他就能凭自己的心愿选择订货,想为谁画就为谁画。这主要是由于他画艺高超,但也有赖于他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他在这意大利的文化和商贸中心城市轻而易举地成了众人关注的目标。
人人都知道,问方索·德斯杰向他订购了一幅圣堂画,并慷慨地预付了30个金币的订金。这位公爵不断催促他,可至今只得到未来油画的几张草图。
可是忽然之间,在毕比印纳未作任何暗示的情况下,拉斐尔就提出为他画像了。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作为美第奇兄弟形影不离的伴侣,毕比印纳是梵蒂冈高级僧侣中正在上升的一颗璀璨的明星。他用不着去请教星相术士也十分清楚,他早晚必定会获得枢机主教的法冠。
拉斐尔来拜望毕比印纳时风度如此高雅,使人看不出他的平民出身,他的脸上现出富有魅力的笑容,使人乐于把他看作平等的人,并且拥有和对方同样高贵的出身。这还用说吗?对他来说,在意大利,他创造奇迹的手将代替一切头衔和称呼。
在一个美妙的秋日,拉斐尔搭乘一个高级僧侣的四轮马车来到德波波洛城门口。这个僧侣对同可爱的少年一起完成旅行感到非常高兴。
拉斐尔还在犹豫,是否要雇一辆轻便马车把他连同两只旅行箱一起送到住处。再说,他将在哪儿落脚呢?他独自一人,无牵无挂,衣袋里装着几个旅馆的地址。他,25岁的拉斐尔,生平第一次站在永恒之城罗马的城门前。
拉斐尔对尘世的财富不十分关心,也不特别追求。拉斐尔从不谈画的价钱。常常同画家们打交道的毕比印纳知道,他们最喜爱的话题就是金钱问题。他们根据某个同道卖画的价钱来对此人作出评价。画家们总是在议论合同,他们的要价一个比一个高。他们嘲弄斤斤计较的神父,说这些人装得乐善好施,可实际上却在做苏打生意,把叮当响的银钱看得比什么都贵重。连商人们也舍不得拿现金,而是喜欢用实物来支付,或者是画布,或者是银器,或者是漂亮的宝剑;当然,有时也会用美酒佳肴招待画家。
拉斐尔从不要求订金,也不试图向负债者索钱。就这样,他还是积攒了一些钱。佛罗伦萨、佩鲁贾和乌尔比诺的朋友们纷纷请他,争先恐后地邀他住到他们家里去,为他提供马车、饮食、房间和画案。可现在在不朽之城罗马,每动一步都得自己花钱。拉斐尔想起了建议他在其家里下榻的罗马首富、银行家吉基。
“我没有妻室,你住在我那儿不会遭受为女主人画像的威胁。”吉基打趣地说道。他这是在影射财主多尼。此人坚持以住房和画案为条件,要求拉斐尔为他妻子马达琳娜画像。
自从两年前达·芬奇极其精妙地为乔孔多的妻子莫娜·丽莎画像以来,不断临摹或者仅仅照着这幅肖像绘制素描和版画竟成了画匠们的生财之道。多少有些身份和资财的人家越来越热切地希望借助真正大师的画笔让他们的尊容流芳百世。
拉斐尔没有到吉基家去。他储备的钱足够用3个月,整整3个月。
他不想依赖任何人。他急于游览神奇的罗马。他从导游书上了解了罗马的种种不寻常的奇迹。当然,喜爱游乐的青年们熟悉的是另一个罗马,欢快的、无忧无虑的罗马。这个欢快的罗马现在浮现在虔诚的永恒之城的表面,如同睡莲浮现在池塘的水面上。
在通往德费奥利广场的那条街上,他找到了一处带餐厅的旅馆。女老板给他安排了一个最好的房间。这旅馆的餐厅是一个三教九流聚会的场所,来这里用餐的大都是到罗马办急事的吹毛求疵的法官,以及最朴素、最不吹毛求疵的神父,甚至还有一些外交使团的秘书。
