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近黄昏,助手们早就回去了,只有拉斐尔独自留在吉基的别墅里,继续工作。他有好几天没有来,该他忙的事太多了。
拉斐尔希望尽快结束这里的工作,因为梵蒂冈内殿还有好几幅壁画等着他画,还够他和他的助手们累好几年。
吉基每次到别墅来时,总是笑容满面地同拉斐尔以及他的助手们打招呼,称赞他们的工作。即使是干粗活的工人,他也从来不骂。对于有过错者,只消被他皱着眉头看几眼,就会产生畏惧和悔改之心。
伊姆别利娅很久没有到别墅来了。这里也着实过于忙乱。
“当一切都收拾停当之后,我将为你举办一次盛大的落成典礼,你想邀请谁都行,让他们来赞美你的别墅和你的美丽。”
生了孩子之后不久,伊姆别利娅就患了疟疾。三天一次,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什么药都止不住。
今天不是发病的日子,明媚的阳光和平缓的散步使她的眼睛恢复了昔日的光彩。她央求吉基带她到别墅去看一看。她心里暗自悲伤: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她在门口停了一会儿。自从上一次来过之后,这里已经大为改观,周围还筑起了高墙。附近的好奇者再也看不见别墅装修的进展情况,谁也不能进花园来偷摘早熟的果实。
“你看,这真是个与世隔绝的乐园。”吉基依在门边,笑着对伊姆别利娅说。
伊姆别利娅拉着他的手。她没有戴帽子也没有包头巾,头发梳向后面,露出漂亮的额头。她从沙丘和土堆旁边走过,不时扬起头来,现出迷醉似的笑容。她急急忙忙地往前走,像是从乌云里挣扎出来的月亮。
拉斐尔突然从窗户里瞥见了他们,赶紧出来迎接。
患病者之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只消互相看一眼便能了解对方的情况。伊姆别利娅的目光落在画家苍白的脸上。他虽然面带笑容,但是显得非常疲乏。此时,他端详着这艺妓的脸:他在把握这奇妙面孔变化的秘密之前,曾为它画了许多素描。伊姆别利娅完全属于他,尽管他从来没有碰过她,从来没有对她产生过欲望。他认识她时,她已是吉基垄断的情妇;别人关于她的种种议论,在他看来都不过是班戴洛大师凭空编造的故事。在他的眼中,伊姆别利娅是难以寻找的美的典范:她无比和谐的肌体有着最纯洁的灵魂和最完美的智慧。萨福就应当是这个样子。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把伊姆别利娅画成帕尔纳斯山上的静止状态,而不是处于活鲜鲜的运动状态,就像现在奇迹般地向他走来的这个样子呢?
拉斐尔同他们一起走到花园里,也没有戴帽子:天太热了。他穿的是一件深红色的无袖上衣和一件颜色较暗的针织内衣。他的面孔现在已长成成年男子汉的样子了,上面再看不出天使般的柔情。看来他已有许久没有理发,满脸胡子拉碴。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打量了自己的手一下,看指甲下是否还有未洗净的朱砂。这位似乎与他具有某种默契的女人的到来,能不使他感到高兴吗?他们无需语言的帮助便能作感情的交流。
吉基是否看出了这一点呢?这个金元王国的统治者是否理解拉斐尔与伊姆别利娅的此次会见所饱含的深意呢?
拉斐尔站在门边。大门还未装好,暂时用一块木板掩着。
待伊姆别利娅看过一楼的大厅之后,他们三人登上了二楼。圣母像已经基本画完,顶多只需要再加几笔。在美妙绝伦的裸体女妖队伍之后,这圣母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拉斐尔是否意识到,当他画完被可笑的波吕斐摩斯纠缠不休的伽拉忒亚以及其他奥林匹斯山神灵之后,他便能将沉睡了两千年的神话唤醒,并且使之变成现实?而他现在又用同一只手描绘年轻圣母的容貌。她无限温柔地俯身看着圣子,一手挽着他,另一手轻轻地把他的衣服抚平。
