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诗

从前,贵族们常常互相拜访。年轻的贵妇人们身穿漂亮的衣裳,弹奏诗琴、朗诵诗歌或者随意闲聊。他们互相展示米兰、巴黎和托莱多的时装和各种各样的名贵香水,并且讨论如何安排下一次的活动。在这样的晚会上还议论婚姻大事。人们认为,只有婚姻才能结束古老门第的纷争,使皇帝党和教皇党握手言欢。

玛格丽特和伊姆别利娅这样的女子虽说出身寒微,但却被视为古老风俗的继承者。因此,她们会见这件事,第二天就成了梵蒂冈长廊上的重大新闻。职业性质决定公证人必须保守顾主的秘密,但是却不能用帕子把录事们的嘴堵住。不出一个星期,整个罗马城都在议论圣上的年轻画师已不再过独身生活了,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安乐窝,那迷人的女孩子天天都在家里等着他。特拉斯杰维勒的邻居们称她为面包女郎。尽管除了拉斐尔的助手之外,教廷里至今还无人见过这姑娘,可是对她的议论很多。有人说,拉斐尔为她买了一幢房子。可是最耸人听闻的消息是:拉斐尔带面包女郎去拜访伊姆别利娅。人们对这一事件是如此关注,以至对于科隆那和奥尔西尼家族出人意料的婚事也不感兴趣,尽管这两个家已有两百年不相往来,而今的和解又是教皇本人亲自促成的。

可是,拉斐尔和玛格丽特拜访伊姆别利娅的实际情况如何呢?

玛格丽特环顾四周。前几天拉斐尔让她看的班戴洛小说中,就描绘了伊姆别利娅的两个客厅。她看到了制作精美的沙发,名家绘制的画图,外国出产的壁毯,镶嵌饰物的家具,饰有彩绘藻井的天花板,以及用乌釉瓷砖铺成的地板。还在锡耶拿时,她就听说过伊姆别利娅。难道人们议论的那些模仿罗马皇帝卡拉或格里奥戈巴尔宴会的盛大晚宴是在这儿举行的吗?难道这个身穿绿色天鹅绒连衣裙、伸出双臂前来拥抱并且亲吻她的伊姆别利娅,便是那个举行夜宴的女主人吗?拉斐尔对她鞠躬,似乎面对的是一个出身高贵的女性,难道有某种特殊的关系将他同伊姆别利娅连接在一起?仅仅是萨福的形象吗?玛格丽特不由联想到,当达·芬奇画完著名的《蒙娜·丽莎》之后,到底是什么使他对丽莎女士产生依恋之情呢?拉斐尔对伊姆别利娅是否产生过这种感情呢?

伊姆别利娅热情地招呼玛格丽特同她一起观看拉斐尔为她画的素描肖像。它已经装进镜框里,这表明画中人是如何珍视它。而拉斐尔,他最喜欢的是伊姆别利娅客厅里的一幅佛罗伦萨古代的圣母像,那是一位老朋友以前送她的。她只消嫣然一笑,即可获得这样的画图;不过,有时也要付出比笑容更大的代价。

拉斐尔站在伊姆别利娅家门口,等待那将把他接到梵蒂冈去的马车。他总是感到时间不够用。圣上老是急不可耐,爱找茬子;他要求一刻也不停地加紧工作。为了缓和他的怒气,拉斐尔得抓紧利用这昼长夜短的夏季。等到晚秋特别是冬天,太阳一会儿就偏西,内殿里就昏暗得无法工作。内行都知道,灯光和烛光下绘制的壁画,其色彩具有极大的欺骗性。今天他又得干到很晚才能回来。

而在屋里,两个女人还在互相加深印象。

“你的口音很好听,玛格丽特。或许应当让所有的意大利人都到锡耶拿去,学会这天使般的语音。我是从费拉拉到罗马来的,不过,已有多年不说粗野的费拉拉方言了。斯特拉斯基诺教我文雅地说话。他一直教我,直到……”

伊姆别利娅笑了起来,以微妙乃至暧昧的眼神看了玛格丽特一下。

她给玛格丽特倒了葡萄酒,并在其中加了特制的香料。此时,她在想,拉斐尔把玛格丽特领进他的新居,这一抉择正确吗?幽会、诱拐、慷慨馈赠——这一系列行为岂不太轻率了吗?对他而言,这女孩岂不太幼稚了吗?她能否有效地帮助年轻的大师抵御他可能碰到的女性的诱惑呢?

今天,已有人向他介绍毕比印纳的侄女;而明天,或许还会有许多年轻貌美的贵族女子乐于自荐哩。这个前程辉煌的拉斐尔所作的选择岂不太匆忙了吗?

