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姑小姐

毕比印纳寻找一切机会同拉斐尔交往,想把他拉进按照其构想的“影子教廷”的圈子。他认为,这样做,待朱里驾崩、美第奇接任教皇时,他就会拥有自己的一整套人马,用不着临时再拼凑。那时,他的地位就将牢固地确立,新教皇就会把该属于他的果实赐给他。

前几天,毕比印纳的哥哥从老家来,要这位老弟为他已经成年的女儿玛利亚寻找一个丈夫。此人不一定是贵族,但得有本事,能把玛利亚的小兄弟们拉扯出来,安个一官半职。

这一天,毕比印纳在梵蒂冈的长廊里偶然遇见了拉斐尔。画家在他的几个助手陪同下,迎面走了过来。

“有何新闻?”毕比印纳先打招呼,满脸笑容。他觉得,今天见到拉斐尔可谓是命运的安排。这个画家虽然在教廷非常受宠,但由于出身寒微,恐怕不会自视太高,因为他祖父不过是个挖地的农夫。后来,这庄稼汉进了乌尔比诺城,成了市民。拉斐尔的父亲胜过乃父,但也无非是乌尔比诺公爵府的画师。不过,这一家人倒没有什么好指责的。再说,拉斐尔人既年轻,举止又文雅。毕比印纳得赶紧行动,免得其他达官贵人抢在他前面。要知道,他们可能也盯上了拉斐尔,把他看作自己家族中待嫁女孩的理想夫婿。

转瞬之间,这些想法就在毕比印纳的脑海里转了一遍。若是当今教皇去世,美第奇成为继任者,那他毕比印纳只要愿意,就会得到枢机主教法冠。而作为教皇亲信的枢机主教的侄女就有权拥有光辉灿烂的前程,更何况她还是贵族小姐,尽管是乡村贵族。美第奇才30多岁,即使在下一次教皇选举中失败,也还有机会。对于作为教廷画师的拉斐尔,娶玛利亚为妻意味着获得荣耀的社会关系和可观的订画收入。这或许比老朽朱里变化无常的赏识更有意义。因为无论是拉斐尔还是教廷中的其他人都得考虑,朱里去世之后会发生什么情况。

毕比印纳去年才见过玛利亚。她的身材出奇地匀称,只是下巴稍长了一点。她的当务之急是要改掉方言土音,来罗马接受符合身分的教育。

可是当叔叔的毕比印纳现在手上并不宽裕。她父亲自然知道这一情况。

拉斐尔对于毕比印纳的情况早有所闻,深知他是枢机主教美第奇的影子,聪明绝顶,富于心计。

“若是阁下近日有空,我当在寒舍竭诚恭候。”毕比印纳对画家说道。

拉斐尔之所以接受他的邀请,并不是因为他可能成为下一任教皇的宠臣,而是由于他的长相极富特色。他略带嘲讽意味的嘴角纹路,他富于洞察力的目光,他方正而宽大的头型,他棱角分明的面部特征,他优雅而高贵的姿态……凡此种种,使他成了拉斐尔极欲描画的模特儿。再说,他广博的学识和人文主义趣味也对拉斐尔具有吸引力。

“后天我就来拜望阁下。”拉斐尔恭敬地答道。“还望多多赐教。”

虽说毕比印纳就住在美第奇枢机主教的公馆里,可是拉斐尔到来时,枢机主教却没有露面。照毕比印纳的说法,他之所以请拉斐尔来,是想让他给美第奇画像,并且探听一下,这位年轻的画家是否有意在下一任教皇身边谋取位置。至于侄女的婚事,只能暗示,以免被他拒绝面子上下不来。再说,如果毕比印纳对美第奇说的是真话,若让拉斐尔与他侄女结婚,就能把这个画家拴在美第奇的战车上,心甘情愿为之效劳。

这些都是幕后的事,这里且不管它。

却说毕比印纳热情地将拉斐尔迎入室内,津津有味地同他谈论细密画,谈论宝石浮雕和其他宝石制品,谈论古都希腊雕像。拉斐尔虽说对希腊文一窍不通,拉丁文知识也刚够装潢门面,但他对古希腊罗马的艺术却了如指掌。尽管他始终注意保持谦逊态度,可是谈论的时间越久,毕比印纳越觉得自己的知识不够用。好在这位枢机主教的秘书虽然在政治上不乏心计,在学问上却很认真。他觉得同拉斐尔这样的大师论艺不仅能学到许多书本上没有的知识,而且这谈论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乐趣。

