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

把神学、哲学、诗歌和法学这四者集中体现在一间并不宽敞的厅堂里,这要求将一切能使人变得像神的东西凝聚起来。

教皇朱里抚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须,一张接一张地拿起草图,把它们摊放在面前。拉斐尔肃立在他的右边,不时把卷皱的纸抚平。他注视着老人:教皇今天不知为什么心情不好,面色显得郁郁不乐。威震天下的 “可怕教皇”的热情,连影子都看不到了。满手戴着的戒指,与老人惯有的朴素形成鲜明对比。若不是那身紫红色的法衣,画家或许难以将他同普通的老头儿区别开来。就其性格而言,朱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否能用自己无力的两条腿支撑日渐消瘦的躯体,去走完所有世人的必经之路呢?他浓密的眉毛忽然之间盖住了眼皮。青筋显露,布满褐斑的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住圈椅的扶手。画家若是捕捉住这一凶猛的动作,定能使画面栩栩如生,具有动感。老人的眉毛高高地扬起,他的眼皮抬了起来,目光放射出怒火。他又长又直的鼻子似乎要盖过唇髭。而在花白的胡须上面,紧紧抿着的嘴唇线条格外分明。如同凤凰再生一样,这衰朽老人转瞬之间又变成一个看不出年纪的人,重又成为好斗的,从不怕死的朱里。

每个为教廷工作的画家,都幻想有朝一日圣上会对他说:“我希望你为我画幅肖像,我的孩子!”这肖像不会带到坟墓里去,它将日久天长地陈列在已故教皇的画廊里。

为朱里画像固然是荣耀的事情,可是该怎么画呢?画衰老的朱里还是画年轻的朱里;画那个身穿军服、手持马鞭、腰插匕首、口骂利古里亚脏话顺着云梯冲上城墙去的战士?画那个在谢尼亚图拉厅批准判决或者主持宗教事务会议的教皇?画那个突然出现在米开朗琪罗面前,爬上摇摇晃晃的脚手架,以便更好地观看《创世纪》壁画的朱里?这朱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扩展了教皇国的疆域,犹如第二个亚历山大·马其顿,那个嫌自己的王国太小,不断南征北战的马其顿!

无论是所多玛,还是佩鲁吉诺,都未能说服朱里摆姿势让他们画像。

米开朗琪罗常常和教皇争吵。典仪大臣对于让教皇安安静静地在圈椅上坐一个小时,并不抱特别的希望。

圣上同拉斐尔站在一起时,几乎像个侏儒。对一切都留意的拉斐尔首先发现了这一点。朱里同拉斐尔说话时没有发过火。如果他对什么地方不满意,只是委婉地说:“能不能这样……”在这种情况下,年轻画家总是恭听他的指示,不表示任何异议,然后对草图作一些无关紧要的改动。最后,朱里对他的草图总是表示赞许。

拉斐尔在绘制《教义辩论》时面临着极大的难题。宗教裁判所总是在对这一题材的作品中搜寻可能亵渎神明的东西。能否说服到处寻找撒里踪迹,即使白墙也不放过的多明我会教士改变看法呢?更何况所涉及的还是梵蒂冈心脏——圣上内殿里的神学!《教义辩论》中应当描绘关于教义的虔诚谈话,绝无否定基本教义的离经叛道者和持异端邪说者的地位。救世主本人所面对的是天上和人间的一群男性圣哲。神父中声望最高的教会法和神学博士应在其中体现永恒不变的真理。普通人可能犯错误,但德高望重的哲人则永远不会犯。这些圣哲所争论的只能是枝节问题,因为信仰本身是不容争论的。

梵蒂冈圈子内的人知道,拉斐尔带着多么困难的题目去进行一对一的交锋。他得同许多教会法学者交谈,因为各个教团的神职人员对具体象征的解释不一样。教皇朱里怎能将描绘神学的任务放心地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画家去完成呢?怎能在一幅壁画上将没有边际、难以捉摸的东西表现出来呢?至于构图则纯粹是画家个人的事情,在这方面对于他的任何指责和诽谤都可以置之不理。碰到这种情况,教皇也会出来保护他。

然而没有哪个教皇会长生不老。谁会成为朱里的接班人,此人又会对拉斐尔持何种态度呢?