圣母高踞于天庭之上,一个个可爱的小天使和团团白云环绕着她。
画图上半部是黄色、灰色和深蓝色的调子,画上似乎在抖动的光波使圣徒的形体以及跪在地上的男子栩栩如生。据说此人就是该画的订购者孔蒂,他是罗马教廷德高望重的史官。
这幅圣母像的旨趣与《伽拉忒亚》的差距有多大啊!后者将移到别墅的墙上去。在画中,兴高彩烈的海中女神伽拉忒亚是甜蜜地喧响着的大海的象征,她乘着海豚拉的贝壳船在波涛间穿行,独眼巨人眼里燃烧着情欲,死死地追着她。
一楼的大敞廊暂时用作画师们的歇息之处。洛托在这儿待了几个星期。皮奥姆波、所多玛和小朱利奥一直同拉斐尔在别墅工作。而二楼的拉斐尔工作室兼休息室,则只归他一人使用,任何人不得乱动屋里的东西。他没有让任何助手动过这幅圣母像,连一个细节也没有让他们画。
自从拉斐尔住进吉基的别墅以来,他把画壁画之后的所有剩余时间都用来画这幅圣母像。他把自己的精力和心思同时投入了这两个世界,两件作品,两个人:伽拉忒亚和圣母。
圣母像已大体画完。顶多再过一个星期,它就可以交给买主了。它将先挂在孔蒂家中让人们欣赏几天,然后送进教堂去还愿。
此时,画家的目光又落在伊姆别利娅脸上。她美丽的面孔如同大理石琢成,上面没有一丝皱纹。
吉基和伊姆别利娅都知道,拉斐尔不喜欢别人恭维他。他同绘画界朋友谈话时很随便,但仅仅是就局部问题交换意见,绝不涉及总体。他讨厌别人一见他的壁画就大唱赞歌。当人们在观看他的作品时,他往往默不做声地站在旁边,似乎在重新作客观的评价。此刻伊姆别利娅和吉基都明白,圣母才是画家的灵魂,他深藏不露的本质的体现,而神话题材壁画只不过是他想像的游戏而已。当他们意识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先看到拉斐尔这幅新圣母像的人时,心中却冒出一种奇妙的感受。吉基觉得自己成了自家房屋的客人。不过都作为这别墅的真正主人,他最感兴趣的是壁画。
伊姆别利娅坐在椅子上,她去抓椅子扶手的姿势显得特别优美,但是她坐下时却显得虚弱无力。吉基和拉斐尔装作没有发现她的疲乏神态,埋着头认真观看草图。伊姆别利娅坐定之后,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她的眼睛重又放射光芒,她的粉脸重又绽开笑容,变得像过去一样美丽。
拉斐尔和吉基都十分感激她,因为她在这难忘的时刻强打精神,隐藏着自己的极度困乏。
拉斐尔给两位客人倒了葡萄酒。他在这间屋里一无所有,碟子里只放着几枚橄榄。
他把酒和橄榄递给他们时,似乎是把这作为一种表示团结一致的仪式,作为亲密朋友的宴会。吉基注意到,罗马城的头号画家依然非常年轻。
“巴尔奥尼夫人的餐桌可比这丰盛得多,拉斐尔!”
“我相信这里会有更丰盛得多的餐桌。不过,我经常想起佩鲁贾城的大斋节,那里的人连鱼也不吃。”
他们开心大笑,忘掉了一切烦恼。
工作室里正在为画普绪刻系列画作准备。为这些壁画绘制的草图放在桌子上。一幅弧窗画已经画好,上面出现的是维纳斯和朱庇特。暮色之中,画上的色彩显得暗淡,轮廓也似乎在浮动。大师将烛架上的蜡烛点燃,于是,以带着讥诮微笑的面包女郎为模特儿的爱神好像苏醒过来了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明丽生辉、光彩照人。伽拉忒亚的美当中存在着某种永恒的东西,而爱神的身上呈现出青春的活力:她美丽的胸脯因为内心的激动而高高耸起,挽成髻子的头发也在微风中飞动。
“吉基是否会对这爱神产生欲情呢?”突然之间,伊姆别利娅想到这个奇怪的问题。在拉斐尔的笔下,朱庇特两鬓苍苍,老态龙钟,但其目光却充满淫欲,而贪婪的双臂更伸向爱神。拉斐尔这样画,是否有某种寓意呢?拉斐尔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情人画在银行家别墅的墙壁上呢?
