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1万枚金币,这是工程浩大的陵墓建造的全部报酬?
米开朗基罗睡在床上,开始后悔到罗马来,银行家雅格布·盖洛的忠告已成为昨天的真谛:
“绚烂的晚霞只是一种廉价的安慰,谁也不知道教皇的金库钥匙在哪里,他的权力可以轻松地摧毁你坚硬无比的锤子。”
5年,1万枚金币。苛刻的条件,铁一般的时间限制,谁能说服教皇的心。
米开朗基罗也试图提出“宽限10年”的要求,但得到的只是冷冰冰的两个字“不行!”
教皇的蛮横口气,根本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他说大理石是黑的,谁敢说是白的。
窗外黑漆漆的,月亮没露脸。米开朗基罗也不想点起蜡烛。
房间里有一股潮湿的发霉气味,身下的床像一块被人遗弃的丑陋大理石,冷冰冰的,哪有一点温暖的感觉。
这是朱理二世的手下提供的住房,还吩咐米开朗基罗每月交几个金币的房租。
米开朗基罗还能与教皇讨价还价吗?
第二天,米开朗基罗昏沉沉地出了罗马城,教皇已派人催他去选择大理石了。
靠近利古里亚海边的卡拉拉小镇坐落在亚平宁山脚下,半山腰泛着雪光似的大理石,那是卡拉拉人祖祖辈辈的骄傲。
上帝赐给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来源,也教会了他们祖祖辈辈的公社制生活秩序。共同劳动,共同承担苦难。
在朱理二世未看到一尊大理石雕像之前,建造陵墓的一切费用都必须由米开朗基罗自己承担。
幸好这里的生活费用比预想的要低,卡拉拉的工匠也像这里的大理石一样纯朴,他们喜欢用单音节表达自己的意思,多余的话就淹没在制服大理石的“当当”声音之中。
“米开朗基罗,今天你会有好运气的。”采石场的头头热情地打着招呼。
“我会很高兴地看到。”米开朗基罗在采石工的人流中,发现了他们和自己有着许多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感情,共同的肤色。
他暂时忘却了朱理二世的威严眼睛,兴奋地看着忙碌的采石场,“当当”
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
一个个粗壮坚硬的木楔子打进了大理石的石眼里,形成整齐的一条线。
经浇水处理的木楔子自然膨胀,一道细细的裂开线出现。
木楔子被打得更深入,大理石的裂开线之间还会发出扩张的声音。
卡拉拉人勤劳和智慧都溶进了一块块洁白的大理石里,还有他们的歌声和爱情。
米开朗基罗爬上了更高的山坡,远处的山峦像凝固的起伏波浪,静静地卧在迷茫的苍灰色天际之下。
脚下偌大的采石场变小了,人影像细小的虫子伏在白色的石层上。隐隐约约可以望见荒瘠的葡萄园,灰尘色的橄榄树,细小的树枝在微微摇摆。
大自然的生命在这广阔无际的天底下延绵繁衍,无声无息地接受上帝的每次恩赐,也默默承受着人间残酷无情的祸难。
顽强的生命,雷电般的意志,永恒的巨大纪念碑——兀现在身后的白色山头,促使米开朗基罗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雕刻整座白色的山头,它是地球上最壮观的雕像,地中海的水手都能看见。
我的气魄,我的才华,我的诗魂,我的生命,都在这里凝聚。
万能的上帝给我力量,贤明的教皇给我时间,我要征服世界上最美丽的大理石,永远写上我的名字: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
卡拉拉夏天的烤晒,使米开朗基罗的上身几乎脱了一层皮。山谷里的秋风已有着冬天的寒气,利古里亚海边的清新空气,也为他带来了好运气,采购了三块巨大的圆柱石。
但是,1505年的圣诞节令人感到压抑,米开朗基罗回到罗马时,才知道银行家雅格布·盖洛已到上帝那儿去当仆人了。
巴尔杜奇已成为盖洛的继承人,米开朗基罗硬着头皮向他借钱开支,因为卡拉拉之行已耗费了他的全部积蓄。
米开朗基罗需要添置一个锻造工具的炉子,购买瑞典钢铁和上等的栗树木料。罗马的朋友还推荐了有经验的老木工和年轻的壁画家,充当他的助手。
建造陵墓的准备工作在寒冷的冬天里缓慢地进行着,米开朗基罗心情越来越沉重,就像屋顶上的厚厚积雪,随时会压垮工棚。
梵蒂冈皇宫传出了消息,布拉曼特正在施展自己的特殊影响,竭力说服朱理二世放弃建造圣彼得老教堂后院的小教堂,准备让一座新圣彼得大教堂出现在阳光下,与老教堂互相衬托,成为罗马新景观。
对新圣彼得大教堂的设计竞赛是公开的,这对于布拉曼特来说,只是一个漂亮的外衣而已,他的经验和才华也足以使人大吃一惊。
布拉曼特在装修一新的邸宅里举行了一个很热闹的招待会,展示自己刚刚完成的新彼得大教堂的设计蓝图。
招待会的气氛使布拉曼特感到十分满意,有充分理由相信人们的舆论对他有利,因为朱理二世正在审查他的设计方案。
米开朗基罗的太阳穴在一跳一颤,不祥的预兆在警告他,建造陵墓的事可能要夭折。
几个月后,新圣彼得大教堂第一块基石奠定仪式隆重举行,教皇朱理二世举起了胸前的金色十字架祝福时,布拉曼特的浅绿色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上帝保佑了他。
米开朗基罗才发觉这第一块基石的奠定,圣彼得老教堂不得不忍辱被拆毁。这一回,轮到他死死盯住布拉曼特的脸,但回答他的是得意、傲慢的浅绿色眼光。
从卡拉拉运来的大理石堆在米开朗基罗住舍的后面,曾引起了许多人的惊叹。有的还去摸摸,不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朱理二世也曾大为赞赏,捋捋雪白的胡子,说了一大堆愉快的话。
但是,现在这么一大堆的大理石成了沉重的负担,一种辛辣的讽刺,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布拉曼特已经使教皇相信一个可怕的命运的说法:现在建造陵墓是一场噩梦,被激怒的上帝会提前召唤教皇去天堂。
只要一想起布拉曼特的浅绿色眼睛,米开朗基罗的太阳穴就会一跳一颤,他的强烈自尊心好像被一把生锈的钝刀来回割锉。
魔鬼,无耻的犹太!