圣上看着桌上的未来壁画草图,一一审视目前只勾画出基本特征的人体。从他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他已完全沉入对草图的遐想之中。圣上难道不作任何指示吗?在稳定而又统一的构图中,拉斐尔早年圣母像柔和的抒情意味,这些圣母像所散发的天庭与人世的和谐韵致,已经不见踪影了。那种和谐赋予拉斐尔笔下的圣母们多少诗意之美啊。而现在,这位忘情地观赏拉斐尔壁画草图的人,这位天主教世界的最高统治者,已经忘却了圣哲们的争论,不由自主地成了拉斐尔神奇世界的俘虏。

朱里一张接一张地观看。拉斐尔挨次将自己用各种技法画成的草图递给他。有时教皇不满意,就把画纸放到一边。有一次,他发现,拉斐尔把一张草图偷偷放进不要的那堆画纸里。朱里伸手拿起这张纸,仔细看起来。

拉斐尔一下子红了脸,活像淘气时被突然撞见的男孩一样,只是为顾及礼貌才没有把画纸从老头儿手里抢过来。

这张纸只画了一半:勾了某个圣徒的面孔,还有两个头戴法冠的主教。一个主教的脸差不多已画完,另一个才画了几撇大胡子。素描旁边写着一些涂改得很厉害的诗句。漂亮的字迹表明,它们也是出自拉斐尔的手笔。朱里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着,似乎在按十四行诗的韵律默诵:理智急急忙忙把我抓住,只让舌头自由活动,去将无比强烈的忧伤倾诉。

我要将爱情抛弃,虽已成为你的奴仆——不,我不会卸下这沉重的包袱。

太阳已经下山多时,可是你——我的第二个太阳重又升起,你的目光给我增添了勇气。

我投降,为强烈的爱情牺牲了自己,话未说完就失去了声息。

与我相伴的依然是昔日的孤寂。

这些诗句使朱里想起了自己失去热情的青春和方济各会修道院严格而又枯燥的生活。他在教会中青云直上、飞黄腾达,有赖于他曾当大学教授的叔叔的热心扶植。朱里21岁那年,他叔叔获得了枢机主教法冠; 4年之后,这位叔叔更被选为教皇,史称西斯庭四世。西斯庭四世决不任人唯亲,只是让他的4个侄儿都成了枢机主教。在这当中,朱里更是佼佼者,28岁就登上了教皇宝座。对于他少年时代在与世隔绝的修道院里所受的种种精神和肉体的折磨,这一奖赏毕竟不菲。

朱里时时想起老叔叔西斯庭教皇。此人的心有时像婴儿一样温柔,有时又像恶狼一样残忍。他不顾廉耻地出售教会官职,同时又在台伯河上架起一座漂亮的大桥,并率先把意大利各地的优秀画家吸引到罗马来。他是把自己的肖像铸在钱币上的第一个教皇,又不惜花费巨资美化西斯庭教堂……朱里继承了他的哪些优点,又继承了哪些缺点呢?

如果拉斐尔是一个年轻僧侣,朱里看到他的情诗之后,定会叫他忏悔,并用鞭子平息他的肉欲。可是这个年轻人却是意大利最优秀的画家之一,权势人物们都在争取他的好感。圣上是器重拉斐尔的才能,还是仅仅只喜欢他从不顶撞的温顺脾气呢?

拉斐尔在画着高级僧侣的草图上写情诗,而这些僧侣却是要画进《教义辩论》中去的。这首没有写完的十四行诗是好还是坏呢?或许是因为受到干扰而突然中断的吧?有三行给划掉了,某个地方的韵脚有毛病。

教皇不是诗人,可他还是注意到,拉斐尔画画比写诗强。拉斐尔的线条流畅而不狂乱,有若清风吹拂。寥寥几笔,即勾画出草图中最重要的东西。素描富于动感,似乎从总体上抓住了某一瞬间,而这一瞬间就其内涵而言又无比完美。可是,素描的空白地方却出现了这首十四行诗…… “我不能说,我的孩子,我对你的工作不满意。可是,如果我能早一些看到壁画画好,哪怕只是一幅,我也会更高兴。或许,上帝将赐予我这一欢乐。当你画完谢尼亚图拉厅之后,你可以开始在下一个厅堂工作。我的孩子,你要虔诚地完成自己的工作。这是一项极其艰苦的任务,只有年轻力壮的画家才能完成。然后,你就可能休息休息了。我将帮助你获得你想要的一切,可是你目前还不能让自己安宁,还得加紧工作!

