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猴子正好奇地打量笼子里的松鼠。胖嘟嘟的乌鸦哇哇乱叫,声音嘶哑得像是垂死挣扎者所发出来的。刺猬在屋角里缩成一团,而印度小乌龟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小猴子犹豫了一下,便在草垫上午睡的所多玛大师身边演起戏来。乌鸦更是胆大,居然飞到大师的头上,不住地啄他的脑门!
拉斐尔推开所多玛的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奇特景象。
所多玛在蒙特奥里维托修道院绘制壁画时,院长送了他一个无伤大雅的别号:“马萨丘”,意为怪物。锡耶拿的画家朋友们给他取的绰号 “所多玛”更是恶毒。众所周知,所多玛是《圣经》传说中的一座古城。
城中的居民淫糜放荡,恶行昭著,被上帝降天火毁灭。而在拉丁文中, “所多玛”一词又有“鸡奸者”之意。人们这么叫到底有多少根据,且不用去管它,反正他从此以所多玛之名载入史册,大多数人竟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叫做乔万尼·安东尼奥·巴契。
拉斐尔听人说,所多玛是吉基推荐到梵蒂冈来的,因为他们二人是同乡。他一到梵蒂冈,朱里教皇就说不喜欢所多玛画的东西,并叫他刮掉重画。他认为,所多玛的画虽然无法与米开朗琪罗相比,但是不无可取之处,因而请求教皇同意,保存了这位怪人的绘制的拱顶画和几幅弧窗画。
这些情况,所多玛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因而当拉斐尔叫人刮掉他的几幅壁画时,虽然感到难受,却是恨不起拉斐尔来:若是拉斐尔真像教皇吩咐的那样,将他画的东西通通清除,他又能说什么呢?
这一天,所多玛的一位画家朋友塞巴斯齐亚诺·卢恰尼从威厄斯来看望他。此人也有一个别号:皮奥姆波。
皮奥姆波比所多玛小七八岁,头发乌黑,脸也刮得干干净净。可是所多玛以画家特有的敏锐目光发现,这位远方来的朋友忧心忡忡,两眼无神。
“我是逃到这里来的,所多玛,我是拚着命逃来的。”皮奥姆波不待所多玛发问就说。“只要一听见车轮的声音,我就觉得是收尸队的人在追我,他们天一亮就上街收拾鼠疫病死后的尸体。”
“死的人多吗?”
“成千上万,成千上万!市政当局束手无策,执行他们命令的人今天还活着,明天就死了。谁也无法控制事态的发展。到处是丧钟的哀鸣和收尸队的车马声。能逃的人都逃走了,剩下的人就坐着等死。”
“我们的朋友乔尔乔涅呢?”
“他已经死了,同他喜爱的姑娘一起。他那幅《入睡的维纳斯》就是以这个泽西丽娅为模特儿画的。”
“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上个月。”
“太惨了。鼠疫还没有控制住吗?”
“或许已经减弱,但是死的人还是不少。我鼓起勇气,逃出了威尼斯,我先去帕多瓦,可那里不准我进城。这才想起了你,于是逃到罗马来。啊,那些收尸的马车,我白天晚上都只听见这些马车的车轮声……”
“你近来在画什么?”
“很久安不下心来画了。鼠疫刚开始蔓延时我画了一幅《庇护者和众圣徒》。这或许是我迄今为止画得最好的东西,我把草图带来了。”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想留在罗马,给拉斐尔当助手。听说他现在很受教皇赏识,是一颗正在上升的璀璨明星。”
“他现在在谢尼亚图拉厅工作,我也由他管。他待人不错,只是目前不缺人手,恐怕得等到绘制下一个厅堂的壁画时才能推荐你。”
“还要画些什么?”
“赫利奥多罗斯的故事,波尔森弥撒,还有关于利奥教皇的巨幅壁画……啊,你认识吉基吗?”
“不认识,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
“在罗马,吉基的话或许比教皇的圣谕更管用。若是他带你到伊姆别利娅家去,再由这个女人向拉斐尔推荐你……”
“这个女人愿意帮助我吗?”
