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加索继续探索静物,现在的主题还包括椅子上的一只小猫头鹰和一只鹤。意外却使他创作中辍:弗朗索瓦丝在一次停电时摔断了手臂(获得和平后的第一年冬天,法国的能源仍相当短缺) 。毕加索安排她到福特位于莒安湾旁的房子去休养,就是福特在1945年夏天借给他用的那一栋房子。年轻的弗朗索瓦丝于1946年3月中旬独自出发,并且开始创作版画,毕加索则立即与她会合。他想把她变成自己生活一部分的决心,一日比一日坚定。他带她去见住在俯瞰尼斯的贺吉纳旅馆( Htel Régina)里的马蒂斯夫妇。马蒂斯与莉迪娅( Lydia)视毕加索与弗朗索瓦丝为一对夫妇,马蒂斯甚至热情地想替弗朗索瓦丝画像。
弗朗索瓦丝描述巴勃罗的反应: “那时巴勃罗只为我画过两小张画像;但当我们走到车旁时,他的占有欲突然冒上来:‘真是的我跑去替莉迪娅画像了吗? ’”
才在一起,他就想把弗朗索瓦丝据为自己的模特儿,可见当年他在高叟替费尔南德画了这么多耀眼的画作之后,发现她居然又跑去当范唐吉的裸体模特儿,会暴怒成什么样了。
他们4月底返回巴黎之后,毕加索几乎等于在围攻弗朗索瓦丝,他要她干脆搬进大奥古斯丁街。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需求。他和玛丽-泰蕾兹真正住在一起的时间,只有1936年在莒安松林的那一个月,往后只在周末见面;多拉陪他在鲁瓦扬度过一个夏天,其他时间则守候在萨伏瓦街等候他的信号。事实上,自从他与欧嘉的关系恶化,也就是保罗出生后不久,毕加索便一直独居。他在说服弗朗索瓦丝时也突出他独居的情况。他当然经历过更艰难的日子。如今坎魏勒已重新开业,向他买画,并且准备接下他所有的石版画。而地位愈来愈巩固、被公认为战后巴黎最重要画商的卡尔,也在展出他的作品。身为艺术家,他享受的特权无人能及。法国共产党不但执政,而且实际上已经是法国最大党。而冷战还很遥远。
倘若这阵陶醉感便能驱逐一切焦虑的遗痕,那么毕加索就不是毕加索了。结果正好相反,他担忧目前的成功只是收割过去的结果,不能保障未来。而那位他盼望留在身边的伴侣比他年轻40岁,未来的问题更是如芒刺在背。他安排让弗朗索瓦丝与多拉见一次面,本来指望多拉死心,结果她却说他和“这个女学生”不可能持久的。如果她说的是 “大学生”,再扣除其中的醋意,这个标签倒是很贴切。弗朗索瓦丝看起来不到20岁,而毕加索虽然一直看起来都比实际岁数年轻———如果我们拿出当时的照片,他看起来不过五十几,而且本人更年轻———但即使如此,他与一位含苞初放的年轻女孩出双入对,悬殊的年龄差距仍旧十分惊人。他心里明白,根据西班牙的传统,他的老朋友们现在一定都在嘲笑他是个“老不修”。
我认为这种心理不平衡,促成了(或至少是原因之一)巴勃罗对多拉残酷的对待。他一向谨慎地企图保持各个韵事之间的距离,尽可能避免痛苦的局面,不过这一次他明知多拉的精神状态极脆弱,却似乎刻意伤人。“选择这一个, ”他对弗朗索瓦丝说,“在某种程度上,永远代表着杀死另外一个。”日后,他将对一位比弗朗索瓦丝年轻许多的少女,针对她的“前任”,发表相同的论调。
毕加索给弗朗索瓦丝上的入门课,包括带她去看他年轻时经常流连的地方:蒙马特尔区的索勒街( rue des Saules) 。“他先敲门,不等里面应门就走进去。我看到一位小老太婆,又瘦、又病,没有牙,躺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他放了一些钱在她的床头几上。她含泪感谢他。”回到街上,弗朗索瓦丝问她是谁, “我要你知道我的生活, ”他用温柔的语气告诉我,“那个女人名叫热尔梅娜·皮乔特。”然后他叙述卡萨吉玛斯自杀的经过。
他的教导方式令弗朗索瓦丝有点困惑,不过,如她所说,“相处的时间愈久,我愈体会到自己真的需要他。有时候———当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甚至会觉得,没有他,我就无法呼吸”。
她开始在大奥古斯丁街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萨瓦特斯夫妇感觉到,她的地位比多拉与玛丽-泰蕾兹加起来还重要;他们也让她知道这一点。没关系,绘画成为她的救赎。巴勃罗用画布占有她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但他只让她裸体摆过一次姿势,而且不到一个小时。弗朗索瓦丝得以观察到他在办公室/实验室中的工作情况,他似乎完全忘了她的存在。