我没有什么好责备你的,你获得了我慈父般的鼓励。我祈祷上苍赐予你灵感,激发你的才情。我不责备你,我的孩子,没有什么好责备你的。”

站在帘外的侍从长观看了这一幕。拉斐尔本身就是完美,他的举止无可指责,无论是鞠躬告退,还是取走画夹的动作。可是在这画夹里的草图中间,却有一首罪恶深重的诗!对此,圣上竟连一句责难的话也没有说。

对于两天前写的这首十四行诗,拉斐尔更是缄口不言。

正午刚过,吉基拜见过教皇之后,就到拉斐尔的工作室里来。

他在这里是个受欢迎的客人。对他来说,两个金币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对于还是半大孩子的年轻助手,却意味着可以过几天欢快的日子。

“到我家去吧,孩子,我需要画天花板上的三个藻井。”吉基的语气十分温和。当某个助手轮休那天,吉基就派人将他接去。干完工作后自然不会空手而归。

“您已经忙了大半天,拉斐尔先生。现在是午休时间,跟我出去走走吧!”

大师擦干净脸,洗过手,把散乱的头发梳理好,戴上帽子,往肩上搭了一件暗红色的披风。若不是吉基来找他,他的思想还会久久地在封闭的圈子里转。圣多瓦的一位教授晚上要到他这儿来,向他介绍各宗教学派思想的本质。如果不了解圣奥古斯丁和圣阿姆夫罗西的神学思想,他就无法把这两个圣徒画好。

“我若是能够掌握永恒之城的命运,那该多好。”拉斐尔在路上对吉基说。“用古代的大理石雕刻品来烧石灰,这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如果您,拉斐尔先生,什么时候想到要使这些已死的石块复活,我将乐于提供帮助。圣上对古代艺术品的毁坏深感忧虑。如果罗马不是如此富于大理石雕宝藏,只怕我们的整个光辉历史早就化成了石灰!我将向圣上禀告,他将会给予您必要的权力。”

“圣上觉得我的工作进展太慢。他不理解,并非每个人都能没日没夜的工作,连午间也不休息。他提到他本人当修道士时是如何辛苦。然而按部就班地抄写文献,同创作壁画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每次离家之时,我总是把一切烦心的事情留在家里。我劝您也这样做。进入您的工作室之后,我感到自己处于缪斯们的簇拥之中。”说到这里,吉基提高了声音:“没有什么比春天的罗马更美丽了。即使是最丑陋的废墟也变得漂亮,因为它们也被花海淹没了。跟我走吧!”

吉基希望拉斐尔同他一起待到晚上。

骡车平稳地上了雅尼库尔山,由此可以眺望罗马城的最佳景观。蓝色的雾气如同轻纱一般笼罩着远处的城郭;而雾气越浓,天边的影子就显得越远,越神秘。

“萨福的草图画得如何?”吉基问道。

“伊姆别利娅小姐的面容在素描中像是大理石雕成的一样,可是实际上,她的面部表情非常生动。我现在创作的第一幅壁画是颂扬神学的。

把它画完之后,我将继续在对面的那堵墙上工作。已经决定在那里画雅典学院,集中描绘天下的著名学者。而在拱窗上,我将描绘诗神同诗人的友谊。第一幅壁画的定稿很快就能准备好。过几周,当圣上在定稿上签署(同意)之后,我们就开始往墙上画。现在,我正在构思另外几幅。

第四幅是关于法学的,我还没有想明白。至于关于诗歌的《帕尔纳斯山》……”

吉基打断了他的话。“对于女人,或许不能过分尊重。”

拉斐尔似乎没有理会吉基的话。“伊姆别利娅小姐的完美将令萨福的形象生辉。要知道,萨福之所以不朽,不是因为她长得特别漂亮。她留给后人的不是美色,而是诗。”

“谢谢您以如此高雅的词语谈到伊姆别利娅。她当年冲出污秽的丽白塔街,如同攀登高山一样艰难。”

骡车轻轻地摇晃着向山上爬去。现在已经来到了山顶。画家的目光随着银灰色的飘带移动,捕捉住了圣天使城堡、大斗兽场和几座古老的教堂。吉基的车夫打了一个手势,骡子当即停住脚步。这里有小路通往山下的台伯河边。他们用杯子斟了带来的葡萄酒,喝了起来。

“罗马人天生是不可救药的懒汉,尽管自我们的圣上当政以来节庆已大大减少。盛大的阅兵式,还有各种各样的大游行。至于市民是否有面包充饥,很少有人过问。外地涌来的几万个难民什么活也不干,只等着我施舍。当然,他们当中也有勤劳的人。只是太少太少,可谓凤毛麟角。这里有一个面包师是我的锡耶拿同乡,他来到罗马时两手空空,我把圣多罗泰教堂附近的一幢小屋借给他用,让他开面包店维持生活。他很勤快,现在生意做得很兴隆。他姓柳蒂。”

“你是他的保护人吗?”

