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和火鸟

抱有一种世俗的福音主义的雨果,在朱丽叶向他倾诉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动了怜惜心……他和托尔斯泰有着相似的东西。

比埃尔·利耶弗尔雨果将军的儿子从来就不曾害怕过战斗。《国王寻欢作乐》禁演,他不但没有垂头丧气,反而产生了要立即进行反击的愿望。他已准备了一个剧本:

《费拉拉的晚餐》。这个三幕散文剧是他受了马尔尚吉的《诗情画意话高卢》的启发后写成的。他的构思是这样的:一群领主在一心要置他们于死地的敌人家里愉快地享受着晚餐;上最后一道菜的那一刻,进来几个修道士,听取客人们的忏悔。“恐怖”扣响晚宴厅的大门,紧接着饮酒歌的是临终者的祈祷——黑与白,这种强烈的对比使他深为感动。他的一生曾多次(拉奥里在饭桌上遭警察逮捕,欧仁在婚礼晚宴上突发精神病)被“主宰”者可怕的脚步声所惊动。雨果移植了马尔尚吉的轶事,在描绘了女主人公吕克莱丝·波基亚的种种邪恶行径之后,再用母爱为她恢复名誉,就像他用父爱突出特里布英的形像一样。也许是这个题材吸引了他,只花了十五天时间,他便写出了剧本。事实上,作者在《吕克莱丝·波基亚》这个剧中并无创新之处,它的主题只是继《玛丽蓉·黛罗美》、《国王寻欢作乐》后的老调重弹:一个因邪恶而堕落的人在一种伟大情感的帮助下获得拯救。雨果戏剧的价值远比不上他的抒情诗。然而舞台有其特有的美学效果,那个时候在舞台上情节剧已战胜了悲剧。《吕克莱丝·波基亚》在曾在演过《内斯尔之塔》的剧院里演出,这是顺理成章的。

这个剧院名叫圣马丁门剧院。经理哈雷尔的情妇乔治小姐是从法兰西喜剧院投奔过来的著名演员,因为与皇帝的一段故事而身价百倍(她曾是拿破仑的情妇)。尽管乔治已年近半百,她仍然渴望担当情人的角色,而且舞台上和生活中的她都能将这一角色胜任自如。维克多·雨果第一次朗读剧本就是在她家里为她朗读,不久他又在圣马丁门剧院的休息室里读给弗雷德里克·勒梅特尔听。第二次朗读时,一位叫朱丽叶·德鲁埃的女演员也参加了,她年轻漂亮,很希望演个小配角纳格罗妮公主。“在维克多·雨果的一部剧本中,”她在给哈雷尔道的信中写道,“是没有小角色的。”雨果并不认识她,只是在一八三二年五月的一个晚上,在一次舞会上见过她。她“年轻,高大,皮肤白晰,眼睛黑亮,脸上是春天般的光彩”,她浑身戴满首饰,是巴黎最具光彩的美人之一。那时雨果不敢和她说话:

她走过来,走过去,就像一只火鸟,她在人心里撒下火种,自己不知道,大家随她迷人的舞步忽东又忽西,你,你虽然凝视她,你却不敢靠近她,因为,满桶的火药对于火星就是怕。

朗读的时候,他好几次碰上了这种目光,他从中读出了她的好感与充分的信赖,为此他感到落漠与哀伤。一见钟情使他经常打听她的消息,他了解到朱丽叶小姐,二十六岁,一八○六年生于富热尔。她的父亲朱利安·戈万,是个裁缝,是一七九三年逃入丛林的朱安党人。朱莉安娜(人称朱丽叶)出生时便是孤儿,由她的叔叔勒内·德鲁埃少尉抚养。他是布列培尼海岸警备队的炮兵。这位正直的人带给她的童年却是逃学和孤僻的性格,小朱丽叶承受着各种磨难带来的痛苦。她十岁那年被送到巴黎本笃会女修士的永敬会寄宿,在那儿有她叔叔的两个女亲戚。朱丽叶是女修士们的掌上明珠,很受宠,教养却极好。一天巴黎大主教德·凯朗拜访修女院,注意到这位漂亮的女孩,与她经过一翻交谈,他深信她不适合修女院的生活,便放她自由。如果不是这位大主教颇有睿智的干预,她或许早就贸然立誓出家了。