其间,拉斐尔指了指沙漏计时器,暗示时间已晚,他该告辞了。可是主人却将这计时器倒过来,表示谈话才刚刚开始。

在谈及前代哲人之时,毕比印纳有意说道:“贤哲确实应当过独身生活,拉斐尔。不过,我还是认为,不结婚乃是那些身穿法衣者的誓愿和特权。”

“画家的命运,阁下,即是苦行僧和流浪汉的命运。”拉斐尔极其诚恳地说。“当我一会儿在这个城市,一会儿在那个城市工作的时候,我怎能安家呢?无论在何处,我都从未有过自己的家。”

“然而,这罗马却是您最合适的安家之处。您的地位和收入都提供了这种可能。”

“我昨天在佛罗伦萨,今天在罗马,明天谁知道又会在何处呢?”

“圣上让您担负的工作实在太多了,即使是巨人西叙福斯,到临死那天也做不完。可是,若是您身边有个女人,您就可以加快工作进度,用不着再为日常琐事操心……啊,请您原谅,我之所以对您说这些,仅仅是滥用了长者的权利。”

拉斐尔微微一笑,然后答道:“达·芬奇没有家室。米开朗琪罗也没有。我听说威尼斯有个名叫乔尔乔涅的画家,他也没有结婚。我们这一行的同仁似乎创立了一个秘密的苦行僧教派。”

“我可以举出数百个例证来反驳您的观点。我可以列举一些极其著名的大师……贝里尼、佩鲁吉诺、曼坦耶、西利奥雷列……等等,他们全都有家室,工作得很出色。家庭成员成了他们的助手,女婿继承了老岳父的技艺。不,我不想用任何方式来说服您改变看法。可是,我还是乐于将一条路告诉您,先生。它无疑会提醒您,罗马哪儿是污水沟,哪儿是阳关大道。”

“您若肯说得明白一些,我将感激不尽。”

“或许,到您跟前来的最好是一个并不缺少尘世财富的女孩,即使她的财富难以同吉基相比。不过,您知道,金钱会使人丧失理智;而对于画家,它们简直就是毒药。太多的财富会使人意气消沉,毁掉伟大的前途。”

稍停片刻之后,毕比印纳继续说道:“我不打算向您推荐一位罗马贵族小姐。一朵在乡间城堡长成的花儿或许对您更加适合。她生长在外省的宁静环境中,接受过道德规范教育,已学会敬重未来的夫婿。拉斐尔的夫人或许应当读过拉丁作家的书,与客人交谈时才不至于尴尬。”

“我自然应当牢记阁下的金玉良言。可是,具有如此全面优点的年轻女子,我该到何处去寻找呢?”

毕比印纳觉得,他的苦心没有白费。于是,关切地说道: “我亲爱的年轻朋友,我下面的话如有不当,请别介意。不久前,我到我哥哥家里去过。他是个乡村贵族,住在道维茨城堡。我进城堡时,一个年轻姑娘跑来接我……这个可亲可爱的孩子是什么人呢?这朵含苞欲放的花儿是从哪儿来的呢?她就是我的侄女,我哥哥的女儿玛利亚。

我上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爱玩男孩游戏的孩子,而现在,一切能体现人世之美的东西,全都集中到她身上来了。如此美丽的花儿开放在远离罗马的僻远之乡,岂不是太可惜了吗?我想到这些是出于对兄长之爱。我独自一人住在罗马,无亲无故。当炎夏消退之后,我将接玛利亚来住几个月。如果您,如果拉斐尔先生届时能光临寒舍,当不胜荣幸之至。当然,要看您的时间是否允许。除了您之外,我还有权利把我的侄女介绍给谁呢?因为,恕我唐突,您身上集中体现了年轻人的一切美德。

哪里会有无刺的玫瑰呢?我们大家都难免有过失。若是说有谁十全十美,那您便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