“我只不过给了他一个栖身之处。任何一个基督徒都会这样做。即使是最穷的枢机主教,每星期的开销也比我借给柳蒂家的那幢小屋值钱。”

说话之间,不觉已经下山,来到特拉斯杰维勒贫民区。春天对贫民们同样热情。此时,他们的生活显得特别多姿多彩,连破衣烂衫也闪耀着光辉。无论是谁拿面粉来,柳蒂都为他加工面包。可是,邻居们谁也想不到此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竟是罗马城的两个声名显赫的大人物。

同其他人家一样,柳蒂家门口挂着一个门锤。窗框才漆过,墙面也粉刷一新。墙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几个字:“弗朗切斯科·柳蒂,面包师。”

“这可是在打招牌啊!”吉基笑着说。此时,他想起了老家旅馆墙上爱写的一句话:“行路人,锡耶拿向你敞开自己的心扉。”

门锤挂的地方很显眼,门虚掩着,拉斐尔从门缝里看见了一个人的眼睛。

柳蒂的独生女儿玛格丽特已不是第一次见到恩人吉基。她父亲已将他的名字写进他们家的祈祷词里。她想,吉基背后的这个穿深色衣服的年轻人,大概是银行家的秘书。她不由自主地以少女特有的目光将拉斐尔打量了一下。面对这盛情的访问,她怎能不露出笑容呢?吉基每次来总是带着礼物;偶尔空手而来时,也必定要定购一批面包。柳蒂一家知道,他们现在的一切全亏了银行家吉基。

“父亲到磨坊去了,他一会儿就回来。请进,先生们。”玛格丽特热情地招呼他们。

姑娘的锡耶拿口音使吉基心里暖乎乎的。罗马的方言使他难受极了。

姑娘擦干净桌旁的椅子,叫学徒去取来新烤的面包。然后拿出一壶葡萄酒,将锡酒杯一个个斟满。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不紊,一切都像在锡耶拿一样。

吉基打量了拉斐尔一眼。他的表情同那天在别墅花园里不一样,同在花园里恭维伊姆别利娅并研究其面部特征时不一样。那时,拉斐尔的眼里没有闪现情感的火花。可是现在,他椭圆形的小白脸泛着红晕,眼里闪耀着光彩。他抬起酒杯,但却没有喝,而是出神地打量着玛格丽特。

此时,柳蒂师傅出现了。他像所有的面包师一样,走路时摇摇晃晃。

姑娘站起来招呼父亲,此后再也没有坐下去。

“柳蒂,今天你家可是大喜临门啊。我给你带来了拉斐尔大师,圣上的头号画师。”

“衷心欢迎您,伟大的同乡!”面包师用别别扭扭的拉丁语说道,鞠了一躬。

罗马真是个奇迹之城。柳蒂刚刚进家,似乎马上就进入了教廷的高墙之内。说不定哪一天,他还会得到为圣上本人烤面包的荣幸哩!或许,教廷还会向他订购圣饼,在大厅里付给他许多钱。

玛格丽特注视着父亲的表情:她所做的这一切,锡耶拿风味的排骨、葡萄酒和新鲜面包,他都满意吗?

“来坐一会儿吧,姑娘。”吉基招呼她。他猜到了拉斐尔没有说出来的心思。“我想看一下你的新烤炉,柳蒂!你留在这儿,拉斐尔。画家不会对烤炉感兴趣。我还想看一下西西里近来的面粉质量如何。我听船长说,里面混有许多麦麸,我去看一下,马上就回来。”

玛格丽特抬起头来。她生长在锡耶拿,受过教育,同那里的所有城市姑娘一样。

“我久闻阁下的大名,只是没想到您这么年轻!”

