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初到罗马时,这里的画师们对他的评价并不高。有人说,他只不过会画甜蜜媚人的圣母像;还有人认为,他对于为裸体模特儿写生并不太有把握,构图方面也比较弱,即使是在《基督入葬》等代表作中,他也过于模仿其老师佩鲁吉诺的手法。就算他在佛罗伦萨向马萨丘等前辈大师以及达·芬奇等当代大师学到了什么东西,但这一切都难以成为将梵蒂冈的大门钥匙交给他的理由,因为迄今为止在梵蒂冈工作的画家,无论是米开朗琪罗、佩鲁吉诺,还是所多玛和洛托,都是举世公认的大师,怎么数也轮不上拉斐尔坐头把交椅。
米开朗琪罗在别人的议论时很少发表意见。再说,他担负的工作也实在太多了。这些工作中他最操心的是为苏博洛尼亚城铸的教皇铜像。
而为西斯庭教堂所绘制的壁画更成了他无尽无了的工作。他没有收门徒,只雇了几个负责准备工具和刮色的助手。
米开朗琪罗是一个极其封闭、内向的人,人称梵蒂冈的忧郁王子。
朱里教皇非常信任他,曾谕令:“一切都按米开朗琪罗的意思办。”而米开朗琪罗也只愿同教皇交谈。可是,这都是些什么样的谈话啊!
众所周知,在梵蒂冈,没有哪一个枢机主教敢于违抗教皇的意旨,也没有哪一个敢于理直气壮在教皇面前说一个“不”字。可是,米开朗琪罗却能对教皇大发雷霆。习惯于在门外偷听的格拉西斯有好几次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冲进屋去把这两头互相吼叫的雄狮拉开。要知道,米开朗琪罗当时才有30多岁,而教皇的年纪将近他的两倍,当他的父亲还绰绰有余。格拉西斯胆战心惊地从门缝里看到,老头儿和画家面对面地站在那里,教皇激动得太阳穴上的血管直跳,不断喘着粗气,每一瞬间都可能晕倒过去。
可是,这样的危险形势没有持续多久。教皇的语气首先软了下来……教廷中少不了喜欢惹是生非之徒。几个年老的枢机主教一起去找朱里教皇告状:“圣上啊,我们听说,西斯庭教堂已经被米开朗琪罗的一大群裸体糟蹋得惨不忍睹,真该好好惩罚这个亵渎圣殿的家伙。再说,为什么一定要让这个雕刻匠去画壁画呢?”
出乎这群老僧侣的意外,教皇不仅没有申斥米开朗琪罗半句,反而指着大门,声色俱厉地叫他们马上离开。
可是有一天,典仪大臣格拉西斯惊奇地发现:不是米开朗琪罗吼教皇,而是教皇吼这位画家,直到将画家吼走之后,他一个人还在屋里叫骂。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新鲜事情啊!
一天早上,格拉西斯来到拉斐尔的工作室。他刚进门,纸张、铅笔、粉笔、墨水、油画笔,以及尺子等纷纷映入他的眼帘,而胶水、松节油的气味也扑鼻而来。拉斐尔上身穿着雪白的衬衫,外加一件短上衣,下身却是一条紧身裤。若不是好久没有修面,满脸络腮胡子,倒真像是一个六翼天使。
拉斐尔知道格拉西斯对什么事情都很认真,对任何偏离教廷礼节的言行,哪怕是一点点,也决不容忍,因而显得非常狼狈。难道助手中有人去向典仪大臣告密,说他们的大师衣冠不整、不修边幅吗?
“拉斐尔先生,对不起,打扰您了。”格拉西斯笑容可掬地说。“若是您能暂时停止一下手中的工作,同我出去一下……”
典仪大臣一边说客套话,一边挽着拉斐尔的手,将他领到门外。
“只走几步。”他强调说。同时将一个指头放在嘴边,表示这是秘密中的秘密。
“圣上让米开朗琪罗离开罗马两天,叫他到博洛尼亚去亲自监督铸铜像。米开朗琪罗离去之前按照规定把西斯庭小教堂的钥匙交给了我。
一句话,您将获得一个难得的机会:若是您愿意,您可以去看看他绘制的壁画。只是得保证别出卖我。”
格拉西斯说话时,往往给人一种古板的印象。可是他此刻却是喜形于色。他喜欢拉斐尔谦逊和蔼,平易近人,从不摆大师的架子,更不像米开朗琪罗那样满脸愁云,把他这个典仪大臣兼教皇侍从长从不放在眼里。他所以想到趁米开朗琪罗离开罗马期间,领拉斐尔去看西斯庭教堂的壁画,与其说是出于对拉斐尔的好感;毋宁说是出于对米开朗琪罗的恶感,自从拉斐尔来到后,梵蒂冈许多人在议论,这位年轻画家到底是不是米开朗琪罗的对手。从感情上讲,格拉西斯希望拉斐尔获胜,并且相信教皇本人也未尝没有同样的想法,否则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从佛罗伦萨召来呢?
