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会

拉斐尔从朱里亚大街来到这块场地。这里正在修建房屋,周围堆上砖块和砂子。场地中间是一个古老的喷泉,有两条道路通向它。从小路上看得见圣马利亚·特拉斯杰维勒教堂的正门。罗马的穷人是最喜欢上这个教堂。

他约玛格丽特在黄昏时分幽会,或许她已经进教堂去了。这一小块地周围围着一圈木板,墙边还有许多小坑。每到傍晚时分,这儿的气氛便活跃起来,罗马的穷人爱在这个时候出来游玩。拉斐尔此时的穿着像平民一样,金项链、宝剑以及缀满珍珠的帽饰,他都放在家里了。他肩上挂着一把吉他。现在,如果有谁见到这个为梵蒂冈绘制壁画的大师、教皇所宠爱的画家,定会认为他是一个游荡的大学生或者在大城市混饭吃的读书人。一个打扮成绅士模样的人走到拉斐尔面前,问画家愿不愿到他情人的窗下去,代他献上几首情歌。这绅士答应一定不亏待他:除了给钱之外,还要请他痛饮一顿葡萄酒。

“我也是来赴约会的。”拉斐尔回答。他天使般的笑容能够取得任何人的好感。

“既然如此,祝您晚上愉快!”那人说。

拉斐尔从未在黄昏时分到过穷人要栖身的台伯河的这一边。他看了看钟楼,又扫了喷泉的台座一眼。然后向教堂走去,进了门廊,观看那里的古老石棺。它们是几百年前乃至几千年前的文物。他熟悉早期基督徒书写的字母特征,以及早已在罗马大地上安眠的大师们亲手刻制的浮雕。他注意辨识碑文:“这里安息着……”

教堂里非常昏暗,眼睛先得适应几分钟,才看得见在颤抖的微弱烛光下闪亮的玛赛克图案。弥撒已经结束,信徒们溶进暮色之中。消失在侧殿里的老姑娘们很不舒服地看着从他们身边走过的对对情侣,她们苍白的面孔和粗呢外衣都是黑乎乎一片,叫人看不清楚。这里的纪念碑使人想起朱里亚·凯撒时代此处曾冒出清泉。现在泉眼中喷出的不是泉水,而是橄榄油。它熊熊燃烧着,报告救世主降临的福音。圣器室的执事不时瞟少男少女们一眼。他看到拉斐尔走过来,心想这小伙子或许会请他喝几杯,因而主动搭讪: “这里过去有一眼泉水,只因我的罪恶太多,它早就干涸了。”

玛格丽特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呢?她刚才是藏在侧殿里,还是从这个石棺背后溜到那个石棺背后,一直在张望拉斐尔呢?她披着这里的姑娘爱披的头巾,穿一条深色的连衣裙。她的面孔被面纱遮住,可是眼睛却闪耀着光辉。他们两人都没有互相呼唤,只是会心地挨在一起,迅速穿过枢机主教墓地,走到教堂后面的花园里。

在这样的时候,如果没有家人陪同,城里的年轻女子未必能够走出家门。可是在这台伯河畔的穷人住宅区,规矩却不那么严格。这里的人看到女孩子同少年郎相依相伴,不会想到去说她的坏话。这里的人住在拥挤的鸽子笼式的楼房中,左邻右舍都互相认识。千百年来,人们就这样来来去去,生生死死。当手拿吉他的少年和身穿暗色连衣裙的少女往房屋越来越少、灌木越来越密的山坡上走去时,并没有人去管闲事。

他们裹在刚好能够遮住两个人的佛罗伦萨黑披风之中。他们刚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这第一次幽会便开始获得特殊的象征意义。拉斐尔没有带任何绘画工具,也没有带彩色粉笔,没有任何东西妨碍他同面包女郎的甜蜜约会。要知道,在这特拉斯杰维勒,她同拉斐尔都是外乡人。

无论是她还是他,都没有任何童年的回忆同这里的房屋、喷泉和酒店有联系。路上的行人谁也不认识他们。

“您这一整天都忙些什么,先生?”