一八二五年,朱丽叶十九岁。她那令人惊羡的美貌——“上帝赐予的倒霉礼物”——以及她那无懈可击的身段,把她带到了雕塑家雅姆·普拉迪耶的画室。其间的原委如何,始终没有弄清楚。朱丽叶认识他时,他已三十六岁。按照出身,他是个日内瓦的胡格诺派。他的职业和天性造就了他目光阴鸷、长发披散、穿着招摇的浪漫主义放荡鬼形像。他经常的一身打扮是:紧身短上衣,带流苏的靴子,紧身裤及火枪手穿的短斗篷。在他的画室里可以舞剑、弹琴。心眼不坏但好色、感情不专一的雅姆使朱丽叶为他摆出大胆无比的裸体姿势之后,第二次再来时,便已有了他的孩子—克莱尔。他从不肯承认他的骨肉,却也未曾否认过。一八二七年,雅姆迈进法兰西研究院的大门之后希望找一门像样的婚姻,于是朱丽叶不断被怂恿投身戏剧,雅姆不仅教给她许多如何当好女演员的宝贵经验,而且给了她看透尘世,如何诱惑男人的劝诫。“我的劝诫从来都不是感情冲动下的话语,那是无私的劝诫。只要你有资格,那我对你的友情永不消逝……,”人们似乎并不确切地知道他是指什么。

与其说是朱丽叶的才华,不如说是她的美貌使她先后在布鲁塞尔、巴黎演的一些小角色获得小的成功。她没有受过训练,又没有经验,因此,她写信给普拉迪耶,她只能“在当铺里得到契约”。她因为害怕出不了名而痛哭过。“见鬼去吧!”晋拉迪耶回信说,“振作些!……你必须想象自己是一个出色的人,那样你才会出类拔萃……特别是要让那些在任何国家都很厉害的女演员们喜欢你。哪伯剧院散了场,你也要演戏。”末尾署名:“你忠诚的朋友、情人和父亲”。

画室里的那些腐朽糜烂的生活腐化了她。卖身给众多情人之后,她也未曾改变对男人的看法:五十三岁、自耀英俊的意大利人巴托洛梅奥·皮内里;穷得付不起钱的舞台美工师夏尔·塞尚;厚颜无耻的记者阿尔方斯·卡尔,他答应过要和她结婚,还向她借钱;最后是游手好闲的巨富阿纳托尔·德米多夫亲王。长相俊美的他性情暴躁,动辄用马鞭抽人。一八三三年,他为朱丽叶在棋盘街购置了一间设备豪华的套房。朱丽叶从事着高级妓女的职业,却并不防碍她保留着真挚的情感,保留着布列塔尼人爱幻想的性格,保留着对子女淳朴的爱,保留着温柔的目光——这种目光“时刻让人读到她那天使般的心灵”,还保留着一种魅力四射智趣横溢的活泼。

后来,维克多在关于朱丽叶的手记中这样写道:“在你我目光初次相遇的那一刻,你那发自心坎的光芒顿时注进我的心田,犹如残垣上投射下的第一缕晨光。”其实,当时两人都处在不知所措的境地。失去了阿黛尔的雨果需要得到新的爱情以恢复自信。而一直在淫欲中长大的朱丽叶自十六岁起便渴望成为“一位翩翩君子的恩爱伴侣”。卑鄙的情人阿尔方斯·卡尔要把她带到花街柳巷去的那一刻,她正言道:“我感觉,我的灵魂就像我的肉体,也有欲望,而且要更强烈千百倍……您虽然给我快乐,紧跟而来的却是疲惫与羞辱。相反,我更期待一种宁静、和谐的满足与快乐。请您听着,我很自豪,所以我不想欺骗你:如果我找到一个能以他的心灵爱抚我的心灵的男子 ——就像您喜欢和爱抚我的躯体一般,那么我一定会离开您,丢弃您,丢弃整个世界,甚至丢弃生命……。”