米开朗基罗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发疯似的大喊大叫。
布拉曼特亵渎了基督教最古老的圣彼得教堂,几十位教皇的灵魂将不得安宁。1462年,使徒安德烈的头骨遗骸庄严地被移置在这里,正是罗马强大力量才能提供这样神圣的庇护所。
用妖女般的声音迷惑教皇,重新建造新圣彼得大教堂,这是布拉曼特走向地狱的开始。
米开朗基罗嘶声叫喊的攻击,引起了布拉曼特及其教皇宠臣的强烈不满。他们发出警告,如果米开朗基罗再不闭上嘴,那么他将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罗马的朋友也试图劝说米开朗基罗,朱理二世是教皇政权的救星,他熟悉叔父西克塔斯任教皇以来的事变过程,因而教会最高职位公开买卖的腐败行径被制止。
建造圣彼得新教堂是朱理二世统一权力的伟大象征,这也是他作为一个 “好厉害的教皇”让后世永远纪念他的理想方式。
米开朗基罗也明白布拉曼特正是利用了朱理二世好大喜功的心理,同时也让自己的名字随同朱理二世——圣彼得新教堂一起流芳百世。
因为艺术超越时间和死亡,布拉曼特轻松地达到了米开朗基罗也想拼命达到的希望彼岸。
锤子和凿子的强硬性格已成为米开朗基罗生命的组成部分,他不想失去这次绝好的机会,哪怕这是悬崖上只露出浅浅表层的大理石。
米开朗基罗恳求晋见教皇,然而梵蒂冈皇宫的大门傲慢地拒绝他进入。
也许是朱理二世在处理繁忙的政务之后,想听听其他的声音,米开朗琪罗被获准进入皇宫内。
灿烂的阳光被严严密密地阻挡在高大的窗子外面,皇宫内只剩下令人不安的宁静空气。
“星期五,再说。”朱理二世长长的白胡子似乎都没动,吐出的声音却像雷鸣般炸响。
米开朗基罗一肚子的话还未倒出半句,他只是远远地站着,朱理二世也未招手示意他靠近。
布拉曼特并不在,但米开朗基罗始终觉得那双浅绿眼睛躲藏在四周墙柱上的美丽花纹里,从四面八方盯着他,在逐渐缩小包围的压力。
米开朗基罗舔舔干燥的嘴唇,拉拉衣领,转身去了。
以后,米开朗基罗每天准时去梵蒂冈皇宫,得到的都是一个声调的回答:
“明天。”
工场里的助手看到他那张阴沉的脸,都不敢上前问候,饭菜里的木工刨花味也会引起他的挑剔声音。
锻造炉子里的火越烧越旺,羊皮袋的鼓风还在使劲地灌输,火苗变成了淡蓝色,凿子被烧红了。
米开朗基罗草草写下一张便条:尊敬的圣父,由于您的命令,今天我被赶出皇宫。如果您哪一天想起我,请您到罗马城外的任何地方来找。
晚上,米开朗基罗离开了沉睡的罗马,佛罗伦萨在召唤着他。
第二天清晨,急匆匆追来的教皇骑兵,扬起了呛人的尘灰,波吉邦斯一家客栈的老板被惊醒了。
“米开朗基罗,教皇有圣旨——接到此令,立刻返回罗马,否则严厉处置。”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未出现,远处传来牧羊人尖脆的鞭哨声。
米开朗基罗揉揉眼睛,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他似乎还未明白,“各位大人,今天是星期五,还是星期一?”
“你不是被赶出皇宫的第一个人,圣父命令你回去。”为首的骑兵头目不动声色的说道。
“明天,再说吧。”米开朗基罗挥挥手,转身要回客栈。
“站住。”几名骑兵围上来,马蹄下发出“得得”的声音。
顿时气氛紧张起来,米开朗基罗昂着头,两只手交叉在胸前,准备迎击任何的攻击。昨晚他离开罗马时,已做好了最坏打算。
骑兵头目并未下令捆绑,因为教皇有令不准动用武力,“违抗教皇的意志,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米开朗基罗听得出这番话表达的另一层意思,“请稍候,我写一封信,你们可以回去交差。”
他在信中写道:“尊敬的陛下……你相信了那些谎言和谗言,对于真理的敌人,你却给他报酬。我,曾是您忠实的仆人,沐浴着您赐予的阳光。但是,我耗费的时间和精力,并不能使您感动。我愈辛劳,您愈不爱我。
“我曾希望依赖您的伟大而伟大,曾希望您的公正胸怀与威严的宝剑将是我唯一的裁判,谎骗的回声在您那儿终止。
“上帝把美德降临到人世间,但总是被丑化,仿佛美德只能在一棵枯萎的树上,苦苦等待着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