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病

这天早上,小朱利奥在拉斐尔家门口等候击剑教官。朱利奥对他说,大师偶感不适,今天不去练剑了。

拉斐尔显然是在古代剧场发掘现场待久了而感冒的。那里湿气太重,上来时又满身大汗,出来后又受早春的风雨猛袭,于是就病倒了。

助手和学徒们早就为拉斐尔的身体状况担心,他承担的任务实在太重了。他每接受一次订画,都准备全身心地投入。他本该效法其他有经验的大师。比如,布拉曼特自从成了教皇的总建筑师,就再也不画画了。

而米开朗琪罗想工作时就工作,不想工作时谁也不能勉强他。拉斐尔活得实在太累了。

大家都注意到拉斐尔一天天消瘦,变得忧心冲忡,很少进饮食。他似乎一骑上命运之马,就催着它一刻也不停地狂奔疾驰。而且,也不能说他工作得迅速而又轻松;恰恰相反,他常常在思考和犹豫,并不时将显然已经完成的画图重新画过。除了他之外,谁还会像画解剖图一样精确地描绘圣经中的人物,先画他们的裸体,再给他们穿上衣服,最后达到栩栩如生的效果呢?

总而言之,当大师对小朱利奥说自己不想去练花剑,叫他去把击剑教官打发走时,使他感到非常惊奇。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打听:“请问,拉斐尔大师的击剑水平如何?”

身为禁卫军军官的击剑教官将他的手杖当成花剑比划了几招。

“就是这样,先生。他动作利索、灵活,因为他身材匀称,体型极好。尽管他已到了高贵的先生们不再愿意手持武器来保护自己的年岁。

在这种年岁,许多人都发福了,而痛风也开始放肆地折磨他们的关节。

拉斐尔大师却不是这样。只是他太瘦了,先生。再说,他心神不定,总是心神不定!若是他真被迫击剑,以此来保卫自己,敌人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打翻在地。他眯着眼睛,沉入幻想……而此时重剑就可能已经抵到他的胸口上。”

拉斐尔家里,仆人们一片惊惶。他们不习惯于老爷生病,因为从未见他病倒过,甚至从未见他吃过药。

他们暗地里责怪玛格丽特,说她没有把老爷照料好,成天只知道读书。在他们的观念中,女人是不该读书的,除非是可怕的女巫。

小朱利奥上楼去,发现玛格丽特在哭。

小朱利奥是拉斐尔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十几岁就跟着他学画。拉斐尔的众多门徒和助手中,只有他可以自由进出拉斐尔家里。玛格丽特不仅不回避他,还把他当作小弟弟。

“我想看看他。”朱利奥对玛格丽特说。隔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 “如果可以……”

朱利奥或许比其他人更了解拉斐尔。最近,他经常同大师一起到圣彼得大教堂工地去,或是到帕拉廷古代废墟发掘现场。拉斐尔的胡子长得很快,几天不刮,就使他显得老了许多。

按照大师的意愿,在画室里给他摆了一张床。他躺在床上休息一阵后,觉得自己的病并不重。或许,这只不过是累坏了,工作太紧张了,而罗马城又太憋闷了。高高的枕头在两幅油画之间显得十分突出。帷幔和窗帘挡住了强烈的光线。油彩的气味非常舒服,实在太舒服了。不是从小闻惯这种气味的人会觉得受不了,可他却是在这种气味中长大的。

此时,他又发了高烧,不断地在床上翻来翻去,艰难地喘着粗气。

前天他到发掘现场,爬到残破的大理石圆柱上去时,脚被轻微扭伤。

他注意到,檐壁上的浮雕只有一半是完好的,很可能是阿波罗的面孔。

这种像在地下埋藏千百年之后,虽说伤痕累累,毕竟又出现在人间。看来,这里原来是个剧场。当新教皇登基,梵蒂冈准备上演《卡兰德利亚》时,毕比印纳多次谈到古罗马的剧场。

拉斐尔床边的大画架很好移动。玛格丽特和女仆选择了一个合适的位置,把《基督显圣容》安放在上面。只消微微拉开窗帘,阳光从早就会照到画面上。这已经是拉斐尔在画室里度过的第二夜。玛格丽特陪伴着他,一直没有合眼。他叫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睡觉。他的眼睛习惯了微弱的灯光,此时,他觉得玛格丽特的面孔像一轮满新月,如同他们在朱里亚大街同居的第一夜醒来时那样……他记不起前天早上是几点钟起床的。他赶到发掘现场去,让肩舆在另一个地方等他。他没有料到这古遗址的规模会有这么大,在那里一待就是大半天。坑道里湿气很重,又碰上瓢泼大雨,全身湿得没有一根干纱,每走一步便鞋都会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他感到全身发冷。直到进了圣彼得教堂,才得以用毛巾把头发和脖子擦干。由于忙着处理工地上的事情,他甚至没有派人去拿衣服和鞋袜来换。他只喝了一点儿葡萄酒来驱寒。

然而在这倒霉的日子,他的灾难并未到此结束。他刚处理完工地上的事,马上又得赶到梵蒂冈去。回廊里的壁画最近已陷于停顿。人们称之为《拉斐尔福音》的这个壁画系列早该完成,可是进展很不顺利。此时,他感到浑身无力,连回廊都难以走进。