拉斐尔把佛罗伦萨金币小心翼翼地放在餐桌上,交了一个星期的住宿费,等着对方找零钱。马车夫将他的箱子提进来时,店老板和所有的听差都争着去帮助这位年轻的“先生”。
拉斐尔到罗马之后的第一个夜晚降临了。他想独自待一会儿。他既没有去看望毕比印纳和吉基,也没有去拜见乌尔比诺和费拉拉爵爷派驻罗马的使臣。不用说,这些高贵的先生会热情地向他打开自己的大门。
可是他想一个人待在旅馆里,至少到他的命运决定之前。
罗马虽不如商港佛罗伦萨繁华,但是作为意大利的首都和教皇的所在地,显得格外神秘也格外气派,德波波洛城门后即布满了迷宫似的街道。他差不多走了一个小时才来到广场。不快不慢的马车,急急赶路的骑手,平稳移动的高级僧侣专用轿子,所有这一切在大街上涌动,挤成一堆,聚成一团,把道路塞得水泄不通。一大群身穿教廷禁卫军服装的骑手从转角处消失了。
在午饭前的这一阵,整个城市都处于运动之中。街上游手好闲之徒发出的那些充满讥诮的喊叫声,拉斐尔费了很大的劲也未能全部弄懂。
这里的一切都同佛罗伦萨大不一样,形象和色彩更丰富,气氛也更奇特。
拉斐尔拜谒的第一处名胜是圣马利亚·德波波洛教堂。由于离城门不远,这里熙来攘往,热闹得如同市场一样。农夫们跪在地上,外乡人站在一边,东一群西一堆。这里的圣像并未引起拉斐尔多大兴趣,但是教堂的拱门、塔楼和其它美丽装饰,却令他赞叹不已。
尽管长途颠簸劳累,但到罗马后的第一天,他也不愿好好休息一下。
他正年轻,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他独自一人,因而没有什么好操心的。在离开故乡乌尔比诺之前,他同奇亚尔拉舅舅商定,分给他的那份父亲遗产中、他只取用生活所必需的东西。到佛罗伦萨去之后,他又靠卖画挣了一些钱。现在,在罗马,他虽不能算富翁,但毕竟不是两手空空的穷人,用不着乞求别人的施舍。
德费奥利广场像是一个被打翻在地的巨人,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店铺和临时搭起的售货棚。一堵古代的护墙倒在石柱之间,墙上的浮雕中显现出淘气的小爱神形象。不远处矗立着两座巍峨的宫殿。而在广场的一角,有人在用古代的大理石雕烧石灰。
永恒之城懂行的居民门发掘出来的那些雕塑的命运如何呢?他拉斐尔在乌尔比诺上学时就听说过的那个古老的罗马城今在何处呢?当时,他在幻想中常常越过福卢姆河,在卡比托尼亚山下漫步。
流浪画师们坐在桌边,争先恐后地向逛市场的人们推销画在木板、画布或者铜板上的小幅素描。这些东西可用来装饰房间。一张桌子边坐着一个机灵的画师,他正在为一个小伙子及其心上人画像。画师事前已准备好带有种种细节的背景,现在只需画上这对情侣的模样就行了。
拉斐尔趣味盎然地观看画师灵巧的画笔如何在纸上移动。这画像本身虽然说不上有多少价值,但其变化多端的动作却令人称奇。拉斐尔一边观看,一边在寻思,如果自己来画这对小男女,将会如何处理。忽然之间,他发现流浪画师正注视着他。
“我准备也给您画张像,先生。”画师对拉斐尔说。“像您这么年轻漂亮的先生并非每天都能见到。”
拉斐尔笑着摇了摇头,走开了。
妙极了!