玛格丽特的鼻子或许稍微长了一点儿,嘴也显得稍大。可是眼睛,这是一对什么样的眼睛啊!这是燃起烈焰的奇妙的黑炭……脖子柔和的线条,朝两边分梳的蓬松的秀发……可最迷人的还是眼睛。她脸上露出略带嘲弄的微笑。啊,多美的身材!刚开始成熟的胸脯从薄薄的呢料上衣里明显地鼓了出来。拉斐尔的目光好像是透过衣衫,欣赏着她姣美的裸体……再过一会儿,吉基就要回来驱散这醉人的瞬间了。

“玛格丽特小姐……”

“别这么叫我……”

“有画家为您画过像吗?”

“我们到罗马来时非常穷,谁都不会留意到我。再说,我也不愿麻烦您……”

她这是在卖弄风情吗?

她向门边走去,倚在那儿,向拉斐尔投来迷人的微笑。她那美妙的眼睛略带嘲讽,在弯弯的眉毛下闪耀着光彩。

“我在锡耶拿上过学,先生。如果阁下到过我们的城市,您就会知道,那儿的每座教堂里都有许多美丽的画图。我家住在吉拉菲区。3年前,我们区曾在喜剧节获胜。我们街区每家的窗台上都点着蜡烛,烛台全是长颈鹿形的。对不起,我讲的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使您厌烦了。在这儿,在罗马,我一步家门也不出。我们全家都感谢吉基先生的美意,愿他的荣名永受祝福。”

“您同意我给您画像吗?”拉斐尔笑眯眯地问道。

玛格丽特犹豫了一会,答道:“明天行吗?”

“明天我不能来,”拉斐尔遗憾地说,“实在对不起。三天之后我就在这个时候来,可以吧?如果您不反对,我将请求您父亲的同意。”

吉基还在院子里,就看见拉斐尔同少女谈得很投机。

当父亲走近时,玛格丽特说:“爸爸,我们家又获得了巨大的荣幸,这首先得感谢吉基先生。”她见父亲愣在那儿,摸不着头脑,笑着补充说:“拉斐尔先生说,如果您允许,他想给我画像。”

柳蒂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他知道自己的女儿长得很漂亮,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儿。可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产生这样荒唐的念头,居然幻想命运会像对待贵族小姐一样对她表示青睐。嫁人的事还无从谈起,他到哪里去为她弄嫁妆?他还欠着吉基的债,而任何债早晚都得还,即使债主不来催讨。不过,玛格丽特从小死了娘,在锡耶拿没有吃过什么苦,到罗马后却不得不帮着他照料面包店,确实也应当让她高兴高兴。

再说,那年轻的画家先生看来也不是坏人,是坏人就不会获得教皇的赏识了。想到这里,柳蒂说道: “这对我是极大的荣幸,拉斐尔先生。在罗马,小女本是个平平常常的女孩子,不值得您留意……”

“我丝毫不想使玛格丽特小姐感到厌烦。只画一小时,短短的一小时。”

“您太客气了!”

这就是说您同意了?如果您有空,您也可以来看我是怎么画的。因为我知道,柳蒂先生,所有的锡耶拿人都精通绘画艺术。”

当拉斐尔微笑时,任何人也不会不满足他的要求。

“我准备星期五晚上来画。不需要明亮的光线,你现在这样就可以了……只要两支蜡烛。让玛格丽特小姐就穿今天这身衣服,就梳今天这样的发式。”

“对不起,拉斐尔先生,”柳蒂问,“您画她的像来派什么用场呢?”

“我在准备草图。圣上给予我荣幸,向我订了一幅巨大而又难以完成的画图。可是,既出像,又要能对画家有所启示,并且能够激发其灵感的人,实在太难找了。如果进展正常,我将画几幅速写,并将其中的一张送给令媛。”

吉基注视着面包师柳蒂的表情。他是否明白,拉斐尔的速写图一经产生,就会值许多沉甸甸的金币?要知道,为了弄到拉斐尔的作品,连枢机主教们也在挖空心思,使尽手段,互相竞争哩,更不要说能让拉斐尔画像了。

拉斐尔出门时,面包师脱下帽子,向他鞠躬告别:“愿意为您效劳,先生!”

特拉斯杰维勒的一切都被夜空映成蓝色,好像是哪个画家用群青颜料往天上抹了一遍。

“谢谢诸位光临寒舍,先生们,欢迎你们再来!”待他们离去很远之后,柳蒂还在挥帽欢送他们。特拉斯杰维勒的人全都走出家门来观看,因为今天来柳蒂家作客的可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一个是罗马城的首富,一个是圣上最器重的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