他想以此来说明什么呢?他在朱庇特的形象中所描绘的岂不就是吉基吗?画家岂不是在嘲笑他的这个顾主,暗示他想把画上的美人儿弄到自己家里去吗?吉基财大气粗,什么都敢干。再说,面包女郎在一定意义上也属于他。他安抚了试图使问题复杂化的面包师,用黄金弥补了她女儿的名誉损失。面包师用吉基的钱翻修了房子,把面包店扩大了两倍。
这就是说,吉基在一定程度上说买下了玛格丽特,尽管她明知她是拉斐尔的情人;不仅如此,还是他给这对青年男女穿的针,引的线。把拉斐尔和吉基联系在一起的是什么呢?是仇恨还是友谊?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伊姆别利娅端起拉斐尔放在她面前的锡酒杯。略带酸味的葡萄酒提起了她的精神: “我现在真不想生病。”
她脸上现出了迷人的笑容。现在,在烛光的照耀下,活生生的,但备受折磨的伊姆别利娅在同画在墙上的一丝不挂的玛格丽特竞争。只有上帝才知道,她们哪一个长得更美丽。
直到拉斐尔放下烛架,当满脸大胡子的神王朱庇特和年轻的爱情女神重又被黑暗吞没之后,伊姆别利娅才平静下来。她觉得自己是在告别人生。
他们离开别墅时,三个人都很高兴。
朱里亚大街晚上十分热闹。被主人们派来探听伊姆别利娅病情的听差接踵而至。萨尔法蒂大夫也坐肩舆来了。
一个小时之后,一辆四轮马车停在大门口,前来看望病人的是鼎鼎大名的毕比印纳。不久前美第奇一登上教皇宝座,马上就封他当了枢机主教。女仆们打开大门,跪在地下,对他行了吻手礼。他给女仆们画过十字,才走进屋去。
本波是坐主教专用的肩舆来的。而英吉拉米大师则乘的是梵蒂冈的轻便马车。在他之后是著名诗人巴拉狄奥。
午休之后,在门口看热闹的人们发现,斯季里奥涅伯爵的马车正向伊姆别利娅家开来。在傍晚时分,拉斐尔也出现了。
罗马人对死亡已经习以为常,对它的态度或许比其他城市的居民更达观。无论是黑色的丧服、悲哀的安魂弥撒还是热闹的葬礼,都不会使他们惊奇。朱里亚大街上的人是为与伊姆别利娅为邻感到骄傲呢,还是对她的名字表示鄙弃?伊姆别利娅很少出门,即使偶尔上街,也总是乘坐拉下窗帘的轿子。自从她成了吉基的正式情妇之后,老朋友很少到这儿来。就是吉基也很少从大门进出:花园里有一扇隐蔽的侧门。来自伊姆别利娅故乡的仆人很少议论女主人,因为谁也不愿由于多嘴多舌而失去待遇如此好的差使,再回老家去挨苦受累。
最后一个到来的是伊姆别利娅原来的情人布法洛。或许,他是从自己的庄园赶来恢复同教廷的关系的。这昔日的潇洒骑士如今已长出了双下巴。他为自己长期挥霍、荡尽家财而沦为乡村贵族悔恨不已。一想到他的许多熟人都在永恒之城发财享福,而他自己却呆在闭塞的乡下受穷受苦,不由嫉妒得心痛。关于新教皇如何慷慨地封赏宠臣的传说,他已经听到不少。可是,要怎样才能进入这个美第奇家族出身的利奥教皇的视野,如何才能获得他的青睐呢?
毕比印纳在同医生谈话。他们早就相识,在教廷的回廊里常常见面。
此时,他们的声音都很低,就像巫师作法时一样用手势代替说话。
“圣上委托我向伊姆别利娅小姐转达他个人的祝福。在举行令人痛心的仪式之前,我想请教阁下:这一时刻是否已经来临。这位年轻的夫人是否有足够的力量来战胜死亡。”
“依我看来,与其说是几个小时,毋宁说还有几天。现在发作已经消退,药力又在起作用。然而,她若是做梦,只怕就再也醒不过来。她非常清楚,各种祈祷词都已读过;也就是说,远行前的准备工作已全部完成。患者神志清楚,意识明晰,并不感到恐惧。刚才她还叫人给她拿过镜子,让她自己梳头。从昨天开始,她只靠喝一点橙汁维持生命。
教皇为死者祝福,这是一种多大的荣耀啊!因为它表明了教皇的特殊关注。在通常情况下,只有教皇的亲属和知交去世时才能指望这样的恩典。当然,教皇与伊姆别利娅之间不存在什么特殊关系,仅仅是由于毕比印纳坚请,他才勉强同意由这位新贵转致他的祝福。这一姿态主要是做给吉基看的:新教皇利奥愿意像老教皇一样关照慷慨的银行家!
头戴枢机主教法冠的毕比印纳在登上二楼时,头脑里在想些什么呢?他虽说只是伊姆别利娅众多朋友中的一分子,从来不曾占据布法洛骑士和吉基那样的主使地位,但毕竟有许多甜蜜的日日夜夜值得回忆。
这里的每间屋子,每个角落,他都十分熟悉。那些欢腾的晚宴,那些令人热血沸腾的调情……他刚走近伊姆别利娅的弥留的床榻,众人便跪在地上,向他致敬。
伊姆别利娅如同往常一样,半躺在床上,一手支着头。她身上的中国丝绸睡衣将她的脸衬得格外惨白。两只眼睛虽然还是活的,但已经分辨不清近在咫尺的人和物了。
陪伴枢机主教前来的高级僧侣跪在地上,递过装有没药的盒子。毕比印纳取了一点没药,擦在伊姆别利娅的前额上。此时高级僧侣站起来,把弥留室的前门打开。伊姆别利娅似乎略微抬起头,向站在绿色客厅里的朋友们告别……此时,大家忽然听见了吉基的抽泣声。伊姆别利娅闭上的眼睛重又睁开,失神地张望了一会儿,终于永远地合上了。
毕比印纳转致了教皇的祝福,然后将他那出奇的洁白细腻、拉斐尔乐于描绘的手放在死者的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