玛格丽特身上有某种吸引伊姆别利娅的东西。这或许是那种淡淡的讥诮意味,似乎她所面对的不是现实本身,而是一面将现实大大变形的镜子。她的声音很轻,说话谨慎而又朴实。他们相差几岁呢?或许,玛格丽特要比伊姆别利娅小五六岁。在这几年中,伊姆别利娅赢得了多少情人、金钱、画图和赞美诗啊!这座飘荡着许许多多回忆的楼房,如今成了他们首次会见的奇特场所。毕比印纳在这儿呆过,他带来了美第奇宫廷的辉煌;布法洛爵士曾是这儿的主人,他常常在自己的古老庄园里狩猎,并在那儿拥有可以随意运用的初夜权。科尔多瓦爵爷也曾坐在这张桌子边。他早上同圣上谈判,晚上则来看望伊姆别利娅……面包女郎怎能知道这一切呢?她对伊姆别利娅的艰难生涯有多少了解呢?玛格丽特的父亲和面包店,直到昨天还拥有清白的名声。现在,这女孩该学习什么呢?学写诗,还是学在吉他的伴奏下清点情人赠送的珠宝首饰?她懂得绫罗绸缎是哪里的好而龙涎香又是什么东西吗?若是拉斐尔将她抛弃,她会怎么办呢?若是拉斐尔突然同毕比印纳的侄女结婚,或者获得枢机主教的法冠,她将面临什么处境呢?那时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许多个崇拜者前来代替他吗?她是否该学会顺着高枝往上爬的本领或是名誉地摆脱屈辱处境的办法吗?昨天她还是小家碧玉、清清白白的玛格丽特小姐,可是自从她搬进朱里亚大街住宅的那一刻起,她就不知不觉地成了罗马艺妓。若是她出现在费奥利广场上,大街上的人都会说:“你们看,面包师的女儿来了,她就是迷住拉斐尔大师的那个妖精!”

“你擅长什么呢,玛格丽特?”伊姆别利娅笑眯眯地问道,继续与玛格丽特无拘无束地交谈。她努力消除玛格丽特因为初次见面而不时流露的困惑。她应当把自己学会的东西教给这女孩吗?她记得,吉基第一次同她谈起柳蒂一家时,表现出格外的关心:“我的一个同乡到罗马来了。他的财产被洗劫一空,被迫离开了锡耶拿。因为族长反对锡耶拿霸主而遭到连累。”

当伊姆别利娅问及此事时,玛格丽特答道:“这一切全像一场噩梦。

我们连夜收拾行李,装上马车。武装人员催促我们,要求我们在天明之前必须出城。我们到罗马时,父亲说:‘我今天要去找吉基先生。如果我能见到他,他想必会帮助我们。我小时候就认识他,我们两家离得很近……’中午父亲就带回了好消息:‘吉基先生已答应帮助我们,把圣多罗泰街上的一幢小屋先借给我们用,还可以在那儿开个面包坊。不过,第一炉面包烤出时,我父亲一个也没有卖,全分给了附近的穷人。”

“我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人非常勤劳,非常善良。我母亲死得很早,父亲待我很好,从来没有打过我。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锡耶拿城有个名叫皮亚的女人被她丈夫从窗口扔了下去。皮亚长着一头漂亮的红发,很长很长,直拖到脚后跟。邻居们一怒之下,把她丈夫也从窗口扔下去,摔了个半死。从此,锡耶拿城再没有发生过打女人的事情。

即使父亲知道了我和拉斐尔的事情,他也不会打我。当然他会很生气……你这张素描画得真漂亮,伊姆别利娅。你的表情总是这样富于变化吗?”

“这是在小卢克列西娅出世之前拉斐尔给我画的。吉基还未见到他的女儿。吉基知道,这孩子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人的,只能是他的。你回去后,让拉斐尔把他给我画的第一张像拿给你看。它与这张截然不同。

这幅速写似乎是在他心中产生的。拉斐尔相信,他试过一切工具:粉笔,炭笔,银销钉,还有铅笔。不过,他真正要画的不是我,而是萨福。他把我的画像安排在诗人中间,于是我便成了他的萨福。可是我毕竟不是她;尽管我对着镜子观看自己的侧影时,真显得是那个样子……正面像又如何呢?难道我长的是那样的鼻子、那样的头发、那样的眼睛吗?这到底是谁,是萨福还是伊姆别利娅呢?你也会碰到这样的事情,玛格丽特,当你不再只是拉斐尔的情人,同时还成了他的模特儿。我认识拉斐尔前,他早已是吉基的好朋友,因此,你不用担心我会……”

“我与他的关系也是从画像开始的。”

“这种事情总要从什么东西开始。你读过利米尼的小说吗?女孩子弗朗切斯卡和男孩子保罗一起看书。有一天他们不知不觉合上书,接起吻来……”

“你们什么都知道!”

伊姆别利娅观察玛格丽特的时间越长,就越喜欢她。有时,伊姆别利娅故意使用暗示,看她是否听得懂,结果发现她的悟性超出自己的想像。

“他为什么要给你画像呢,伊姆别利娅?”

“拉斐尔答应给吉基在台伯河边的别墅画壁画。不过,这别墅还没开始修哩。至于画壁画,肯定得在拉斐尔完成谢尼亚图拉厅以及梵蒂冈内殿的其他厅堂之后。他对你谈论他的工作吗,玛格丽特?”

