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继续受到创作西斯廷天顶壁画的构思影响,米开朗基罗仍然想以雕刻形式描绘出《圣经》的第一个故事,即划分光明与黑暗的永恒主题,寓意在《昼》和《夜》、《晨》和《暮》中。

这4尊雕像分别由两组男女裸体人物形象组成,分别象征着时间。这种寓意的构思不能不说是米开朗基罗的大胆创造。

《晨》与《暮》雕像后来被放置在罗伦佐殿下的石棺上,雕像人体分别卧躺着。

《晨》是一名裸体青年女子,她的右手撑起上身,左手弯曲伸向扭转的脖子。右腿懒洋洋地伸着,左腿自然地抬起。

她仿佛刚刚从梦里被惊醒,脸上显示出一副惆怅的神态,她微微张着嘴,想知道这个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

她留下的问号却由《暮》的裸体男子来回答。

经历了磨难的坎坷岁月,他已失去了青春似火的热情,浪漫之夜不属于他,这一切都成为褪色的回忆。

他需要冷静的思考和睿智的理性,才能揭去蒙在这世界上花花绿绿的遮羞布,反思自己的过去。

过多的叹息令人烦恼,不如都埋藏在心底,坦然地送走喧闹的一天。

如果说《晨》与《暮》的这组人物都毫无顾忌地展示着自己的一切,包括内心世界,那么《昼》与《夜》则不尽相同。

《昼》意味着生机勃勃的白天和太阳,然而他却将半张脸掩藏在发达肌肉的臂膀后面。

他不愿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害怕这太阳和蓝天会给他带来一场意外的灾难。

他想侧转身去,把自己藏起来,但又不甘心就这样悄然隐退,他还留恋着这个世界,舍不得放弃自己的追求和理想。

尽管他有着强壮的肌体,令人羡慕的身材,但他内心矛盾的冲突仍然使他犹豫不决,勉强地维持着难堪的局面。

《昼》的雕像与西斯廷天顶壁画中的耶利米形象尽管有某些相同之处,都是半遮着脸,但后者是典型智慧者的沉思形象,而前者则是怯懦大于反抗的弱者。

在长期忍受着精神上痛苦折磨的灰色生活中,唯一能得到的心灵上暂时宁静的乐园,那就是能够忘却一切烦恼的甜蜜梦乡。

《夜》里的中年女子在静静地享受着梦幻的美景,但是她的脸上毫无表情,似乎摆脱了人世间的苦难。

她睡的姿态很不自然,右手搁在弯曲抬起的左腿膝盖上,整个裸露的身子被迫扭曲着,左脚的大脚趾与其他脚趾紧张地分开,明显地还烙印着日间所受到的磨难。

她的腿边有一只美丽夜莺,然而她的身下却枕着一个惊愕表情的狰狞面具。当她从美梦中醒来之后的早晨,仍然没有她所期望的绚丽色彩。

意大利诗人乔凡尼为《夜》这尊雕像深深感动,拨动了诗的琴弦:

夜,为你所看到妩媚地睡着的夜,那是受天点化过的一块活的石头;她睡着,但她具有生命的火焰,只要你叫她醒来,——她将与你说话。

米开朗基罗对朋友的诗感叹地回答:

睡眠是甜蜜的,成为顽石更是幸福。

只要世上还有罪恶与耻辱的时候,不见不闻,无知无觉,才是我最大的快乐;因此,不要惊醒我啊!

讲话轻些吧!

人们在高度赞美《夜》雕像时,却忽视了《夜》的姐妹作品《丽达》。知丽达在古希腊神话中是一位美丽的仙女,宙斯摆脱了妒心深重的赫拉,变成一只天鹅,飞到了他所爱的丽达身边。他俩的女儿海伦成为希腊第一美人。

米开朗基罗画笔下的丽达也在沉睡,睡的姿势竟然与《夜》的雕像如此的相似,整个身体也是呈“~”状。只是右手放在抬起的左腿膝盖上,一只天鹅脑袋伸向丽达的胸脯。

这是一个动人的美丽故事。

但是《夜》的雕像脸部已憔悴,还能依稀辨别出丽达丰润的漂亮脸蛋,原先丰满的胸脯只剩下皱皮。

米开朗基罗在哀叹逝去的青春年华,美丽的故事只能在梦中重现。咀嚼昔日的快乐,带来的是对目前现实的忧郁、困惑和失望。

陷入兵荒马乱的意大利,被蹂躏的佛罗伦萨,还有自己难言的屈辱和心中仅存的艺术殿堂一隅,这些构成了米开朗基罗的复杂感情,寄寓在《昼》、 《夜》、《暮》和《晨》的雕像上。

乌尔宾诺简直不相信米开朗基罗虚弱的身子里还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创作力量,草图上的有力线条上哪里有病魔留下的痕迹!

他想减轻米开朗基罗的工作强度,但根本不知从何处下手,“我这样做,行吗?”

