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学雕刻吗?”

贝托尔多个子矮小,满头银丝被头巾遮住了大部分,裤腿上洒满了大理石的石粉。

“基督用5个饼和两尾鱼喂饱5 000人时,犹大在哪里?”贝托尔多说着就笑起来。他喜欢烹调,仿佛与雕刻有关。在他眼里,每块大理石都是美味佳肴。

“你想学雕刻吗?”贝托尔多眨着淡蓝色的眼睛,故意问道。

米开朗基罗的自尊心顿时受到了挫伤,他涨红了脸,咬咬嘴唇,点点头。

“多纳泰罗的雕刻技艺,并不是仅仅体现在凿子和锤子上,上帝会告诉你的。”

贝托尔多好像并没有感觉到米开朗基罗的窘迫,扯下头巾喊道,“托里吉亚尼,你的小师弟来了。”

绘画桌边坐着一位金发碧眼的17岁学徒,一听见喊声,就抬起头来,脸上浮起了热情的笑容。

“这里可不是吉兰达约的画室,梅迪契庭园只欢迎有教养、彬彬有礼的来访者。”托里吉亚尼说完后,再也不看米开朗基罗一眼,吹着口哨,干着手里的活。

过了一会,米开朗基罗还呆呆站着,托里吉亚尼拉着他的手,笑着说, “尊敬的阁下,请绘画吧。”

米开朗基罗这才体会到以前在吉兰达约画室的温暖,哪怕是师兄们恶作剧的笑声,也是发自内心的。

他很不情愿地拿起画笔,肚里窝着气,“只要给我一把锤子和凿子,一定会惊动这里的主人。”他只能在心里愤愤不平地说着。

梅迪契雕刻园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模特儿出现,有戴着十字架的修道士,也有作丘比特的孩童;有衣冠楚楚的绅士,也有脸像秋天枯叶的农民。

这给米开朗基罗提供了仔细观察各种人物的机会,他不停地画着。

贝托尔多有时会悄悄地出现在他的身后,冷不防冒出一句,“这不像是商人的手,”或者喊叫起来,“不行,不行,你可以画得更好。”

米开朗基罗刚想喘口气时,贝托尔多就会不由分说地吩咐模特儿站在楼梯上,或者水池后,并要米开朗基罗变换着角度去画。甚至有时让他把一周的人物素描拼凑到一幅画中,表现一个主题。

米开朗基罗气得真想扔下画笔,再也不干了,况且他从未领到过任何报酬。

师兄托里吉亚尼则轻松地说,“人人都说贝托尔多是个好老头,你说呢?”

无聊之中,米开朗基罗随手临摹了托里吉亚尼的画稿,这可激怒了贝托尔多,“学跛子走路,永远只能是跛子。”

然而贝托尔多递给米开朗基罗的不是凿子和锤子,而是一团泥和蜡。

“我可以直接雕大理石。”米开朗基罗哀求着。

“不行!”

木棍和铁丝的构架竖起来,浇上热蜡,再用小工具加工,连米开朗基罗粗粗的手指都成了灵活的修饰工具。

“当初多纳泰罗大师也是这样教我的,塑小样时他的指头都会说话,”

贝托尔多耐心地说,“你还不具备雕凿大理石的条件。”

梅迪契雕刻园里恢复了平静,散落在地上的各种形状的大理石废料,闪耀着迷人的色彩。这时,偷偷地留下来的米开朗基罗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拿起凿子和锤子,仿佛又回到了儿童时代,耳边响起了母亲低声的祈祷,眼前呈现出奶妈家门口的情景。

米开朗基罗与大理石息息相通。当他不耐烦,甚至发怒的时候,大理石就会眦牙咧嘴地报复,好端端的石料会突然出现一块结疤,一个丑陋的空心窟窿。

他同情这些被遗弃的大理石边角料,也知道它们各自的不同颜色在显示着自己的脾性,渴望成为艺术长廊中的精品。

他凭着自己的天赋感觉,挥起锤子,手中的凿子有规律地移动,“当,当……”的韵律响起,大理石表面便出现了点、横、竖、交叉各种形状。

有时他要除去石头粗糙的表面,露出清晰的纹理,才能摸索到一个沉睡的古老灵魂。

晚风送来了一阵淡淡的香味,既像无花果的甜香味,又像李子成熟的诱人气味。

米开朗基罗无意中抬起头,发现不远处有一块纯白的完整大理石,在月光下静静地卧在草地上。

他欣喜若狂地抚摸着大理石——一个生命,在那冰冷、坚硬的外表之下分明隐藏着一个农牧神的头像,有着凶狠的眼睛,张着大嘴,长长的胡子上还沾着美酒的痕迹。

他小心地抱起沉重的大理石,安放在自己工作台后面的树丛里。

回家的路上,他想起自己曾经描绘的农牧神的画稿,但不知塞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晚上,米开朗基罗终于打下了第一锤,大理石发出了“当”的悦耳声音。

晚风又送来了一阵淡淡的果香味。

梅迪契宫的威严大门冷漠地注视着每天的来访者,拱形的窗子紧闭着,生怕泄露了这里主人的生活秘密。

米开朗基罗第一次进宫,惊奇地张望着富丽堂皇的大厅,数不清的大理石雕塑和绘画闪耀着令人尊敬的艺术大师的名字。

“请进。”穿红上衣的童仆弯下腰,恭敬地说道。

熠熠发亮的宽大书桌后坐着一位40岁左右的中年人,他的下巴突出,鼻子朝天,连同他一头又黑又密的蓬发,都像是雕刻出来的。

他就是声名显赫的罗伦佐·梅迪契(1448—1492)。他那又大又黑的眼睛洞察着佛罗伦萨共和国的一切,他所奉行的纵横捭阖的外交政策确保了意大利半岛的均衡政治局面。

他说的每一个天文数字,都会使金融界、商业界投机者的眼睛呈现出强烈的忌妒绿光。

他庇护的富有非凡才华的作家、诗人、建筑家和画家,都把他奉为理想王国的贤明君主。

他写下的美丽诗篇,风格多样,在意大利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米开朗基罗忐忑不安,两只手不知该放在哪里。紧急召见他,是不是他偷偷雕刻大理石的事被告发了,这意味着他即将被打发回家,或者……

“这是你的作品?”罗伦佐的声音很动听。

在他宽大的书桌上奇迹般地出现了米开朗基罗的几十幅素描画,还有几件蜡制的雕像样品。

“殿下,我……”米开朗基罗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想作解释,但又能解释什么呢?

他糊涂了。

“我们都是上帝的仆人,对你的一切安排,都是上帝的旨意。”罗伦佐微笑着做了一个手势。

米开朗基罗零乱的思绪渐渐照进了一道亮光,进宫以来的许多似乎偶然的细节串联起来,勾画出了一个故意磨练他的培养计划轮廓。

他想哭,又想笑。

“贝托尔多早就发现了你的天才,你会成为多纳泰罗的出色继承人,甚至超过。”罗伦佐得意地笑起来。

他拿起一个蜡制样品,说“这上面有你的语言,你的歌声,还有你的坚强意志,我说的对吗?”

米开朗基罗的心底涌起一股热流,猛然冲散了他长期以来积压的屈辱、忧虑和孤独感。

善良理解的价值无法用成袋的金币来衡量。

“你的农牧神还在哪里睡觉?”

“殿下,他已起床了。”米开朗基罗高兴地说。

门外贝托尔多已恭候多时,怀里揣着那块沾满石粉的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