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大家了解另外一个所遭受的痛苦,这很有好处。
歌德我不喜欢人们对女人太严厉,她们所要忍受的苦痛太多了。
富谢夫人为了安慰维克多并且转移他的注意力,圣伯夫像过去那样,在文学上尽力为他效劳。八月一日,他在《双世界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诗人的传记,并推崇备至。雨果当时在圣马丁剧场为《玛丽蓉·黛罗美》的排演忙得不可开交。七月王朝批准了这部过去曾被查理十世禁演的剧本。玛丽·多尔瓦尔将扮演玛丽蓉,她对这个角色充满热情,却要求在剧本最后处狄杰要饶恕人。
雨果赞成狄杰要铁面无私,但最后让了步。有人告诉他,圣伯夫曾说过:“狄杰是雨果,他的激情大于感情。”圣伯夫否认这句话,并愿为《玛丽蓉》出力:“我的朋友,我很愿意在这件事上对您能有所帮助……”但他却继续给阿黛尔写悲歌。他想象着被“阴沉的丈夫”禁锢起来的情人在想念那位“腼腆的征服者”,并且他从她那里“只要她的芳心,别无所求”。夏尔·马南是《环球报》的一位同事,圣伯夫怕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死了,于是把盖有封印的大包的诗了。
后来,在九月间,他居然争取到她去会见他。起初是在某个的教堂里,两个人躲在一根柱子的后面,悄悄地卿卿我我,后来就在他的小房间里。他有什么办法让这个顾虑重重,虔诚的有夫之妇作出如此轻率的举动呢?利用她的嫉妒心。他假装一或者也真的尝试过——向另一个女人寻求安慰,而她,突然害怕失掉他,便给了他——啊!一点微不足道的表示,却已足够令他确信,他已生平地第一次征服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一致公认为无法接近,但她却说她爱他。
甚于初生的儿子,甚于诀别的依依——甚于著名的丈夫,甚于女儿和上帝!……
头靠我沸腾的胸前,你告诉我:
“朋友,我尝遍了一切,你却什么没感到。”
对一个很不会谈情说爱的男人所作的奇特的表白。他是宣布:
每当我俩忘情时,你从未受到爱抚,也从未听到一切置之度外的言论;你对我爱得很深,可我既没有满足虚荣心,也没有感到销魂。
对一个谨小慎微的情妇来讲,这过于苛求了,因为让女人的头靠在自己“沸腾的胸前”,一定会感受到某种快感的。而虚荣心,也满足了,因为全巴黎都在议论这一次的胜利。圣伯夫告诉丰塔内说,雨果是个可怜的,出于嫉妒他把妻子关了起来,以致于她生病了。但他对想把他带到罗马去的拉梅内说:“本来我会十分满意的;但是有些持久紧迫的理由令我走不开这里。”
他对修道院长巴尔布说:“激情,过去我仅仅模糊地向往过、感到过,现在我体验到了。这激情经久不衰,被固定了下来,这给我的生活带来不少非做不可的事,带来牺牲的责任,带来不少包含甘甜的苦涩,将会产生良好社会效果,但也要我们的天性付出很多代价……”
维克多·雨果呢?流言蜚语肯定会传入他耳中。他向朋友们提出计划一次旅行,到西西里,埃及,意大利和西班牙去走走。若不是他痛苦非常,他怎会想到单独离开法国一年呢?而他怎么不痛苦呢?他曾经为这一爱情把一生都豁出去了;他曾为得到这个女人奋斗三年;他已在他盲目崇拜偶像的错觉中生活了八年。他曾梦想建立一个理想的家庭:既是浪漫的,又是肉欲的,又是纯洁的。因为他专心于战斗和创作,他却没有料到自己身边的这颗心已失望了。要醒悟到这一点是可怕的:“爱别人却又不为别人所爱,这种人是多么不幸啊!啊!这真是可怕的事。看看这个女人吧。这个活生生的女人是多么迷人啊。她单纯,温柔,白皙。她是家中的欢乐和钟情的对象。但是她却不爱您。她不爱您,就这么一回事。若是您有胆量,您去试试这失望有多深沉。您看她,她一点也不理解您,您和她讲话,她却没有听到。您所有的情思都放在她的身上,她却丝毫不动地让它们飘走,她既不去驱赶,也不去挽留。即使是大海中的礁石也不会比她更冷漠,更无动于衷,更无所触动,更冷若冰霜的了。而您却爱着她。唉!您完了。我从未读过比《圣经》中这些更加可怕,可令人心寒的话了:‘像天真纯洁的少女一样冷漠和愚蠢’……”
这真要让人发疯了。但是一个诗人,却可通过神奇的提炼,可以把他的苦痛化为歌唱。一八三一年十一月,《秋叶集》问世了。
这本集子远远地超过了《东方集》和《领歌集》。圣伯夫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客人,他却曾经是一个出色的教师。约瑟夫·德洛尔姆抒发心中的诗篇,经过魔术师的坩埚,形式上达到了完美的地步,同时也未失去它“我也讲不清的某种哀怨”的味道。就像作者在他的序言中讲述的:“这种诗歌对做父亲的谈家庭,对青年人谈爱情,对老年人谈回忆。”正因为这样,这种诗歌是不朽的,因为“以后总会有母亲,有孩子,有少女,有老人,总之会有人。
他们将会有欢乐,有痛苦,有爱情……这不是吵闹和喧嚣的诗歌。这些是安详与宁静的诗句;是些有关住所,家庭和个人生活的诗句,是些自出心底的诗句。这是信手投向现实的,漫无目的的事物,尤其是投向过去的事物那无可奈何、忧郁的一瞥……”
写人人心中之所有,写人人笔下之所无,就是雨果现在想做的事。他成功了。在《秋叶集》中,人们可以找到写仁慈,写孩子,写家庭写得最好的诗。“只有孩子一出现……”或是:“施舍吧,富人!施舍就是祈祷的姐妹”,这些诗句人人都记得很熟,反而令那些诗失去了动人的力量。但是,像那些被信徒吻得光溜溜的圣人雕像,它们之所以变俗,是因为太受人尊敬了。整个集子充浸了无可奈何的忧郁感,令一八三一年的读者既感动又吃惊。确实,这些看破红尘的诗句,其实就是一片片的秋叶,就是随时会凋零的枯叶。诗人在诗中为自己哭泣:“他那美好的年华已消逝无踪,/去年已带走欢乐,今年又带走爱情……”怎么回事?人们会想。他年纪不到三十,但沉思起来却这样哀伤呢?