拉斐尔是个心地单纯的艺术家,他从未存心要去和谁竞争,将谁挤垮;他只是不断地吸收别人的长处,不断充实和完善自己,不断探索新的构图与新的技法,不断超越自己——自然也就同时超越别人。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要去伤害什么人。他过去是佩鲁吉诺大师的学生,几年之后就超过了这位大师了,离开了这位大师,但是他对于大师的教导之恩永志不忘,从来没有流露出半点不恭敬的态度。
他来到罗马之后,也希望结识年纪比他大得多、成名时间也比他早得多的米开朗琪罗,可是他知道这位大师不喜欢与同道交往,因而不愿自讨没趣,尽管他一到罗马就非常想观看和研究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庭教堂绘制的《创业纪》,不难想像,当格拉西斯主动为他提供这一机会时,他是多么高兴。
走进西斯庭教堂之后,格拉西斯滔滔不绝地介绍这教堂的建造历史,特别是米开朗琪罗在这里绘制壁画的情况,也不管拉斐尔是否愿意听。
这座教堂呈长方形,拱顶和四周的壁画都是以圣经中的创世传说为题材,总面积达数百平方米,其雄伟壮丽,拉斐尔真是见所未见。
布拉曼特指导修建这座教堂时,为了便于绘制拱顶画和上半部的壁画,特意叫在墙上打了一些洞,以便安放台板。
米开朗琪罗一看这些窟窿,就觉得很不顺眼,立即叫人把它们填了,将支撑脚手架的木枋安放在窗孔里。布拉曼特老人闻讯来看,见这样没有什么不好,才一声不吭地离去。
米开朗琪罗本来请了一些佛罗伦萨的画师来当助手。可是没过几天,这些画师都自动离开了他。他们抱怨说,米开朗琪罗脾气又怪,还爱挑剔,骂起人来非常刻毒。弄到最后,米开朗琪罗成了孤家寡人,从画草图到抹灰浆,上底色,什么杂事都得自己动手。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天生就喜欢一个人单干,不使唤人,更不受人的使唤。
他认为,要创造伟大的作品,要创造奇迹,就非得独自完成不可。他把绘制西斯庭教堂的壁画当作一项神圣的事业,无论春夏秋冬,都像幽灵一样不停地在这教堂里默默地忙碌着。
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画好的壁画上出现了湿斑,如同在乐园里发现魔鬼一样,气急败坏地冲进教皇的寝宫,大声嚷道: “圣上,我早就向您禀告过,绘画不是我的本行!我宁肯建十座教堂、雕百座圣像,也不愿继续画这壁画!我至今所做的一切全都毁了!
湿斑把我画上去的色彩吞噬了!我不想再做无用功了!您赶紧去找个精通这一行的人到西斯庭教堂来接替我吧,求求您!”
若是别人敢于如此放肆地对教皇吼叫,早就会被轰出去,甚至可能挨一顿乱棒。可是米开朗琪罗有这个特权,对教皇吼叫的特权。教皇不仅没有发火,反倒装出笑脸安慰他: “不要着急,没有关系,我的孩子!”
教皇马上就叫桑加洛去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一会儿,桑加洛回来报告说,湿斑之所以会把画上去的色彩吞噬,是由于墙上抹的灰浆湿度太大就开始画。一旦灰浆干透,色彩自然就会显露出来。米开朗琪罗方才是虚惊一场……此时,米开朗琪罗的壁画杰作相继映入拉斐尔的眼帘。大师画的是上帝创世的图景,而他的绘制过程也堪称创世的伟业。拉斐尔看到,创世主降临于水面之上,将光明与黑暗分开,接着创造了太阳、月亮和众多的星辰。他创造了大地上的第一个人——赤身裸体的亚当,以及用其创造的夏娃。夏娃的脸还没有画好,但其侧面像已基本完成。她微微弯着腰肢,左腿似乎迈向前面,纷披的秀发将她的肩背衬托得非常之美。
这幅拱项画集中体现了上帝创世神话的精神,以其独特的构图令人产生敬畏之心。这是巨人之手完成的盖世杰作!
拉斐尔不管地上多脏,毫不犹豫地将披风脱下,铺在适当的地方,然后躺下,以便于仰观拱顶上的宏伟画图。在凡夫俗子的眼里并无特别之处的地方,他能看出什么来呢?
作为一个自幼接受严格训练的画家,他在惊叹于米开朗琪罗精美构图的同时,也发现了这位大师在色彩处理方面的特点。《创世纪》中的用色似乎仅仅是为了将素描同背景以及弥漫整个拱顶的雾霭区分开的轮廓里显现出来。一切都好像隐藏在永恒的幽暗之中,只有明亮的裸露人体闪耀着光辉。这与其说是对于神的歌颂,毋宁说是对于人性、对于人的礼赞!
海水与陆地,光明与黑暗,创世主与裸体的亚当和夏娃,这一切似乎都是由难以抑制的意志创造出来的。拉斐尔在暗自寻思,如果让他来处理《创世纪》这个主题,他会如何构图,如何用色,会画成什么样子。
他深深地意识到,米开朗琪罗大师虽然只比他大8岁,但其艺术的成熟程度都似乎超过了他80年。不,是整整一个世纪!尽管他早就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大师——米开朗琪罗和达·芬奇是他难以超越的高峰,但是在亲眼目睹《创世纪》之前,他毕竟没有料到自己与米开朗琪罗的差距是如何之大!这一发现使他十分震惊:他难道能在梵蒂冈绘制远逊于米开朗琪罗的壁画,让人们对比着臭骂他吗?
他没有同米开朗琪罗深谈过,可还是有人把后者对他们评价告诉了他:“拉斐尔所取得的成就不是靠天才,而是靠勤奋。”当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感到很不是滋味:我拉斐尔是否有天才,自己最清楚!而现在,当他又想起这句话来时,却有了新的理解:我既然能靠自己的勤奋得以在画坛自立,从乌尔比诺到佛罗伦萨去与第一流的画家争雄;我既然能靠自己的勤奋获得布拉曼特大师的推荐并受到教皇的赏识;我既然能靠自己的勤奋登上梵蒂冈首席画师的宝座,就应当也能够同样靠勤奋在艺术上赶上米开朗琪罗和达·芬奇!他决心竭尽全力,让自己在梵蒂冈创作的壁画即使不能超过这两位大师,也要能够与他们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