“如果他心情舒畅,同教皇没有发生什么麻烦。或者当他的小学徒朱利奥用种种趣谈逗我们笑得眼泪直流。可是,他常常陷入沉思,直愣愣地一个人呆在那儿。有时,我向他问一些我听不明白的词语,比如什么叫做透视,什么叫做构图,补色和对比色有什么不同。当我弄清楚这些问题时,真是高兴极了。不过,我最喜欢的是观看素描如何在白纸上产生,或是听画师们交谈。你想想,伊姆别利娅,纸上本来什么也没有,只用彩色粉笔勾画几下,就出现了一幅画图,这可真是奇迹啊!似乎不是素描,而是毛虫长上翅膀变成了蝴蝶。啊,他那些圣母像才绝哩。当他高兴的时候,他一个星期就能画一幅。你知道,画一幅圣母像,就等于挣三四百个金币。可是我父亲,要卖400个面包才能得到一个金币。”

“你不想家吗?”

“我想念的是锡耶拿的老家。至于罗马的那个家,我一点儿也不想。

在特拉斯杰维勒,除了我父亲,无论什么人对于我都是外人。人们为什么不叫我的真名实姓,偏偏叫我面包女郎呢?这里的人喜欢当面嬉笑人,背后也爱议论人。特拉斯杰维勒的人都是些下流坯。唉,要是拉斐尔是一个小面包师,而不是圣上的画师,要是他能同我举行婚礼,那该多好啊!”

伊姆别利娅同玛格丽特挨在一起,谈得很热乎。忽然,玛格丽特犹豫不决地说: “听说你会写诗,并且还特别精通十四行诗。我头脑简单,永远也学不会这个。如果你不厌烦,如果你愿意,我想给你读拉斐尔写的这几首诗。这是十四行诗吧?它们写在我的一幅像的反面。我发现了它们,把它抄了下来。有许多地方涂改得很厉害,我是凭自己的想法整理出来的,抄好后也没有给他看。”

伊姆别利娅兴致盎然地凑过头来,同玛格丽特一起轻声朗诵:一她明亮而媚人的秋波闪耀光辉使我神魂颠倒。

才同我匆匆交谈几句,羞涩的红晕即已罩上雪白的珍宝。

无论是江河奔腾,还是海浪滔滔,都无法将我的激情冲掉;这珍宝的光辉刺穿我的心,我胸中的烈火何时才会熄掉?

她多么急切地委身于我,白嫩的双臂紧紧将我拥抱。

我想冲出,可是已经深陷死牢。

让寂静、忘情接替欢歌,在这无尽的幸福中死去,才是惟一获救的正道。

二如同圣保罗窥视天堂美景,缄口不向世人吐露;我要让这崇高的激情,永远埋藏在内心深处。

因此我所作所见的一切,直至老耄我也不说出;我要对你百倍地忠诚,决不会做感情的叛徒。

你看我是多么痛苦!

你要完全将我征服,或许只为听我的怨诉?

你听我求告你,苦苦哀求: “到我这儿来吧,来创造奇迹!

我恳求你,直到你为我所有。”

三我独自在幻想之中品味,拥抱甜蜜的忧郁。

你走后我又如同水手,看星星消失在天海里头。

啊,尽情倾诉吧,我的舌头。

无论可爱的欺骗将我引向何方,无论爱情的深渊将我葬在何处,一目了然的一切,你都要把谢意表述。

子夜时分我突然见到太阳,它不在天上,就在我的身旁,当我们无言地互诉衷肠。

时而痛苦;时而欢乐,我怎能让幸福的眼睛不陶醉?

此情此景谁能描绘?

伊姆别利娅一边朗诵拉斐尔的这些诗,一边暗自寻思:它们难道比得上斯特拉斯基诺献给她的那一些?当然要逊色一些。本波写的比斯特拉斯基诺写的还要好,更不要说到戴洛大师的佳作了。尽管如此,拉斐尔的诗才还是不容小看。作为画家,拉斐尔的手能使人类转瞬化为乌有的容颜永垂不朽;而作为诗人,他则用诗歌来为自己的激情增添光彩。

这个拉斐尔真是无所不能吗?

“若是你肯把这些诗留在我这里,”伊姆别利娅对玛格丽特说,我将试着用吉他或诗琴来为它们伴奏。到你下次来时,我就能背诵它们并且吟唱给你听了。多待一会儿吧,你干吗急着回去?”

“在锡耶拿,这个时候叫做祈祷时,客人得告辞主人去做祈祷。只是天太晚了,我不敢一个人上街。”

“我叫女仆送你回去。朱里亚大街太长了。”

伊姆别利娅觉得,朱里亚大街长得似乎没有尽头。褐色的公馆,灰色的楼房,其间还矗立着几座教堂。路边到处是石灰窟和砖堆。教皇朱里希望这条大街修得像箭杆一样直,在他有生之年全部完工。在越来越暗的暮色中,玛格丽特在女仆的陪同下在街上疾行。这个街上的绝大多数住户是不久之前过来的。当玛格丽特钻进自己的家门时,谁也没有认出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