今晚,太阳已在浓厚的云中落下去。
明天将会有雷雨,还有傍晚和黑夜,接着是黎明,曙光交织着点点飞霞,又是黑夜和白昼,光阴可永不停歇!
曾经支持了他好几年的宗教信仰,在人世间的景像前动摇了。他在山上沉思冥想:
我思忖着:为何我们生存在此地?
这一切到底为了个什么目的?
灵魂有何用?什么更好?是存在?生活?
为何主独自把命运的大书定夺,在永恒的颂歌中,永远不会有尽头,把人的呼喊、自然的歌交混在一起?
只有对女儿莱奥波特蒂娜的信念才会维持着自己的信念。他为这个脸色庄重、脸色憔悴的孩子写了《为人人祈祷》:
女儿呀,这并非我的责任:
为世上的芸芸众生祈祷,为每个失落信仰的人,为每个禁锢在坟墓中的幽魂,祭台深入坟墓才能站牢!
我的心灵虚妄,充满谬误,我的信仰虚空,不该由我为整个人类祈祷和祝福,这是因为我的声音,上帝,为我向你祈祷仍嫌微弱!……
这是早熟的秋天落下的几片树叶。虽然灵魂活着,却早已蜕化变质了。
“越向前走,人就越彷徨,思想或犹豫。/人人都在路上的荆棘丛留下东西, /羊群留下的是羊毛,人留下的是美德。”对这些感人心肺的痛苦和隽美的怀疑主义,没谁说得更比圣伯夫说得好了:“少年时期热烈的信仰,稚嫩的信任,禁欲的基督徒心灵所作的纯洁无瑕的祈祷,对动辄流下的眼泪,对朦胧中唯一一个人狂热的崇拜,坚定的表白,都象年轻人刚毅的侧影,被包容于勾画得很明显的轮廓之中。所有这些在这里已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对事物虚无性清晰得令人辛酸的认识,是对一去不再复返的风流倜傥和对正在逝去的青春难以表达的诀别。爱情被父爱所代替。新的雅气十足,喧闹不已的优美形象,在眼前奔跑,却使焦虑爬上了额角,并令慈父为之烦神和关心。泪水滔滔……几乎再也不为自己祈祷,因为他不敢,何况现在的信仰也是模糊一片。他若幻想,他会感到晕眩;他若自暴自弃,他则面临深渊。他越是向高处攀登,地平线就变得更加阴沉。就是在无可奈何之中也有沮丧,这种沮丧好像证明了命运的胜利。话已匆匆地说了很多,象是从絮絮叨叨的老妇人的嘴里掉下来的;但在语气中,在节奏中,有着姹紫嫣红,千变万化,简洁而有气魄,极尽巧妙之能事。通过如此手法,手指似乎在习惯性地拨弄,并作为基调的深重的哀怨却一点不受影响……”
对这种翻来覆去的固执的哀怨之情,圣伯夫很清楚其中隐蔽的原因。也许他怀着羡慕的心情,惊讶地看到诗人接受了怀疑和苦恼,却同时保持一种阴沉而高傲的达观。“这可见要何等坚强和奇特的心灵啊!”他说。“人们在希伯来国王的智慧中也许会发现某种相似的东西。”不错。在这种没有反抗,没有希望的清醒中,有点儿像《圣经》中《传道书》的味道了。但是逆来顺受的关键在此处是诗歌的天才。就像一首“安魂曲”动听的和音,用纯洁和节制压住了凄楚的呼喊,把灵魂从苦痛中超渡出来,同样地,雨果在他失去最主要的友谊和爱情以后,给自己的苦闷加上简单完美的形式,从而控制住自己的苦闷。一样地值得佩服的是,圣伯夫也善于放下积怨,奉承这部艺术作品的完美。在这些悲哀的诗篇中他不无伤感地对腐朽的爱情和逝去的友谊反复拨弄以后,看到秋天的色彩更比春天丰富,看到艺术像大自然一样,借事物变化去造就永恒的生命,这是很可取的。
雨果在一册诗集上题词:“赠给善良而忠实的朋友圣伯夫,虽说这些沉默像江河一样横亘在我们中间,无法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