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逸的空气

湿润的早春悄悄来临了,意大利的卡普累塞小镇上也不时流传着来自佛罗伦萨城里的各种惊人的消息。

教堂的钟声敲响了,沉重地传向四方。

“神灵的主啊,赐给我们一只神圣的皮靴,伸入美丽的地中海,皮靴上嵌着一颗耀眼的宝石,就是我们的故乡,”这位虔诚的染坊伙计张开双臂,仰望着灰色的天空,喃喃自语。

“上帝的刀剑即将降落,”走在一群年轻人中间的安东尼,长着一脸雀斑,故意模仿着先知的声调,“古代的神灵被挖出来,雕刻家和画家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还在制作新的神灵,神庙成了魔鬼的殿堂,主啊,快睁开你圣明的眼睛吧。”

“哈哈……”

“嘻嘻……”

“混账!”骑在马上的洛多维科是小镇的行政长官,他绝不容许亵渎上帝的言论存在,“肮脏的灵魂,上帝要惩罚你们。”

安东尼和伙伴们一见情况不妙,撒腿就跑。安东尼还故意回头喊道,“老爷,您夫人快生了,上帝保佑,生个儿子,将来去拿画笔吧。”

洛多维科气得脸铁青,扬起马鞭就要追。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喘着气跑过来。

“老爷,夫人快要生了。”石匠托波利诺惊慌地乱挥着双手。

洛多维科“哼”了一声,从浓密的大胡子里勉强地挤出一声“谢谢”,扭转马头就往家里跑去。

山上的姑娘啊,牧羊的女郎,从何处来的,如此活泼和漂亮?

飘来的歌声使人想起了春天。透过云层的淡淡阳光,勾勒出远处阿尔卑斯山脉的细小轮廓。

稀疏的树木在周围这片贫瘠荒芜的山岭上顽强地生存着。灰白色的岩石在有眼力的石匠心目中则是充满生机的亲密伙伴。

生活在这里的祖先早就开始在山岭上采石,运出山,建造起雄伟的宫殿、教堂,建造起一座辉煌的城市。

人们修整着岩石,创造出岩石雕刻。岩石也塑造着这里人们的意志和性格,成了人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相传圣法朗梭柯·大西士在附近山岭上看见基督显灵,于是这里的岩石也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甚至渗透在这里飘逸的空气里。

天渐渐黑了,羊皮纸上写满的尖细字体已无法辨认了,屋里亮起了烛光。

一声婴儿的哭声,惊动了所有家人。

洛多维科抱起粉红色的婴儿,细眯着眼,就像打量着一个充满神灵的小天使。他笑了,下午的不愉快不翼而飞。

婴儿大哭起来,响亮的声音传出了窗外,两条小腿使劲地蹬着。

“嗨,多强壮的小伙子,这才是咱们博纳罗蒂家族的后代。”洛多维科亲吻着婴儿嫩红的小脸蛋。

温暖的塞蒂格纳诺大屋俯视着阿尔诺河谷,屋里的人都受到了洛多维科笑声的感染,绽开了脸上细密的皱纹。

两岁的利奥纳多被吵醒了,揉揉小眼睛,还不明白自己已有了一个可爱的弟弟。他一眼瞥见了长明灯后的圣母像,小嘴不由得动起来,以后他果真做了教士。

婴儿的母亲无力地躺着,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洛多维科坐在夫人一边,握住她的手,俯下身轻轻地说了几句话。夫人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母,然后对着门口微微一笑。这时站在那里的石匠妻子蒙娜·玛格丽特也相视一笑。

窗外黑暗中微微地流动着的人们所熟悉的飘逸空气,夹着一丝丝山岭岩石的气息,无声无息地钻进了屋内,也闯进了刚降临的小天使的梦里。

历史学家忠实地记载着这一天,包括这里的阳光和星空。

公元1475年3月6日,一位将震惊世界的艺术巨匠的灵魂与肉体诞生了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刻家、画家、建筑师,他的全名很长:米开朗琪罗,狄·洛多维可·狄·利奥纳多·狄·博纳罗蒂·西莫尼。

石匠的妻子蒙娜·玛格丽特成了小米开朗基罗的奶妈。

小米开朗基罗躺在奶妈柔和的怀里,听着奶妈哼着古老的歌谣。他贪婪地吮吸着,小手指调皮地不时伸进奶妈的嘴里,双脚快活地一缩一蹬。

有一天喂奶时,蒙娜突然疼得惊叫起来,原来小米开朗基罗已长了浅浅的两只门牙,正咧着嘴笑呢。

“上帝啊,小天使长翅膀了。”石匠托波利诺坐在门口的长条石头上,脚边搁着凿子、锤子,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变得活跃起来,他刚刚咽下了一口热汤。

