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

西斯廷小教堂里空荡荡的,助手们大都被辞退了,脚手架上也失去了往日繁忙的景象,显得冷冷清清。

地上散落了不少带着颜色的灰泥残骸,穹窿顶上有的灰泥还未铲干净,留下了原先壁画的痕迹。

米开朗基罗疯了!

回到佛罗伦萨的助手们都摇着头,叙说着米开朗基罗的怪性格,好端端的穹窿顶壁画,颜料还未干,就被他粗暴地下令铲掉。

助手们不愿动手,他夺过拔钉锤,发疯似地拼命敲砸壁画。

“你们都回去,我,一个人干。”

米开朗基罗的声音在小教堂里回荡,没有人相信他能独自完成四五百平方米的壁画。

除非他是天才,他是艺术狂人。

助手们亲眼目睹的事迅速地传遍了佛罗伦萨。经过大肆渲染的米开朗琪罗怪人怪事,则越来越离谱,最后干脆说他死了。

米开朗基罗家里人起先不相信,可是后来听到的有关细节很具体,就像是刚刚发生的。

大弟弟波纳罗托悄悄地离开了佛罗伦萨,急忙赶往罗马,去打听米开朗琪罗的下落。

灿烂的生命啊,我们的天庭里的仁慈是由你记载的,愿你的希望在这高空响彻各处;你知道基督把更多的光明照耀 ……

抬起你的头来,再坚定你自己,因为既已从人间来到天堂,一定已在我们的光芒之中锻炼成熟。

但丁《神曲》的天堂之歌,米开朗基罗都能背诵,他需要从中获取精妙的设想,充实自己的智慧宝库。

他已发现长长的穹窿顶可以划分为中央与周围两大部分。中央部分按照拱顶梁的建筑框边划分,恰好拟定为9组人物主题。

周围部分除去四个角,那么左右两长列部分按照错落有致的建筑边框,也可描绘9个人物。

这三个“9”也许是巧合,不妨隐喻着基督“三位一体”最深邃的奥义。

中央部分绘上《创世纪》9组人物的圣经故事,如同一轴心上的九重天,那么西斯廷小教堂的穹窿顶也就象征着绚丽灿烂的天堂。

但丁“诗魂”的再度出现,溶入米开朗基罗的整体构思之中,他更愿意把这穹窿顶壁画看作是《神曲》格式的一节三韵句的完美诗体。

他不满足西斯廷教堂四周前辈壁画的传统形式,潇洒地跳出窠臼,淋漓尽致地表现自己擅长描绘的人体美。

他将大胆地采用自己熟悉的雕刻手法,高度浓缩《圣经》故事,坚决凿去一切繁枝蔓叶的多余部分。

一幅幅各自独立的人物主题壁画,将是一尊尊有强烈立体感的雕像画。

他要超越前人,将雕刻与绘画的姐妹语言融会为自己首创的辉煌壁画艺术。

他被剥夺了拿起锤子与凿子的权力,但他的艺术思维仍在高速运转,他的天才仍然顽强地以其他艺术方式显示出来。

不过在穹窿顶的中间长列里如何表现《圣经》故事,选择哪一个典型情节,米开朗基罗则在苦苦思索。

波纳罗托好不容易摸到米开朗基罗的住处,但是大门紧关着。敲了一会,也不见有人来开门。

他只好失望地再次向西斯廷小教堂方向走去,不过他也稍稍宽慰一些,米开朗基罗没有死,也没有疯,仍然在绘画,在挣钱。

其实米开朗基罗已经全身投入到绘制壁画中去了,不准任何人进入西斯廷小教堂内。

幸好兄弟俩未遇上,否则米开朗基罗的一肚子怨气有可能发泄在波纳罗托的身上。因为他描绘的“大洪水”故事的壁画发霉了。

灰绿色的霉点像一片片令人作呕的苍蝇蛆,几乎布满了刚刚完成一半的壁画,画上的人物也模糊不清。

壁画底的新鲜白灰泥太潮湿,心急的米开朗基罗未能给予高度重视,就将颜料涂上去。这时他想起了当初吉兰达约提出的忠告:

“清早,必须使颜料保持液体状态,避免堵塞新鲜白灰泥的气孔。到落日时,灰泥会吸收一点颜料。”

原先担心的失败还是出现了,米开朗基罗十分恼火:“愚蠢、笨蛋!”

在脚手架下面的助手听到上面突然吼叫的声音,吓了一跳,脸都惨白了。

沾着颜料的灰泥纷纷落下,发出“劈劈拍拍”的声音,这似乎是米开朗琪罗痛苦地拷打自己灵魂的惨叫。

没有人来安慰他,他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没有人同他说话,他也没有时间说话。

他整天处于半疯狂的亢奋状态,把自己关闭在西斯廷小教堂里。

他在写给父亲的信中,透露了自己焦灼不安的心情:

“我的精神处在极度的苦恼中。一年以来,我从教皇那里没有拿到一文钱;我什么也不向他要求,因为我的工作进行的程度似乎还不配要求报酬。

工作迟缓的缘故,是技术上发生困难,因为这不是我的本行,因此我的时间是浪费了。愿上帝保佑我。”

米开朗基罗的笔下后来出现了亚当与上帝的形象。

亚当是一个年轻俊美的理想人物。

他弯曲的右胳膊支撑着侧转的上身,伸直的左手臂搁在弯曲左腿的膝盖上。

他裸露的全身有着发达、清晰的肌肉,和谐的比例使他身上各部分显得匀称和完美。

他凝视着飞来的上帝,左手指想竭力抬起伸直,强烈渴望获得新生的力量和智慧。

虚幻中的上帝也成了有血有肉的智慧老人,他那被风吹开的宽大斗篷像鼓起的风帆,他的白须白发都在飞动,增加了凌空而下的飘逸感觉。

他伸出的有力的右手指与亚当无力的左手指之间,形成了瞬间即将触碰的紧张状态,这正是整个画面的视觉焦点。

静止的焦急等待与飞速而来的慷慨给予,双方灵魂碰撞出意志和感情的璀璨火花,象征着人类的伟大创造力。

神的特征世俗化,人的个性英雄化,鲜明地显示出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时代特征。

亚当侧转的上身与下肢形成两个方向的体积两大面,这正是米开朗基罗典型的雕刻语言。

上帝拉直全身强烈向前倾冲的姿势,不由令人想起《布尔威德躯干》的古希腊雕像长。虽然只存留躯干和大腿,但它的前倾动势和健壮的肌肉,仍然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和生命感。这些都曾使米开朗基罗惊叹不已。

米开朗基罗继续使用熟悉的艺术技巧,通过亚当与上帝两人互相对视的眼神,缩短了双方心灵之间的距离,烘托出画面各部分有机联系的整体性。

他毅然放弃《圣经》故事的细节:上帝将生气吹在亚当的鼻孔里,就成了有灵魂的活人。

创造性地选择了双方手指碰触的细节,这恰恰是米开朗基罗注重人体上每个细小部位的雕刻语言“嫁接”的结果。

似乎简单的构图却蕴含着变化多端的心灵感受,朴实的画图却有着强有力的创造性的冲击波。

艺术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

米开朗基罗趴在地上绘制这幅草图时,并不知道他在创造世界美术史上的一个奇迹。

《创世纪》是描写上帝创造人的圣经故事,但是米开朗基罗则在创造自己的万能上帝——伟大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