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服戏剧

我在演《艾那尼》时穿的并非大红背心,而是一件古式的粉红紧身短上衣。这是极为重要的一点。

泰奥菲尔·戈蒂耶对于始终勤奋的维克多·雨果来说,一八二九年又是最为艰辛苦劳的一年。《巴黎圣母院》他已开始动笔,还创作了不少诗歌,而他最大的想法是征服戏剧。《克伦威尔》没有公演,但是浪漫派们有够多的理由认为,今后观众已不再迫切需要那些伪古典主义的悲剧了。伟大的高乃依、崇高的拉辛都已成为过去,对这一点否认的人头脑肯定发了热。他们固有的才华过分夸大了一些老教条的威信:三一律,古代或东方题材,梦境或感激,高贵的语言等等一切。这一些严规厉律到了十八世纪一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作家手中,便形成了平庸和单调。维尼说:在什么地方都不通的前厅里,哪里也不去的人应该安排几个,不谈任何事情,思想优柔寡断,不着边际的比喻,温柔的感情和安静的激情让他们有点激动——这般如此,最后便会优雅地死去,如果不是那么便是虚假的叹息。啊!无聊的虚情幻景!虚影般的自然中幻影般的人物!空虚的世界!

为了表示对这种无聊的呆板戏剧的抗议,观众反而喜欢情节剧。制造大众喜剧的莎士比亚、皮克塞雷古形成了一个模式:一个男主角,一个女主角,一个好狠的小人,一个小丑。他把这种滑稽和悲剧结合起来,早在《克伦威尔》序言发表之前很久就提出来了。伟大的塔尔马亲口对拉马丁说:“您不要再写悲剧了,而应该创作正剧。”还对大仲马说:“努力吧,加油赶上我这个时代。”

一八二二年,一个剧院经理让·图森·梅尔,是个企业家,因为从英国请了一个剧团来演莎士比亚,而受到自由派的猛烈攻击。路易十八也被盖上亲英派的帽子,这便直接对《麦克白》喝了倒彩。而梅尔的海报上也是措词拙笨:“《奥瑟罗》,作者:万分杰出的莎士比亚;演员:十分谦恭的英王陛下的奴仆。”正厅后座上便叫了起来:“打倒外国佬!不要莎士比亚!这是威灵顿的副官!”梅尔便服输了。后来直到一八二八年,一个英国剧团才又在法兰西的都城中出现。但,这时氛围已改变了,剧团是很出色的,有基恩、肯布尔和招尔喜欢的哈丽特·史密森。演出获得了极大的成功,莎氏的作品便不止被一个作家企图译成法语诗剧。埃米尔、德尚和维尼共同改编了 《罗密欧与朱丽叶》。维尼又依据《奥瑟罗》开始写《威尼斯的摩尔人》,他的那位英国妻子肯定在翻译时帮了他不少忙。

从一八二二年开始,雨果取材沃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坎尼尔华斯》而创作了一个剧本《艾米·罗伯萨特》。他一直让它躺在抽屉里,虽然后来修改过,但是连他自己对这个剧本也没多大把握。一八二八年,当他终于下定决心在奥迪翁剧院使他的剧本上演了。但他只是借内弟保尔·富谢的名字去碰碰运气。保尔·富谢当时才只十七岁,而且对这件事无一丝兴趣。

一八二八年一月,保尔·富谢致维克尔·雨果:“几天之后,这部讨厌的《艾米·罗伯萨特》就要公演了。但我估计对我,它除了给我加一个傀儡或是冒名顶替的骗子的名声之外,不可能有别的结果。唉,有些人真是不幸啊……”观众是糟糕地反对该剧。雨果小心翼翼他说作者不是自己。

一八二八年二月二十九日,维克多·雨果致维克多·帕维:“您知道保尔头上落了一件倒霉的事,这是一个小而又小的不幸……在这种情况下,我只有尽可能去掩护他了,因为这个不幸是我带来的。那些为《艾米·罗伯萨特》喝倒彩的呆头呆脑的笨蛋,还以为这又是在为《克伦威尔》喝倒彩呢。