休息时间(她记录) ,他在画室里踱方步,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他会在那张经常出现在他画中的哥特式高背柳条椅上坐一会儿,跷着二郎腿,手肘撑在膝盖上,拳头顶着下巴,研究自己的画。
有时候他会坐上一个钟头,一言不发……总是同时有好几幅没有完成、油料未干的画可以供他选择。
5月5日,他成功地创造了弗朗索瓦丝的表记:《女人花》。这项伟大创作计划的花季,持续到整个6月,对她的存在,以及他们俩之间的对比所暗示的各种可能,进行无穷的探索。但画室里还有第三者,毕加索终于承认: “马蒂斯并非唯一能把你的头发画成绿色的画家 ”马蒂斯三个月前在贺吉纳旅馆的提议,击中他的要害,故事并未就此结束。首先,毕加索必须先把弗朗索瓦丝从马蒂斯的构想中释放出来,接着思量如何把她再送进马蒂斯的画中。
弗朗索瓦丝的叙述,透露了《女人花》的构成,是以纸贴法的方式成形的。
毕加索先把一张纸涂成天蓝色,然后他剪出许多符合我头部概念的椭圆形,这个概念他仍在琢磨之中……等他把这个形状剪出来之后,他开始在上面画出代表眼睛、鼻子与嘴巴的象征符号。然后他逐一钉在画布上,左边、右边、顶端及底部都试试看。
我们可以根据不同版本,追踪他纯化身体的过程。最后他把身体部分变成植物的茎干,用手臂及如浪髻发的韵律,平衡不平衡的乳房。
不过毕加索仍然无法删除他不断用来表现头部的月亮形状,他说那个形状挣脱了他的控制。
艺术家不似空气那般自由,我为多拉画像时的情况也是如此,我无论如何也画不出一张她在笑的画像……这么多年来,我画的她都满是扭曲的形状。并不是因为我有虐待倾向,也不是因为这样做能得到特别的乐趣,我只是在服从一个施加在我脑海中的深刻意象而已。那是一种深刻的现实。
弗朗索瓦丝的评语是: “巴勃罗画我不到两年时间,终于打破了那些限制。”
6月14及15日,他完成十一张一系列的石版画,压轴的是一张弗朗索瓦丝的新画像,她的头发成阳光四射状。6月30日与7月3日,他将自己在用图形征服弗朗索瓦丝的过程中,所构想、厘清出来的抽象元素及象征做一个整理,完成可以被归类为非赋形的《躺卧的女人》 ( Femme allongée) 。接下来, 6月30日与7月3日之间的几幅弗朗索瓦丝坐在扶手椅中的油画,则是这种抽象风格的制衡。
完成这些探索之后,毕加索带弗朗索瓦丝去梅纳贝,住进他刚刚送给多拉的房子,以这种方式为那处房地产行洗礼。这次旅行并不对他伴侣的胃口,不过我们在他记录三周旅居生活的画作中,感觉不到这一点。他画山羊与笛手漫步其间的风景,及地中海式的田园曲。每晚他都看见出现在他画中的猫头鹰,也看到蝎子———他自己的象征。月底他带弗朗索瓦丝去拜访安提布岬库托利夫人的家(另一种“过渡”,将他年轻的伴侣和去年夏天才来过这里的多拉作个比较) 。最后他们终于在莒安湾福特的房子内住定。
毕加索在试探弗朗索瓦丝忍受度的边缘。在梅纳贝,他把玛丽-泰蕾兹每天寄来的热情如火的情书念给她听;那一段关系也已接近尾声。
克劳德( Claude )出生的日子是1947年5月15日,表示他是在8月受孕的,似乎标志着那个危机的结束。许多事件加起来都将毕加索带向新生活。格特鲁德·斯坦因刚在纳伊的美国医院中去世,当然,他们的友谊早已破裂,因为格特鲁德支持贝当;不过她的死仍意味着年轻时代一位热血朋友的消逝。在纽约,巴尔的著作《毕加索:五十年的艺术》 ( Pica sso: Fifty Years of His Art)刚出版。这是第一本完整报道他艺术生涯的书,在美国出版,象征着毕加索已是世界级的人物。
不过,一个世界性的反象征也在此刻出现。一天早晨,毕加索在 1923年和布雷东初识的地方巧遇后者。纳粹占领期间,虽然超现实主义的“执笔之手”( la Main plume)小集团对艾吕雅展开攻击,但毕加索仍与他们保持友好关系,维持他自1938年来一贯中立的态度。毕加索伸出手,布雷东却拒绝握手,要求毕加索解释为什么参加共产党。
“我的意见, ”毕加索说, “是以我的经验为基础。至于我本人,一直认为友谊比政治更重要。”他显然在影射布雷东与艾吕雅的决裂,布雷东却不吃他那一套。
这代表了决裂。一向不妥协的布雷东无法接受友谊能够超越基本政见的说法,也不懂毕加索说他入党是因为生活经验的说法。两人的歧见根深蒂固,因为一个人流亡到美国,另一个人则参与法国被占领区内的反抗运动,两种生活几乎没有交集。那个时候,毕加索在布雷东眼中,一定像个在做梦的痴人,没有意识到(或不愿意识到) ,也看不清楚 (或不愿看清楚)自己艺术创作中的特质“正遭到党内斯大林派领导分子一面讪笑,一面自私的剥削利用”。