助手们把他的草图移到回廊上去时,画得很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糟。形体死气沉沉,色彩单调。他什么也不想看,觉得嘴里有胆汁的苦味……他躺在床上观看自己的油画。不知为什么,连透视法则似乎也发生了变化。他的头与画面上的玛格丽特几乎处在同一个水平位置上。他的眼睛正对着她的面孔,还对着画上的几个人。他们的形体失去了原来的比例,就像哈哈镜里一样:下面的变成了巨人,天上的变成了侏儒。他觉得自己既是躺在床上,同时又像在画图的无限空间里翱翔。

这幅画将只属于他。他决不会放弃它,不会把它送给或卖给任何人。

这将是他一生最伟大的杰作。这位仍然处于探索状态的画家还要花费许许多多的劳动,才能完成自己的这一伟大作品,才能使画上的一切获得生命,才能使福音变成现实,成为生动的人类历史,才能使一切都具有动感,才能在画上的人物最急切地期待奇迹的那一瞬间抓住他们的形体和神态,让神圣之光照到他们的脸上。

他突然感到玛格丽特的手搭在自己的头上。她站在他背后给他换降温用的冷敷布。他看不见她的脸,只是凭极其轻微的声响猜测她在做什么。她给他倒药水,拉好床单,给油灯加油,洗水果……他滚烫的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使劲敲,犹如神话中的独眼巨人们用他们的铁锤把整个宇宙都敲得发抖。

高烧越来越厉害,他陷入谵妄之中。于是,他所描绘的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神使墨丘利以及奥林匹斯山的其他神祗,现在都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已经不能对他们发号施令:他们已经离开壁画,从吉基的别墅冲出来,威胁拉斐尔,向他做鬼脸……不,你看,他们又同君士坦丁大帝的军队联合起来,把拉斐尔家所在的波尔戈街区围得水泄不通,而个子本就矮小的教皇此时如同侏儒,被吓得从悬楼的侧窗向外张望……忽然之间,油画在他面前堆积成山,颜料流淌到他身上来。蓝色在不断扩散,向四面八方涌动,而黄色颜料却手持长矛,气势汹汹地跟在它后面冲过来。他希望看到安静的绿色,可是出现的不是绿色,而是红焰袭人的壁炉。本来互相协调的颜色现在变得杂乱无章,十分刺眼。它们全都在嘲笑他,挖苦他,在他面前颤动,化为若干金黄和火红的光圈,不断冲着他冒火花……本波、毕比印纳;本波、毕比印纳……这两个名字像钟声一样此起彼伏。本波、毕比印纳……他们真在这儿,真在他屋里,或者仅仅是他发烧时所产生的幻觉?毕比印纳从画上走了下来,头发乌黑,面孔瘦长,目光炯炯有神,就像他还未成为枢机主教的青年时代一样。而本波呢,对于他的秃头,大理石或许比色彩更合适得多。

他在谵妄中同时看见了由双重空间形成的世界:越来越使他反感的冷漠乃至于敌对的外部世界,以及将他紧紧围在核心的内部世界。屋角里站着一些人,他们用种种问题折磨他,而他必须装出笑脸回答他们。

每一个人都可以从这笑容看出原来的拉斐尔,好接近、软心肠的拉斐尔。

早在从佩鲁吉诺习画时,他就学会戴这种微笑面具了。从那以来,这面具就成了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有玛格丽特才在晚间看到他的另一种面目,他的真面目,他那含有讥诮和讽刺的目光。

本波、毕比印纳,他们在这儿吗?玛格丽特拾盆进来了。现在要给他放血。教皇有一次叫他去参加马尔亚诺的围猎时,他目睹了一幕惨景,此后一见到血就会马上想到它。野兽们被赶到陷阱里,绝望地挣扎,寻求生路,可最后都被狠心的猎人杀死了。他们有的用长矛,有的用三叉戟。他们把鹿子毒死在网中,将它们漂亮的犄角锯下来。小鹿垂死的哀呜尤其令人心痛,他觉得这就好像婴儿的悲啼。那些巨大的野兽在临死之前还疯狂地自相践踏。当时,利奥教皇竟手持眼镜,津津有味地欣赏每一头野兽的惨状,把这可怕的景象当作古代的细密画。浑身发抖的梅花鹿和羚羊在作最后的挣扎,它们的眼睛可怜巴巴地似乎在祈求饶恕……不,拉斐尔再也不会到马尔亚诺猎场去了。在这种狩猎活动中,典仪大臣格拉西斯是惟一理解他的人,因为这位老人也不喜欢流血。当教皇的黑人刽子手罗兰德手持颈箍到被指控谋反的枢机主教彼得卢契的牢房去时,格拉西斯竟然被吓得浑身发抖。当时,他奉命同这个刽子手一起到圣天使城堡的地下室去,看到刽子手把铁打的颈箍扣在彼得卢契的脖子上,将螺丝旋紧,接着又用扳手不断旋转颈箍,使其颈椎断裂而死。

格拉西斯亲眼看到,彼得卢契的眼珠如何从眼窝里鼓出来,他最后的那一声惨叫又如何撕心裂肺。而这位惨死的枢机主教,当时只有2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