“你是否带有可以给她看的素描呢?速写、草图都行,不过最好是细密画。我可以领你到她的家门口,那时一切就看你的造化了。反正我不会进去。”
正在此时,有人敲门。
拉斐尔走了进来。小猴子迅速躲到笼子背后,乌鸦惊恐地把头从羽毛里伸出来,小乌龟被吓得不知道该往哪里爬。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有客,所多玛。”拉斐尔笑着打招呼。“明天工作很紧,想请你早些过去。”
“这是皮奥姆波。”所多玛向拉斐尔介绍。“他带来了威尼斯的新闻。”
“久仰久仰!很高兴同您认识。”
“承蒙拉斐尔大师看得起,真是我莫大的荣幸。”
“请问贵庚?”
“我是1485年出生的。”
“看来,我比您虚长一岁。您是到永恒之城来探亲访友吗?”
“是来逃难。威尼斯的命运实在太惨了。9个月来,我们一直在忙着收尸。战乱不断,赋税激增。一个月前乔尔乔涅也死了。”
“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你同他一块儿工作吗?”
“我们曾一起在贝里尼家画画。可是这位缪斯的庇护人被鼠疫夺走了性命。”
“从北方来的人,无不称赞可怜的乔尔乔涅。我只见过他的几幅素描,不过都是杰作。这是威尼斯的一个姑娘给伊姆别利娅小姐带来的。”
“您说的是洛西丽娅吧?她也死了。”
“您打算在罗马呆一阵吧?”
“若是您同意我为您效劳。”
“我们都是来自四面八方,皮奥姆波。有的来自锡耶拿,有的来自乌尔比诺、伦巴第和佩贾鲁。现在你又从威尼斯来。”拉斐尔不知不觉地用随便、亲切的“你”字代替了表示尊重和客套的“您”。“我们当中没有一个是罗马人。永恒之城似乎是一个好客的主人,专门为外乡人提供工作。那就是说,你愿意留在我这儿工作?”
“我来找所多玛,就是想请他向您求情。我在离开威尼斯时,还请人写了几封推荐信,有给您的,还有……”
“还有给谁的?”
“米开朗琪罗大师。我过去曾经给他当过助手。”
“米开朗琪罗大师不久前到博洛尼亚去了,过一段时间就要回来。
若是你愿意在他那儿工作,可以再等几天。”
“若是大师你不嫌弃我,我就不想再等了。我了解米开朗琪罗的脾气。即使等到他回来,他也未必会接受我。”
“既然如此,你就先休息几天,待我们结束谢尼亚图拉厅的工作后,你就可以来。下一个厅堂叫赫利奥多罗斯厅,有许多事情要做。圣上催得很紧,我们简直是在和时间赛跑。”
“这就是说,大师您同意接受我了?”
“你来得正是时候。除了梵蒂冈的工作,我们还有不少事情要做,比如吉基在台伯河对岸修的别墅,我已答应用神话题材给他画壁画。我想,你在那里也会大有作为。不过,我得先征求一下吉基的意见。明天再说吧,我到这里来找你。现在我得走了。”
拉斐尔一刻也安静不下来,就像被复仇女神追赶着一样。至少,当毕比印纳告诉他,说其侄女玛利亚几周之后就要到永恒之城来时,并未在他脸上发现一点安宁的表情。
清晨,教皇朱里和他的老朋友布拉曼特大师在梵蒂冈的御花园里散步。
“你看,布拉曼特,我最难撇下的或许就是这个花园。许多人攻击你,说你总想建筑新的东西,不惜毁坏古罗马的遗物。为此,他们还给你取了一个很难听的绰号:破坏狂。是我出来保护你。的确,在梵蒂冈,谁能建一个比这更漂亮的花园?我每天早上来这儿散步,总是感到心旷神怡。”
朱里停了一会,继续说道: “或许应当建一个更大的花园,在那儿集中展示古罗马的文物。我知道,高傲的科隆那家族嘲笑我,称我为利古里亚蛮子,说我根本不懂得古代艺术。可是,是谁下令把阿波罗神像安放在圣皮埃尔教堂里的呢?