典仪大臣格拉西斯一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不过,他对于交谈者也十分体谅,又非常宽容。他向拉斐尔宣布了后者的正式职务——圣谕录事。就官阶而言,圣谕录事是梵蒂冈教廷中最低的一级官员,但其活动远非局限于抄录圣谕,甚至可以与这工作毫不相干。格拉西斯知道教皇对于在枝节问题上是否遵守常规并不过问,因而想为拉斐尔谋个肥缺。
早在半年前,教皇就对格拉西斯说:“把布拉曼特大师向我推荐的那个乌尔比诺的年轻画家叫来吧!”只是因为后来发动征战,没有余钱,才将此事搁置下来。
格拉西斯在领拉斐尔进内殿时,正想着这些事情。按照教皇的旨意,早在半年之前拉斐尔就该开始在这儿工作了。可是当时格拉西斯连拉斐尔从佛罗伦萨到罗马的路费都拿不出来。他打量着年轻画家:人们对拉斐尔的赞誉是否夸大其词,把这年轻人抬举上天是否为时过早了呢?常常有这样的事情:画家青年时代的才情突然消失,开始原地踏步,眼睁睁地看着更有才能的画家超过自己。辞退原在梵蒂冈工作的众多著名大师,将如此重大的工作交给这么年轻、这么缺乏经验的画家,岂不是太轻率了吗?即使是米开朗琪罗,也是停笔一段时间之后,才着手雕塑教皇的巨大铜像,使桀骛不驯的博洛尼亚人产生敬畏之心。
“拉斐尔先生,您以前画过壁画吗?”他的声音娓娓动听,似乎无可挑剔,只有敏锐的听觉才能分辨出其中的不信任意味。然而年轻画家依然微笑着,没有在典仪大臣的问话中发现什么恶意。
“我在佩鲁贾长期随佩鲁吉诺大师作画,向他学习过壁画艺术。而在洛雷托,我曾参与修复福利大师被毁坏的壁画。不过,最好的壁画我是在奥尔维耶托看见的。在这门艺术中,西尼奥雷利或许超过了自马萨丘时代以来的所有大师。圣布利吉奥礼拜堂壁画的色彩如此鲜艳,就像是西尼奥雷利大师昨天才画的一样。”
他们来到了谢尼亚图拉厅门前。
格拉西斯的声音显得更加严肃: “先生,圣上意欲移居内殿的这一翼。圣上不愿继续住在前任教皇博尔贾的寝宫。您还年轻,先生,还不了解前任教皇时代的详情。请相信我的话,先生,当时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安眠。圣上朱里那时还是枢机主教,他好几年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接近梵蒂冈,可现在他却想住进这些内殿。这说的是4间屋子,圣上将在这里生活和操劳。你将开始工作的这一间叫谢尼亚图拉厅,现在用作审判厅,正义法庭每周在这儿开庭两次。我想,先生,这是您着手工作之前需要了解的情况。”
画家的目光落在装饰房间的几块护墙板上。放满精装巨册图书的书架,一排紧挨一排地把墙壁遮得严严实实。
斜面书桌上放着墨水和洁白的纸张。太阳从窗外照进来,使一切都沐浴着它的光辉,天花板上还现出彩虹。
萨瓦人巴契,即人称所多玛的那个画家,在专注地绘制天花板上的壁画。
“对不起,阁下,”拉斐尔问格拉西斯,“还有谁在这儿工作?”
“我刚才已经说了,天花板由巴契画。你或许听说过米兰人苏阿尔迪吧?他是布拉曼特大师的得力助手。你们画家有一个奇特的习惯,喜欢互相起绰号。最近,连圣上本人也极其仁慈地称巴契为所多玛,叫苏阿尔迪为小布拉曼特。因此,先生,当我用画家同行中流行的绰号来称呼他们时,请您不要见怪。啊,还有一位罗伦佐·洛托大师也在这儿工作过。”
“请问阁下,既然有这么多杰出的大师在这儿工作,圣上为何要召我来呢?”
“对不起,圣上绝对没有赋予我将此事告知您的权利。不过,若您答应守口如瓶,我可以说,此处业已完成的壁画,圣上都不喜欢。他并不特别理会艺术的法则。这指的是一切艺术,其中包括军事艺术。当他推翻军事统帅们的所有征战和行动计划时,他们一个个被吓得浑身发抖。圣上有时也蔑视我的艺术,典仪艺术。对于他乐于在其中工作的谢尼亚图拉厅的装饰,他的想法与众不同,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据我理解,他希望在这个厅里一眼就能扫遍整个宇宙,如同可以用艺术形式来体现整个人类。这便是他的意旨。”
“阁下,您能否更详细地向我介绍一下他的想法呢?”