“你瞧,你一说话,他就看着你。”蒙娜抚摸着小米开朗基罗的细密头发。

阳光一次次地在门边消失,星空一次次地出现。

在小米开朗基罗的眼里,石匠家里的空间似乎越来越小,连粗笨的椅子也不可怕了,他能够爬上去,尽力去拿桌上的任何东西。

地上爬的小虫,墙上挂的圣母像,门外堆的石头,都会引起他的好奇心。

他甚至要掰开石匠那沾满石粉的粗壮手指,瞪大眼睛,看看手掌上粗粗细细的纹路。

他觉得石匠这双手真奇妙,能够把坚硬的石头像画粉一样拉长,搓圆,变成一件件可爱的东西。

他也想一只手拿起凿子,一只手拿起锤子。

“亲爱的,千万别去碰。”蒙娜·玛格丽特吓得脸变色了,“主啊,愿你帮助迷路的羊羔,赶走这可怕的诱惑。”

小米开朗基罗似懂非懂地看着奶妈在胸前划着十字,心里总是不明白这锤子、凿子与上帝有什么关系。

他偏偏要去摸摸锤子、凿子,只有冰凉的感觉。而墙上画像中的圣母、圣子并未走下来,还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笑着,那笑容中似乎藏着一种神秘的力量。

他的手指下意识的在地上划起来,弯曲的线条无形中变成了一个奇妙的图案。

他觉得很好玩,干脆跑到门外,脱去衣服,想着刚才一刹那间的感觉,心灵中升起一股热流,迅速地散布到四肢。

他画得那么专心,都不知道天上何时飘起了细雨。

“噢,天哪!”奶妈终于发现了他,尖叫起来,慌慌张张地向洛多维科家跑去。

塞蒂格纳诺大屋里又降临了一个小生命,这是小米开朗基罗的第三个小弟弟西格斯蒙,又瘦又小。

洛多维科的夫人每两年生一个男孩,身体状况愈来愈糟糕。

“夫人,夫人。”蒙娜·玛格丽特惊慌地喊着,夫人的眼皮动了一下,未能睁开。

石匠妻子不由地捂住脸抽泣起来,只好把刚才看见小米开朗基罗画画的秘密重新埋在心底。

“哭什么,哭什么!”洛多维科吼叫起来,两只手握成拳头挥舞着,不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脚下的木板发出“吱吱”的呻吟声。

忽然他停下来,虔诚地跪在耶稣的十字架前, “万能的上帝啊,求你留心听我的祷告,我哀叹不安,死的惊惶即将降临……”

洛多维科下巴的胡子足足有四英寸长,花白头发已盖住他的忧郁的脸,棕色眼睛紧闭,他老了。

洛多维科的大儿子跪下了,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屋里的人都合着双手,嘴里喃喃地祈祷着。

波纳罗蒂大屋顶像一块沉重的磐石压下来,沉闷、悲怆的气氛弥漫到每个角落里。一扇凹式窗子被风吹开了,站在门口的小米开朗基罗觉得有一股凉气从脚跟迅速地往上爬。

他狠狠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惊吓了满屋子的人,婴儿大哭起来。

洛多维科缓慢地站起来,“是谁亵渎了万能的上帝?”他恶狠狠地叫嚷起来,“是你?”他的目光盯住了小米开朗基罗。

蒙娜·玛格丽特急忙上去劝说,被洛多维科一把推开。

小米开朗基罗的两只手不由得微微擅抖,但他未移动一步。

父子俩的目光对峙着。

“哈哈……”洛多维科突然大笑起来,在小米开朗基罗听起来却是在凄怆地哭,像只受伤的孤独野狼在嚎叫。

不久,洛多维科夫人溘然去世了。

送葬的那一天,小米开朗基罗独自一人低着头走着,没有人和他说话,他也不去安慰其他人。

站在墓前,他想起了父亲悲怆的大笑,想起了殉难的耶稣,想起了画像上永远带着神秘微笑的圣母。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神父平静的祈祷声渐渐远去,他终于哭了。

这一年,他才6岁。

熟悉的飘逸空气仍然天天伴随着他,奶妈的乳汁滋养着他体内的力量,他觉得自己一下子长高了。

然而他变得沉默寡言,失去了同龄孩童的欢乐,失去了母亲的抚爱和亲吻。

他有时站在家里凹式窗子前怔怔地看着外面。大自然色彩的细微差别,在他敏感的心理上重叠在一起。天上变幻的白云任他想象为各种景象,例如母亲苍白的脸庞、圣诞节的松树、烛光……

有时闷得慌,他便偷偷溜到石匠的家里,缠住奶妈要凿子、锤子。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他的内心顿时充满无限的喜悦。

溅起的石粉落在他瘦小的腿上,夕阳的余辉渐渐拖长了他的孤独身影。

远处传来焦急的声音,他父亲洛多维科在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