这个不幸的小花招是古典派搞的,不值一论……”而且,不许这件事提更好。

在下一个题目的赌注中,他决心用自己的名字,这便是最初题为《黎塞留时代的一次战斗》后改为《玛丽蓉·黛罗美》的那部戏剧。剧情是发生在路易十三时代,情节平淡无奇,说一个妓女爱上了贞洁,朴实无华的青年狄杰而弃娼从良的故事。少年狄杰英俊潇洒,但是郁郁不乐,他注定永远是个不幸的人物,而且遭到放逐,这使人们对这个人物充满了拉奥里悲剧气息的同情。关于那个时代,维克多·雨果读过不少小册子,回忆录和传记。维尼的《桑·马尔》为他提供了一位浪漫主义的黎塞留的形象:“昙花一现的红衣人”。他把“风雅女才子”的腔调把握得极为恰当,有不少写得很美的诗句。总之,有许多优点在这剧中,也显得“完整”,完美,带有雨果当时的种种特性。

一八二五年受封的泰勒男爵要求朗读剧本。一八二九年七月十日,在那间“饰有金百合花的房间”中举行了朗读。朋友们都到场了:维尼、大仲马、缪塞、巴尔扎克、梅里美、圣伯夫、德尚兄弟、维尔曼,还有经常到家中的几位画家。“维克多·雨果亲自读,读得很好,很有意境……应当观察一下他那张苍白、令人赞叹的脸,尤其是他那双专注的目光:略带一点迷惘,射出一种激动的光芒……剧本很有趣味,有许多值得赞赏之处。不过,简单的赞美那时一钱不值。应该极度兴奋,跳起来,并激动得抖动,应当和菲拉曼特一样兴奋得喊:‘大家高兴得要死,吃不消、都要晕倒了!’这些惊呼也只不过是并不达意的,表现出一种倾倒程度不同的激动。这一些只是面上的情况,细节上的也更是轻松愉快。瘦小的圣伯夫围着肥大的维克多转……大名鼎鼎的大仲马极其兴奋地挥舞着粗大的手臂,他那时还没有脱离这个小团体。我甚至记得,他在朗读完后抱住诗人,把他像大力士举重一样举起来,并且喊道:‘我们要把您抬上光荣的皇座。,……埃米尔·德尚呢,还没听清但响起了鼓掌;他总是打扮得整整齐齐偷偷瞧着在场的女士。有人端上来饮料和小吃,我看到粗大魁梧的大仲马猛吃狠嚼,大吃糕点,嘴里塞得满满的,还是不停地从心中发出含糊的:‘精彩!精彩!’紧接着那场凄凉的正剧出现了这场喜剧,气氛十分轻松,一直到凌晨两点才算告终……”七月十四日,这个剧本在法兰西剧院里被一致欢呼通过。三天之后,维尼朗读了他的《威尼斯的摩尔人》,这批作家还是听众,而又加上了不少的上流社会人士,蒂格蒂说:“门口通报的都是伯爵和男爵。”在雨果家里,有着浪漫主义的气氛,而且亲切随便;在维尼家中,虽也是浪漫主义气氛,但是带有贵族气急。

一八二九年七月十四日,维尼致圣伯夫:“十七日,星期五,晚上七时半整,《威尼斯的摩尔人》将当着您这位朋友的面或则生,或则死。如果您希望约瑟夫·德洛尔姆的幽魂也到这个丧宴上来,那么像班柯的坐位一样,他的坐位早已准备好了……”剧本受到了不下于《玛丽蓉·黛罗美》的热烈欢迎程度。

但是,《摩尔人》被有权势的审查机关批准了,《玛丽蓉》却禁止上演。

对审查机构的决定,马蒂尼亚克子爵批准了,他认为君主制度受到诗人笔下路易十三形象的威胁。维克多·雨果认为自己并不违背历史,便到国王查理十世那儿去告这位大臣,并在圣克卢很快受到召见。在会见中,亲王态度和蔼可亲,诗人也表现出坦率与尊敬。《巴黎杂志》报道了会见的情形,文章署名为该社社长路易·韦隆。而实际是圣伯夫写的此文,由维克多·雨果说的。雨果说国王对他说:时代已从《费加罗的婚礼》上演以来发生了巨大变化。那些由于绝对君主政体下被迫保持缄默的反对派,便企图用戏剧来表现自己。在立宪制度下,报刊应为一个安全的出气筒。对“可怕的”一幕,即第四幕,国王答应谈一谈,但读后却仍维持原裁。不过,由于雨果一向和国王有交情,因此要通过恩赐来安抚他,就又给了他一笔两千法郎的年金。他写信予以了庄重严词的拒绝:

一八二九年八月十四日,维克多·雨果致内务大臣拉布多内伯爵:“……

因此,大人,请上禀国王:我恳请他允许我恢复以前他的恩赐未来时的状况。

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都毫不犹豫地向您保证:任何敌对情绪我都不会有。

我只有用忠诚、正直和忠心耿耿之情来证明我不会负于国王的期望……”

他立刻用出奇的猛劲,另外写了一个剧本,《艾那尼》,主人公名字艾那尼来于一八一一年他经过的一个西班牙村镇的名字(多了个“H”),它的主题接近于《玛丽蓉·黛罗美》。卷首题词为:TresParauna。人物是三男加一女:一个是年轻人,热情开朗,但也被放逐,这就是艾那尼,狄杰的化身;第二个人,堂·吕伊·戈梅兹·德·西尔瓦,一个狠毒心肠的老头;第三个,查理五世,既是皇帝又是国王。剧本的出处不甚明了,但肯定有《罗曼采罗》、高乃依的作品及西班牙的一些悲剧的影子。可以确定的是,诗人的爱情题材不少取自他自己《写给未婚妻的信》。他和阿黛尔所经历的爱情折射在《艾那尼》当中,诗人回忆起两个年轻恋人与命运的搏斗。阿塞林叔叔这个酷如查理五世的专制资产阶级,对自己美丽的侄女非常亲近而随便,雨果对此经常大发醋劲。雨果青年时代的夙愿只是与阿黛尔拥有一夜枕衾之欢便死而无恨了。雨果选取的这个背景充分表现了自己的西班牙色彩。人们经常比较《艾那尼》和《熙德》,这是极为正确的。虽然风俗习惯不同,但是有着豪壮的气氛的共同点;但是,雨果的作品更为夸张,而且“过分使用了动物形态的比喻,”如狮子、雄鹰、老虎、鸽子等。

雨果用惊人的速度写这个剧本。八月二十九日动笔,九月二十五日完成,三十日给朋友们朗读,十月五日在法兰西剧院朗读时被一致通过。审查阻止虽然不少但是最后批准了,有谣传说,这是为了补偿《玛丽蓉·黛罗美》的被禁,而且《艾那尼》将在《威尼斯的摩尔人》之前上演。维尼为此大为不快。雨果的一封西班牙式宽宏大量的信在《环球报》上发表之后,失和的议论已充满文社。雨果在信上写道:“我很明白,不管《奥瑟罗》是在哪一天被批准下来的,我会不以在《艾那尼》之前上演为怪的;但是《艾那尼》要在《奥瑟罗》之前上演,这是永远不可能的……”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在法兰西剧院的演员在排演时,他们对维尼的傲慢态度感到难以忍受,便主动提出了要雨果照顾的要求。但他明白别人正在盯着自己,在嫉妒自己。他给圣伯夫写信说:“我头上正在酝酿一场可怕的风暴。整个卑鄙的新闻界对我是怀有如比之大的仇恨,我已不再对这有任何顾忌了……”的确,在“新闻报纸的洞窟”里,磨刀霍霍的雅南、拉图等人,不但为了对付《奥瑟罗》,更是为了对付《艾那尼》。对这种团结一致的必要维尼却看不到。但是有一位维埃内却同时怒斥了“这两个年轻的疯子,荒诞的文学已在他们荒诞的理论下准备着。”而对这一种“扫荡一切的冒险和破坏精神”,这位脾气粗暴的古典派举了《威尼斯的摩尔人》中的三行诗作为说明的证据:

明天晚上,或星期二上午,正午时分,或星期二的黑夜,或星期三的清晨,我求求你,请务必和我定一个时间。

《奥瑟罗》首先上演,但是《艾那尼》将展开巨大的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