“圣上最近一次离开谢尼亚图拉厅时,他看了一下天花板。当时,除了两个枢机主教之外,还有四个教会法官:两个本笃会修士和两个多明我会修士。我报告圣上说,午餐已经摆好。可是他像没有听见一样,又在厅里打量了一遍。大家都站起身来,一个多明我会修士拾起几根被打断的棍子。它们表明,在审讯时没有必要表现得太仁慈。被告已交给市政厅处决。而未及使用的棍子,众所周知,是由本笃会修士来收拾。
此时,圣上说道:‘你们知道,人类精神的创造有四个基础:神学、哲学、诗歌和法学。这四者构成了我们凡人按照上帝的意志从无知中所能提炼的一切。这正是我希望在这个厅堂的壁画里所看到的。我们的智慧赖以为基础的四大支柱,可以用四幅画来表现。不过,这要由真正的大师来完成!到目前为止,我们只知道有一个这样的大师:米开朗琪罗。
可是,他宁肯让自己的心去接受雕刻刀的宰割;即使我们诚心诚意去请他,他也不会来画这里的壁画。’”
“神学、哲学、诗歌和法学——圣上是这样说的吗?”
“我还想补充一点,圣上同样不理会时间规律。他认为,每个凡人都拥有他那么巨大的创造力。要是您能看到这样的场景就好了:当他口述旨意时,即使是最优秀的录事也会被弄得精疲力尽。现在,梵蒂冈的生活从太阳一出来就开始,而在前任教皇亚历山大时代,差不多到正午时分仆人们才送早餐。现在您想想看,我的工作有多么劳累。”
“我什么时候才能觐见教皇呢?”
“就在今天。教皇刚才对我说:‘把年轻人领进内殿去,让他先在那儿看一下,然后就来见我。现在是大斋期,我们午餐吃的是鱼和稀饭。
桌上再添一份餐具。我要在餐桌边同他谈话。若是他手上染了颜料,让他先洗干净。’圣上就是这样吩咐的,先生。请别惊奇,圣上的这些话表明了他对您的特殊赏识。他请您一起就餐,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到午饭之前还有半个小时,您可以好好儿再看一下。若是您想画点什么,写点什么,这儿有纸,可以随意取用。我在用餐前回来,向您介绍各种进餐礼节。别紧张,圣上很器重您!”
大大敞开的窗前放着一条矮凳。拉斐尔不断开、关沉重的护窗板,根据自己的需要让阳光一会儿往这里照,一会儿往那里照;时而让房间的一部分变亮,时而又使之变暗。他从书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把阳光反射到所多玛大师画的小爱神身上。这个厅堂的壁画中,所多玛画的无疑最好。
从小布拉曼特的作品中很快就能看出他是一个建筑师。平稳的构图与其说是画家的作品,毋宁说更像建筑师绘制的平面图。
带有褐色轮廓线的色彩枯燥而又单调。洛托也不特别出色。他色彩鲜艳的典型的威尼斯画风在这儿发挥不了作用。由于构图较弱,色彩显得过于强烈。
拉斐尔坐在窗前的矮凳上,由此他一眼就能看见厅里的三堵墙。现在,该描绘人类智慧所依赖的四大支柱了。
格拉西斯临去时,曾指着沙漏计时器对他说:“当沙子达到第七条线时,先生,您就得准备好。”
他将把以诗歌为主题的画安排在窗孔上方。拉斐尔走到屋子的另一端,由这里可以观赏花园:它就像荷拉斯当年所描绘的一样。
一个人呆在这儿真好。他的心需要宁静。
拉斐尔拿起一张纸来。如果他现在不在这张纸上画草图,那么明天它就会被用来写死刑判决书。
可是,怎样构图呢?必须有敏锐的目光和生动的想像,才能在空白的墙面上创造一座帕尔纳斯山。
此时,他想起了教皇秘书本波的话:“我们为什么要自豪地称罗马为世界的中心呢?位于帕尔纳斯山下的古人认为,德尔斐才是这样的中心。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后面有两座石崖耸入云天。人们从其中的一座上将渎神者扔下深渊,从另一座上扔那些劫掠圣地者。您明白吗,我的朋友?这象征意义是多么深刻:反正都一样!