玛格丽特所受的是锡耶拿的礼貌教育。在她的眼中,拉斐尔是个了不起的达官贵人,连天下基督徒的威严父亲朱里教皇都请他吃饭。她的这个情人随时都可以见到圣上。待他完成内殿的工作后,那些壁画将受到整个基督教世界的赞颂。这些情况她不仅听见吉基说,到处都有人在谈论。出于礼貌,她仍称他为先生,尽管他们的关系已相当亲密。

拉斐尔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搂着玛格丽特。此时,他突然想起毕比印纳关于其侄女的谈话。他当时就意识到毕比印纳是将他看作未来的侄女婿,企图以此把他诱入自己的网中。对于这桩找上门来的婚事,拉斐尔没有明确表态:既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表示拒绝。他的理智告诉他,以他的身份而言,这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他的心却在顽强地反对,从一开始就反对。

落日的余辉从灌木的枝叶间照进来,在玛格丽特的脸上和肩上徘徊。他觉得她似乎陷入了沉思。她是否在生他的气呢?她是否已觉察到,他此刻在思量另一个女郎?或者,她明白,壁画,枢机主教的紫袍,各种各样的面孔,其中包括他未曾见过的那个少女的面孔,正在他的脑子里搅成一团?玛格丽特是否已经发现,他天使般红润的面庞突然失去血色,因为这些沉重思绪而变得灰暗无光?…… “当您第一次同吉基来我们家时,我就喜欢上了您的脸蛋。我记得,它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要精神得多,特别是眼神。亲爱的拉斐尔,你不要太劳累了。”

不知不觉之间,她对他的称呼就从表示敬意的“您”变成了亲热的 “你”。

他深情地吻了她。她就势倒在他的怀里。他早就了解她的娇躯,能够透过衣服欣赏它的一切美妙之处。他对她的了解已到了如此精确的地步,任何时候拿起粉笔来,都能准备无误地描绘出其间的所有山谷和丘壑。

玛格丽特默默无语。她是在想什么呢?或许,她是在想,锡耶拿的柳蒂家族并不比乌尔比诺的桑蒂家族低贱?虽说拉斐尔的父亲桑蒂是公爵府上的画师,但他爷爷在桑蒂还是个乡下农民哩。或许,拉斐尔之所以比她地位高,仅仅由于他同教皇一起吃过饭,并且由于上帝的恩典承担了为梵蒂冈画壁画的神圣使命?

“你还可以摆脱我,玛格丽特。尽管我非常爱你,但是我必须一个人生活。我不能向你作任何承诺,原谅我。赶快离开我吧……啊,已经晚了,您已经是我的人了……”

特拉斯杰维勒的天空像是被乌贼吐出的液汁染过一样,全变成了深蓝色。金色和红色的调子渐渐散去,最后无影无踪。

她不能不抱紧她的天使。他的身体犹如从远方吹来的清风,是那么香气馥郁,几乎像少女的娇躯一样美妙。只是他的手指……不停地在她身上滑动,像是在吉他琴弦上一样。他不停地抚摸她,似乎在用她弹奏…… “要是我到你那儿去,你会带我走吗?”

这就是说,让他把她从特拉斯杰维勒诱拐走。这样做行吗?吉基会饶恕他的这一行为吗?此人是罗马有钱有势的人物,犯得上因此而成为他的仇敌吗?

姑娘的泪珠在不停地流淌。她躺在拉斐尔的怀里,睁得大大的眼睛直视着苍穹。有一瞬间,他发现她的瞳孔中闪现出一丝几乎难以觉察的嘲弄神情。他记得,当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正是这种眼神吸引了他。

不知不觉已到夜深人静时分。拉斐尔像一个真正的魔法师一样,灵巧而又迅速地帮玛格丽特弄平整了一切:披巾、头发、裙子。他摘了一支野罂粟花,插在她的腰带上。她又抬起樱唇,向他凑过来……可是,他此时却在思考他的《教义辩论》中那些杂乱无章的象征。

它们就像是爱唠叨的航海者不知讲了多少遍的冰山一样,一忽儿浮向远方,一忽而又冲到面前,挡住去路……难道一切都是形式和色彩吗?如果玛格丽特不是活生生的少女,而是粉笔和色彩产生的线条的组合,会是什么情况呢?难道他得永远为这类问题绞尽脑汁吗?他为什么不能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样无忧无虑地带着姑娘游玩,只感觉得到自己肌体中的澎湃欲望和满足这种欲望后的无尽欢乐,而是为一些不相干的枯燥而又抽象的东西烦恼不已呢?他为什么老是得考虑构图、色彩和神话的种种细节,即使在那美妙的一刻也忧心忡忡呢?他在这无垠的苍穹之下,在这籁籁作响的灌木丛中,生平第一次得到了自己所渴望的东西,而自身也溶入了形式和色彩。啊,整个宇宙都是形式和色彩,完全消失在墨鱼汁般的暗褐色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