米开朗基罗终于抬起头,掸掸手臂上的大理石粉尘,说:“先打凿出一个轮廓,你会感到有一个灵魂在召唤。”

乌尔宾诺也努力从锤子的“当当”声音中去寻找艺术灵感,但总觉得缺少一股神秘的力量,无法减轻“当当”的击打所引起的全身酸疼感觉。

这几天,米开朗基罗又发怒了,总是高声叫喊乌尔宾诺锁上圣罗伦佐教堂的大门,不准佛罗伦萨新的执政者亚历山德罗进入参观。

亚历山德罗是克利门特七世的儿子,他厚实的嘴唇里吐出的却是放肆、傲慢的言词。

他也想在米开朗基罗的面前炫耀自己的权势和地位,谁知米开朗基罗并不是他想象中的“俘虏”,甚至公开拒绝让他设计一个新要塞的指令。

亚历山德罗气得暴跳如雷,在父亲面前大肆诋毁米开朗基罗。克利门特七世并不支持儿子的申诉,反而严厉指责他不顾大局,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这些事情的内幕,乌尔宾诺并不清楚,他担心亚历山德罗会对米开朗琪罗下毒手,因为已经有人来提出严重警告。

“上帝会保佑我们吗?”乌尔宾诺担忧地说。

“上帝太忙了,只好委托给罗伦佐殿下,他会喜欢这些雕像。”现在轮到米开朗基罗来安慰他了。

“圣父还喜欢你吗?”

“不知道。”米开朗基罗脸上的肌肉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1534年6月,老父亲洛多维科90岁了,他无力的脑袋下垫着两只枕头。

米开朗基罗低下头,耳朵几乎贴近老父亲的脸颊。

老父亲断断续续的临终嘱托,大都是围绕着维持家庭的话题,他的声音低沉,吐字模糊。

米开朗基罗招手示意侄子利奥纳多把牧师请来,随后他附在老父亲的耳边说了几句话,老父亲的眼睛眨了几下,一缕口水顺着嘴唇淌下。

老父亲临死前还不清楚米开朗基罗的雕刻究竟有多少价值。他只希望儿子的雕刻换来的金币能拯救博纳罗蒂家族的世袭荣誉。

他已满足了,平静的灵魂升入了天堂。

米开朗基罗为老父亲拢合上了眼睛,牧师的祈祷声飘出了窗外,屋里响起了一片哭泣。

这是米开朗基罗第二次与死去的家里亲人告别,他的心里很乱,悲伤不能说明他的心情,甚至他竟然羡慕老父亲的平静之死:

“……上帝把你从我们的苦难中拯救出去了。可怜我吧,我这如死一般生存着的人!”

“你是死了,你变为神明了;你不惧怕生存与欲望的变化:(我写到此怎能不艳羡呢……) “命运与时间原只能赐予我们不可靠的欢乐与切实的忧患,但它们不敢跨入你们的国土。

“我亲爱的父亲,由于你的死,我学习了死……死,并不如人家所相信的那样坏,因为这是人生底末日,也是到另一世界去皈依神明的第一日,永恒的第一日。”

眼前的一切该结束了,包括这圣罗伦佐小教堂里的雕像和建筑装饰工程,米开朗基罗想忘掉这里的日日夜夜。

乌尔宾诺却掩饰不住心里的激动,这里毕竟是他第一次跟随米开朗基罗工作的地方,并且出现了这样惊人的成果:雕刻与建筑的完美统一。

这里出现了没有结构功能的建筑要素,四周的墙面不再是死板的,而是形成多层次的装饰体,这本身就意味着雕刻内涵与外延的引申。

圣龛及其下面卧躺的两个人物雕像,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然而人物雕像下的“人”字形的拱台,及其左右相对漩涡形状的装饰,又给三角形增加了巧妙的动感。

整体设计显得刚柔相济,给人留下了耳目一新的深刻印象。

乌尔宾诺有些不大明白罗伦佐殿下的雕像并不像生前的模样,趁收拾行李的空闲时,想得到米开朗基罗的指教。

“千百年后谁还能认识我和你的面容,然而罗伦佐殿下的英名与功业永远留在世界上,就像他的雕像。”

米开朗基罗说的是“形似”与“神似”的艺术创造哲理,乌尔宾诺似乎明白了,回头再看看罗伦佐殿下的雕像。

他在沉思,头微微低下,左手支撑着下颌,手指压着嘴唇,双腿交叉。

这又是一尊年轻的先知耶利米雕像。

1534年9月23日,米开朗基罗与乌尔宾诺到达罗马,从此米开朗基罗再也没有返回佛罗伦萨,一直住在罗马。

两天后,克利门特七世死了,经医生诊断,他具有多血质(快活)和胆汁质(急躁)的天性。

但这些对米开朗基罗来说已没有太多的意义,因为他很幸运地摆脱了梅迪契家族的控制。

这时他已经是60岁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