拉斐尔眨了一下眼睛,他的注意力又回到谢尼亚图拉厅里来。这墙壁本身将强迫他接受基本的构图因素。帕尔纳斯山正是要在这儿挺立,而伟大的诗人们将安排在山顶之上。
拉斐尔想起了荷马、但丁和维吉尔。难道诗人的圈子里只能是男人吗?全由大胡子组成的人群岂不是显得过于单调和僵化吗?拉斐尔的心中浮现出了古希腊女诗人的名字:萨福。
的确,得在未来的壁画中为萨福寻找一个位置。她将使单一的男性画面活跃起来。再说,萨福不是抽象的诗歌象征,而是活生生的人,真正的女人,因此,还得寻找一个合适的模特儿来做她的原型。
在想象中用未来构图的形象安排墙面的同时,拉斐尔的目光又落到现有的那些壁画上。小布拉曼特在这里根本没有超越他自己!他的壁画枯燥而又单调,堪称以建筑手法来处理装饰性构图的典范。拉斐尔开始明白了自己的任务。照格拉西斯的说法,教皇希望在一堵墙上看到天主教的胜利,因此得从这一幅画开始:描绘肃穆庄重的圣餐礼和神父们气度高贵的辩论。这时,他耳边又响起格拉西斯的话:“不过,我的朋友,这里谈不上真正的辩论,因为圣餐礼包容天地,并将二者结合在一起。”
这便是出发点。拉斐尔得创造奇迹,以自己神奇的画笔创造圣餐礼的神圣气氛。
他突然感到迟疑不决。他有权刮掉和毁灭现仍在梵蒂冈这儿的画家们的手笔吗?他有权如此侮辱小布拉曼特大师吗?这可是个独具特色的杰出的艺术大师啊!不过壁画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画好的。想到这里,拉斐尔勾画了几笔,随后又重新构思,将它们画得更加准确,线条更为肯定。壁画并不能难住他。
他突然转向窗户。光线向他提示了未来壁画的色调处理。萨福?就画萨福吧。他在自己的想象中已经看见了她那具有希腊特色的少女面庞。
“没有时间继续思考了,先生。”典仪大臣格拉西斯突然从他面前冒出来,说道。
“请尽可能确切地记住我在去餐厅的路上将对您所说的一切。今天在餐桌边就座的还有圣上的千金费里切夫人,圣上的侄媳卢克列西娅,以及布拉曼特大师和其他几个应邀者。您是最年轻的男士。圣上一点头,仆人们就会马上把盘子拿走。此时任何人都无权继续吃东西,得等到新的食品端来。同费里切夫人打招呼时,要称她为伯爵夫人。卢克列西娅目前还在守寡,可是不久之后就将成为科隆那公爵夫人。圣上决定以此来使互相仇恨了数百年的科隆那和奥尔西尼家族和好。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停了一会儿之后,格拉西斯又说:“我想顺便请求先生您通过自己的壁画让几位贵人流芳百世。他们都会把这看作是莫大的荣耀。如果说为人要襟怀坦白,我就是这样的人。当然,我不愿被画在伪善的法利赛人中间,尤其不愿置身于低贱的罗马士兵中间,虽然他们不失为真正的英雄。”
拉斐尔走进餐厅,按照典仪大臣的指点,对费里切夫人深深鞠了一躬。同时用画家特有的目光打量教皇的女儿。这是一个身材匀称但已稍稍发福的金发美人。教皇将她嫁给了伯爵爵位的拥有者,一个货真价实的高贵笨蛋。是否正因为如此,她的嘴角才现出两条忧伤的皱纹呢?费里切从奥尔西尼家族的城堡布拉恰诺来到梵蒂冈,是为了充实自己的衣柜,拜访罗马的朋友,以及暂时摆脱傻里傻气的丈夫。
同时,她还准备参与弟媳卢克列西娅同科隆那家族的一个公爵结亲的事情,正因为这样,她成了奥尔西尼家族中第一个跨进仇家门坎的人。
教皇朱里在两个录事的陪同下进来了。这两个随身录事当即走向末端的位置。
教皇身穿紫红色的退色长袍,或许还是从旧衣柜里取出来的,袖口上现出被墨水污染的印迹。他的胡须比拉斐尔在乌尔比诺见到的那次刮得干净。当他举目看人时,拉斐尔发现他的眼睛闪耀着光辉,就像反射出阳光一样。所有的人都跪在地上。“愿诸位平安!”朱里祝福道。接着深深喘了一口气,走到他专用的金椅前坐下。
教皇的右手边是他惟一的朋友布拉曼特。
圣上对女儿说:“你从布拉恰诺到这儿来,我非常高兴。”接着,他又对卢克列西娅开了一句玩笑:“我觉得,你还没有出嫁,喜气就已经爬上了眉梢。”
他突然打量了一下拉斐尔。在这儿,画家是最年轻的客人,并且是惟一的外人。
“我听说,你已经看过了谢尼亚图拉厅。毫无疑问,你已准备好壁画的草图。是这样吗?”
