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辱

烛光映亮了狭长的地下室,大约有10个平方米,只放着一些简单的生活必需品。

这里面的温度比较凉爽,并不像外面酷暑热浪逼人。一口水井静悄悄地蹲在一边,清凉的井水足够维持躲藏者的生活需求。

米开朗基罗是在平时修建圣罗伦佐教堂时偶然发现这里的,在佛罗伦萨保卫战失败后,他立即想到了这个理想的地下室。

每天太阳升起来时,他不得不推上盖板,像耗子一样躲藏着。半夜里周围都平静了,他才能悄悄出来,吸一口新鲜空气。

地下室的上面正是他要修建梅迪契家族墓室的主要位置。他曾设想罗伦佐殿下的陵墓就安置在离地下室出口五六米之处,让罗伦佐殿下的灵魂保佑他渡过这场劫难。

过去他是拿着锤子的“囚徒”,自由只是个狭义的可怜名词。现在他听不到教皇的圣谕,但是自由活动空间仅仅是这个狭长的地下室。

命运真会捉弄人。

近几年大起大落的战乱环境,促使米开朗基罗的情绪时而高涨,时而低落,时而羞愧,时而哀愁。

现在剩下来的只是难以忍受的寂寞,他不知道这种难熬的日子还有多长。他不甘心这样白白地浪费自己的艺术生命,便在地下室的墙壁上描绘人体造型。

墙壁面积有限,只画了十几个半人大小的人体,动作勇敢而复杂。准确的线条就像他的雕像风格,几乎没有涂改的重复之处。

这时他的愤懑和苦闷才能得到宣泄,其中也包括积压在他心底的难言羞愧转而爆发的无名之火。

克利门特七世怎么也想不到米开朗基罗会躲藏在这里,并且曾受到了他部下的严密保护。(经历了400多年后,今天的人们才重新发现了这个古代地下室。)几个月后,克利门特七世的心情开始平静下来,原谅了米开朗基罗的“背叛”行为。派人到佛罗伦萨去寻找,并放出风声,只要米开朗基罗愿意继续建造梅迪契家族陵墓,他将享受原有的良好待遇。

这个令人难堪的赦免意味着米开朗基罗必须举着白旗出来,跪在教皇面前低头签字。

这时米开朗基罗的复杂心情就像他以后制作《胜利者》雕像中的那个俘虏。

胜利者是一位裸体男青年,卷曲的头发下是一张漂亮的脸。他的右腿站立着,左腿膝盖压在弯着腰的俘虏背上。

胜利的年轻人似乎并不去理睬已被征服的俘虏,他扭转头观看另一个方向。他已失去了胜利的喜悦,冷漠的脸上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神态,他觉得只是结束了一场热闹的游戏。

俘虏是一个长发长须的老人,扭曲的身子被迫蜷缩着。他那不甘屈服的头颈向前伸直,怨恨、羞愧交集的目光令人吃惊。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健壮的全身肌肉仿佛在痛苦地抖动,剧烈起伏的结实胸膛随时都会爆发出巨大的反抗力量。

但是他的双臂被紧紧地反绑着,脊背被致命的重量压迫着,他无法挣扎,也无法呼喊,顽强的忍耐带来的是漫长的囚徒岁月。

为了继续维护他的玫瑰艺术梦,米开朗基罗踉踉跄跄地走出地下室,自躲藏以来第一次公开站立在太阳底下。

“啊——”

他发出嘶哑的喊声,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勇猛和力量。

“米开朗基罗先生,我可以进来吗?”20多岁的乌尔宾诺站在门外,他是新来的学徒兼管家。

米开朗基罗不耐烦地挥挥手,又低头摆弄泥塑小样。

乌尔宾诺刚想拾起掉在地上的小泥团,“别动!”米开朗基罗又发火了。

“先生,你也许正需要这个小泥团。”乌尔宾诺已悄悄地把小泥团揉了几下,笑眯眯地放在米开朗基罗的手边。

果然米开朗基罗正在工作台上翻找,“请原谅……”他摇摇脑袋,无可奈何地做了一个手势。

乌尔宾诺惊奇地看着米开朗基罗的一双魔手,捏捏、按按、剔剔,已出现了几个卧躺的人物形象。

但很快地又被米开朗基罗使劲地合成一团,人物形象消失了,他的嘴里喃喃地不知在说什么,显然不大满意。

乌尔宾诺来了不少时间了,但始终不敢直接与米开朗基罗的目光相遇。

他在十分敬重这位天才的美术大师的同时,又往往怀着怜悯和同情。

他很愿意听到米开朗基罗手中锤子的“当当”响声,看到坚硬的大理石变得那么温顺。然而“当当”的声音从早晨一直延续到天黑,这就令人很不安。

乌尔宾诺总是能想出一些小计谋,让“当当”的锤子声音停顿一会。每天晚上他还特地为米开朗基罗准备了葡萄酒,少量的酒精也能使人愉快,加速血液循环,消除疲劳。

有时半夜里,乌尔宾诺常常被“当当”的声音惊醒。他轻轻地推开工作室的门,静静地坐在一边。

这时千万不能打扰米开朗基罗,除非他干完,否则一场可怕的风暴会马上降临。

乌尔宾诺明白自己的能力微不足道,无法帮助米开朗基罗摆脱紧张苦闷的处境。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米开朗基罗生病了,连起床都觉得困难。

他一阵猛烈的咳嗽,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随着就是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咽喉被什么东西塞住了。

乌尔宾诺一直守在床边,不时地更换冷水敷料,以免高烧把米开朗基罗的脑子搞坏了。

克利门特七世也很着急,急忙派使者前来抚慰,劝说米开朗基罗节制工作,愉快的散步会忘掉一切烦恼。

“米开朗基罗必须活下去,梅迪契家族的荣誉还需要通过他神奇的双手永远发扬光大。”

克利门特七世下令不准任何人上门干扰米开朗基罗的工作,并在给他的信中说:“人家向你索求一张画时,你应当把你的笔绑在脚下,在地上划4条痕迹,说,‘画完成了’。”

米开朗基罗的朋友也担心,“他将活不了多久。他工作太过分,吃得太少太坏,睡得更少。一年以来,他总是被头痛和心病严重损害着。”

憔悴的脸色,衰弱无力的身体,生命仿佛走到了尽头。米开朗基罗还从来没有这样悲伤和绝望过,他的孤傲和强烈的自尊心被分割成可怜的碎片,他甚至想自杀。

“如果可以自杀,那么,对于一个满怀信仰而过着奴隶般的悲惨生活的人,最应该给他这种权利了。”

这是他在诗歌王国中袒露的心情,也倾注在这时期雕刻的《昼》、《夜》、 《晨》、《暮》的作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