是我!我当时还是枢机主教,还没有登上圣彼得的宝座。”
教皇越说越激动: “是我叫把它安放在那儿,安放在灌木丛中,以免教徒特别是妇女把它看得过于仔细。我本来完全可以把这价值连城的雕像占为己有,因为我是用自己的钱把它买下来的。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希望用从罗马土地上发现的艺术杰作使梵蒂冈变得更为富有。”
“当我站在《拉奥孔》群像面前时,圣上,我感到无比陶醉。”布拉曼特接过了话头。“而当我看到赫剌克勒斯和他儿子忒勒福斯的雕像时,这杰作之美就充溢我的心间。古董商人福尔维经常在罗马街上转,打听哪里在修房子,生怕错过发掘古物的机会。他推荐许多绝妙的东西让我买,朱里崇高的精神就在我心中燃烧。我觉得这句话应当刻在贝尔维德拉城门上。”
“你怎么也学会了阿谀奉承,布拉曼特?你同我一样,都在一天天衰老。我直到40岁都未曾想到过死。而现在,当我与米开朗琪罗讨论我的陵墓草图时,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未必能撑到陵墓建成那一天。单是一座摩西像,他就费了5年的功夫。他全都自己动手,就像我一样。”
教皇咳嗽了几声,又说道: “虚名于我何益,布拉曼特?从博洛尼亚人推倒我的铜像一事,我认为是天意使然。我到梵蒂冈的地下室去过,看到了我前任的灵柩。500年、900年、1000年前的都有。圣彼得教堂底下还埋藏着什么呢?即使是最神圣的圣徒,到头来也将化为尘土。自从博洛尼亚人推倒我的铜像之后……”
“您犯不着为此动怒,圣上。”
“阿方索·德斯杰。费拉拉公爵,就是我3年前推举为联军统帅的那个家伙,居然无耻到这样的地步:把我的破碎雕像买去铸了大炮。他到处炫耀自己的这门‘朱里’大炮,声称要用它来轰垮圣天使城堡。”
“在如此美妙的早晨,圣上,您不该拿这些烦人的事情来折磨自己。”
布拉曼特注意到,教皇此时的神情显得十分凶狠,双手也捏成了拳头。
“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就要出征了,我要亲自统率我的军队。西班牙人将从南面打过来,我们同西班牙人一起去征讨费拉拉。我们要在拉韦纳城下同威尼斯人决一死战。马克西米利安皇帝将在法国人的支持下派出5000名雇佣军。我要惩罚亵渎神明的阿方索,夺过他的‘朱里’大炮,把德斯杰家族的城堡连根端掉!”
布拉曼特老人站在教皇对面。由于阳光太强,他眯起了眼睛。此时,他面前的已不是那个一大早就在贝尔维德尔花园里转,为阿波罗神像之美所陶醉并希望见到拉斐尔的朱里,而是一个怒发冲冠的老头儿,自以为是雷霆万钧之王,不承认不可避免的死亡已经临近他。朱里的拳头突然松开,患有痛风的手指几乎碰到布拉曼特的胸口上。
“你也同我一起出征吧?”
“我吗,圣上?”
“我说的正是你。除了你,谁也不懂得筑城的学问。我们必须同阿方索厮杀。他是整个意大利最好的指挥官。我们开除教籍的诅咒吓不倒他,也堵不住他铜炮的喉咙。你先撇下圣彼得教堂的工程一段时间,布拉曼特,可以叫拉斐尔代你照看一下。出征前的准备时间只剩下一个星期了,因此我决定叫你去。把有关攻城破堡的古书找出来,还要到铸炮的工场去转转。我们的大炮为什么不如阿方索的?研究一下这个问题,布拉曼特,查一下书,抓住症结所在!要知道,你是罗马教皇的首席大师。如果达·芬奇在这儿,我也会把他带去,虽然他很少研究武器。记住,过一个星期我们就出征!”
“像我这把年纪,圣上,我能做什么呢?”
朱里在满脸皱纹、两鬓苍苍的布拉曼特头上画了个十字,笑了起来,那笑声活像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中年汉子发出来的: “这有什么,我们岂不是同年吗?你把衣服穿厚一些、靴子穿暖一些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