他胡须斑白、布满皱纹的脸上,闪现出欢快的笑意。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请允许我禀告,圣上。我的确画了两幅草图,画得非常小,而且是给我自己使用的。还有一张为拱窗上的构图绘制的草图。我暗自称它为《帕尔纳斯山》。”
拉斐尔打开画夹,将几幅素描递给教皇朱里。朱里相继观看这些气势宏大、笔触流利的草图。第三张草图上勾画的是一把诗琴的轮廓和一个女人的侧面像。像下用风卷云舒般的草书写着:“萨福。”
“你看,费里切,我们的圣谕录事已求助于美丽的女性了。他特意准备画的第一幅似乎就有萨福。”
人们逐一传观草图。仆人早已抬着装满美食的盘子站在门口。可是在圣上没有发出信号之前,他们谁也不敢进来。
格拉西斯显得急不可耐。他认为一切都乱了套。由于教皇不理会事先考虑好的酒宴程序,他急也没有用。大家都在观看这几幅素描。这不是工作草图,只不过是随意想像的果实,然而,它们全都是杰作啊!
三幅草图终于传到了布拉曼特大师手里。
大师是梵蒂冈的总建筑师,德高望重,是教皇的惟一知心朋友。拉斐尔就是他介绍来的。在他看来,画笔、颜料和纸张全都不过是体现建筑构想的工具。此刻,他开始认真审视拉斐尔的草图。可是,他是个明哲之士。他认为,在教皇表明其看法之前,最好一声不吭。
而教皇也没有征求别人意见的念头。
“你的进展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快,我的孩子。我们将满怀希望,注视你如何开始工作。把你的全部时间献给这一任务吧。当你埋首工作时,你就不会受到无聊的世俗欢乐的诱惑。你要有节制地生活;工作中遇到问题要多向布拉曼特大师请教。你说说看,你如何评价谢尼亚图拉厅里已经画好的那些壁画?”
“圣上,所多玛大师在拱顶上所作的画非常精妙。”
朱里微微一笑:“你的评论不很严厉。”
接着,他又问典仪大臣:“格拉西斯,你对这少年谈过我们对壁画的看法吗?”
“我只谈了与拉斐尔工作有关的内容。”
“但是否知道,我们不喜欢洛托和小布拉曼特的壁画?”
“我无权揣测圣上的意旨。”
“你说话总是转弯抹角,格拉西斯!你总是爱绕圈子,不着边际!
这种恶习应当彻底戒除!内殿是罗马的心脏。我进入那里,就是想听到这心脏如何跳动。我们为什么要对那些软弱无力的东西妥协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有人在那里横涂乱抹过吗?难道我们应当维护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每个人都应当得到他该得的东西。”
“这样说来,所有这些壁画都应当属于我们,即使从法律的角度来看也是如此。因此,我们有权把它们抹掉,只要我们不喜欢。永恒之城任何时候都不愁找不到石灰浆和刮刀。在我每天工作的教廷审判厅里,不能让一些差劲的东西惹我生气。要打倒它们!打倒这些混帐画图!我们希望看到真正的壁画。如果依然画得不好,我们再找人画,直到满意为止。不过,我对你寄予很大的希望,我的孩子。”
在教皇高呼“打倒”时,他的面孔胀得通红。所有的人都胆战心惊地交换眼色,生怕再听到这狂怒的吼叫。此时,若是有谁说一句维护那些倒霉壁画的话,餐桌上空马上就会响起惊天霹雳。
现在,硝烟已经散去,平静重又恢复。雷霆之王教皇朱里笑容满面地举起杯子,为在座者祝福。众人各就各位,挥舞刀叉和匙子,尽情享用佳肴美味。
只有一次,朱里举起汤匙对拉斐尔说:“你还一句话都没有说哩。”
“圣上,我有一个请求:在我工作的每一个阶段,如果我有失误,请圣上和布拉曼特大师及时批评。我比洛托大师经验少得多,不过,我将按圣上的旨意使用我的刮刀。我还想为拱顶画请求开恩,再说我的老师佩鲁吉诺大师画得的确很美。”
“此事以后再议吧。”朱里说。他的面容变得温和了。香喷喷的浓汤很合他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