这次决裂预告冷战的来临,不过它在艺术领域中的意义更为重大。
弗朗索瓦丝叙述,毕加索以回忆他在1934 —1935年间重返西班牙时的经验,来结束那次讨论:他在那里碰到一群意见相左的知识分子, “我们争得面红耳赤,心里明白如果开打的话,我们绝对会投效敌对的阵营,可是没人认为友谊就应该结束。正好相反,如果不同意对方,抱持不同或相反的意见,就更该把事情摊开来谈”。
当他面对生命的新阶段,当他以艺术为前途押上前所未有的大赌注时,毕加索也是把赌注押在未知上面。从这个角度来看,布雷东似乎裹足于过去。一如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当然代表绘画及雕刻上更大的自由,可是只有不断超越眼前的工作,懂得如何利用这份自由“做出别的东西”,这份自由才有用处,才能提供你必要的援助。这跟我们对待过去所有艺术结晶的态度是一样的。新的爱情使毕加索的乐观主义更坚定;面对瞬息万变的世界,他持外向而开放的态度,很像他与埃娃在一起时的自己。他已放弃了纳粹占领时期主导他闭居生活的“内在模型”。
9月8日,毕加索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在海滩上遇见多尔( Romuald Dor de la Souchère) ,后者提议让毕加索使用安提布古堡(他是馆长) 。古堡位于整条海岸线的最高点,拥有宽敞、光线极佳的房间。在毕加索漫长的艺术生涯里,这还是首次有人提议请他使用法国的国有地产。我曾听见他揣测,是不是有人希望他赠送或出借“艺术与反抗运动”展览中的画作给各个博物馆,不过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停尸间》已由美国汽车业大亨克莱斯勒购得,《为法国捐躯之西班牙烈士纪念碑》则成为“被拒品”,由他自己保存。当他说“我满心愉快地埋首工作,因为我知道这次我是在为人民创作”时,他是真心诚意的。
9月间,他搜集一切必要的材料。弗朗索瓦丝回忆:
他必须从巴黎订购部分材料,因为当时这些东西货源短缺……他买了不少海景颜料( marine paint) ,因为他说这种颜料比较持久……通常海景颜料都用在木头上,所以他决定用胶合板作画。然后他又订购一些大纤维板( fibrociment) ,说它们也适合用那些颜料。
他精力充沛,狂热无比,对自己的能力充满自信。在莒安湾安顿下来之后,他立即用纸画油画:牧神头像,以及具地中海情调的静物,比如他在接受多尔提议当天完成的《酒瓶、柠檬和水果盆》( Bouteille, citron, compotier) 。安提布成为在梅纳贝开端的创作的全盛期。他整整工作两个月———从10月初到11月底,总共完成二十一幅画,包括鱼、章鱼、墨鱼、海胆及西瓜的静物,加上许多描绘当地人物的作品———从《吃海胆的人》( Gobeur d’oursins)到坐着或支颐的渔夫。最近的X光照片显示,毕加索曾用他在房子里找到的一幅旧油画当画布。
抽象作品的数量及重要性都极惊人。《女人与海胆》( Femme a ux oursins)直接召回1910 —1911年间炼金术似的赋形法。马蒂斯在1948年造访安提布古堡时,则对《躺着的女人》( Femme étendue)特别感兴趣;他在笔记本上画了速写,以便空闲时慢慢思索。造型上的发明暗示着雕塑创作,事实上,很多作品都让人想到亨利·穆尔———这是巧合,而非相互影响的结果。
不过安提布时期最著名的作品,还是一般称为《生命之喜悦》的巨幅油画:那是对弗朗索瓦丝的青春的礼赞,她是那场欢愉舞蹈中的王后。画幅中央拿着小手鼓的舞者就是依照她的形象画成的,和1906年的《生命之喜乐》( Bonheur de vivre)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初他在着手画《亚威农少女》时,原本想讽刺马蒂斯同名的作品;如今他果真将弗朗索瓦丝送进马蒂斯的画中,并且优美地礼赞她。一提到绘画,毕加索的嫉妒心理是非常执拗的,不过这一次他赢了。安提布一直是他创作生涯中最灿烂的时期之一,他用古典的富裕,丰腴了现代,而且经常是现代抽象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