朱丽叶趁着《吕克莱丝·波基亚》的排练,紧盯着雨果,大肆卖弄风情。

雨果被动地保持守势。他是一个忠诚的丈夫吗?不清楚;但他处理头妻关系和对待子女感情的态度与情意要求他是忠实的。一贯惧怕女演员,惧怕“幕后纠缠”的雨果始终对此持一种“恭敬而慎重”的态度。他已从《国王寻欢作乐》所遭受的哄乱中接受教训,以一种伟大将帅般的细致筹备着他的首场演出。有一次朗读,他特意请来了“《艾那尼》的战士代表”,演出终于取得了成功。

演出的成功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乔治小姐和弗雷德里克·勒梅特尔的才情。至于朱丽叶,尽管她露面时间很短,却令观众着了迷。泰奥菲尔·戈蒂耶评价说:“她只有两句台词,仅是在舞台上走过场。可她竟然设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用这么少的话塑造了万分迷人的形像,一位真正的意大利公主,嫣然巧笑,摄人心魄……”。作者自己则是幸福万分地记录下当时观众对她的评价,同时这也是他自己想赞美的:“她真是漂亮!真是美丽!多好的身材!双肩太妙了,侧影多迷人!多有魅力的演员啊!气派有多华贵、端庄!

她准确地领会了意图,表情恰到好处,情感深刻细腻。她很有味道。那音质、那姿态与多尔瓦尔夫人有相似的地方,但在天性与素质上又有那么大的差别!如果再多一年经验,她就完美无缺了。她会成为我们第一流的王牌演员。

多精彩的表演!多美好的心灵……”。

可是,他错了。不是错在她的惊艳绝伦的美貌,而是错在她的才情禀赋上。朱丽叶是一个“过于做作”的演技拙劣的女演员,而爱情的光芒使雨果的判断力变得毫无水准。一个个夜晚,他到圣马丁门来寻觅这副美丽的双眼,这道来自舞台上的闪电始终牢牢射向他的眼睛。可怕的诱惑袭击着他。很久以来,他遭到了阿黛尔的坚决拒绝。他那不为人知的揪心之痛一直掩盖在年轻的征服者的面具之下:

在我的心中,我十分悲伤。

我家有该死的客人居留。

我是座高大而富丽的塔楼,楼里的钟声却低沉凄惨……

去朱丽叶的化妆室看望她,是他每晚的必修课,他帮她出主意,他沉醉于这个美人带给他的快乐。雨果在首场演出后的第四天,也就是二月六日向她表白:“我爱你!”这正是她期待已久的事情。二月二十六日是封斋前的星期六(他俩却一辈子都认为是星期二,可他们又记错了日期或星期几),演出完《吕克莱丝·波基亚》之后,有一场剧院的舞会等着作者和女演员参加。这一夜决定在朱丽叶圣德尼林荫大道的家中度过,当时,棋盘街的“窝”

还未营造好。朱丽叶给雨果留了个便条:“维克多先生,请你今晚到克[拉夫特]夫人家里找我。要等到那时我才爱你,为的是要培养耐心。晚上见。

啊,所有的一切,都在今夜!我决心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奉献给您……”,八年之后,她依然记得这一天:

我亲爱的,你还记得吗?我们的第一夜,是个狂欢节之夜,那是一八二三年封斋节前星期二的晚上。已记不清是在哪个剧院,曾举行过一次什么样的晚会,总之,我俩都得参加,(搁笔,吻你美丽的唇。现在,让我继续写下去。)我深信,没有任何力量,包括死亡,能从我的记忆中抹去那一刻。此时此刻,那个夜晚的每一个小时在我脑中一一地重新演过,一个片断连着一个片断,一个细节连着一个细节,犹如黑夜中的一颗颗星星掠过我心灵的双眼。不是吗,你本该去参加舞会的,可是你因为等我而没有去。可怜的天使!你的人多迷人,你的爱多深厚!那间小巧的卧室里溢满了静谧和谐的气氛。窗外,是巴黎城在嬉闹,唱歌,那些头戴面具的人喧嚣而过。举国上下沉醉在欢乐的气氛中,我俩却悄悄藏起我们自己的甜蜜节目,慢慢咀嚼品味。比起我们千真万确的沉醉,巴黎的沉醉显得名不副实。我可爱的天使,你永远不能忘记这改变你今后生活的奇妙时刻。一八三三年二月十七日,那一夜象征着一件伟大而神圣的事物在你身上孕育。喧嚣,嘈杂,光怪陆离的假像以及熙攘的人群在那一夜被你远远地丢弃,为了追求那神秘莫测、孤独寂寥、充满爱情的世外桃源……

维克多·雨果被迷醉。他曾热烈追求过的阿黛尔给予他的是一个新娘怯怯的顺从。然而顷刻之间,他又拥有了一个美艳欲滴的情人,“清澈的双眸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芒;她的额光洁宁静……足具古韵的粉颈、香肩和玉臂更是无懈可击。她的美足以激发雕塑家的灵感,足以使她有资格参加选美,使她能与那些在构思维纳斯像的伯拉克西特列斯面前揭下自己面纱的少女们一比高下……”这个能与古代最出色的大理石雕像相媲美的肉体有着“布列塔尼亚妇女丰满的乳房”,在他的面前变得热情万般,灵巧活泛,极尽缠绵之能事。朱丽叶天生具备这种禀赋,她不但自己享受并且给别人带来这种快乐,在那“神圣的一夜”,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感到欢乐无比。二十岁就结婚的他只在夫妻床第间得到满足,真正教他懂得亲热爱抚温存也像诗歌一样是门艺术的人是朱丽叶。

和朱丽叶交谈是另一种快乐。布列塔尼,赤脚的小女生,修道院,贫困是她众多话题中的几个,她也从他那里听到许多故事。她的艰辛生活的故事满足了这位作家不少的好奇心。“我是个平民百姓。”她很骄傲地宣布。“雨果男爵”也是迫切地想了解百姓的生活,尽管天真无知的贵族虚荣心在他身上有所发展。更何况,诗人也渴望别人的理解。比起阿黛尔,朱丽叶在他一开始为她写诗时表现出的喜悦心情要强烈得多。他的妻子总是没精打采,对手稿、草稿提不起兴趣;而有着“酷爱收集的天性”的朱丽叶却虔诚地保留着一切。荣耀本身是平淡无味的,因为有了她,荣耀才变得津津有味。因而她无愧于雨果一次次呈献给她的美好之辞。“献给您,我的美人!献给您,我的爱人!”这是写在第八版的《东方集》上的话语。一八三三年五月出的第四版《冰岛魔王》上则有这样的诗句:

请你沉思的时候不要听,我的天使!

怪声怪气的巴黎在远处呼喊哭泣,不如听取我的心在你的身边诉说。

你一边休息,一边听听我的心歌唱。

听吧!心儿的叹息比起城市的叫嚷能表达的内容更多。

经过了一年低声下气的生活,爱情的力量使雨果起死回生。一贯颂扬家庭天伦之乐的他起初还对在外找情妇、过夜担惊受怕,不久之后,他居然以此为自豪,并把他对女子的征服告诉所有人,甚至是圣伯夫。圣伯夫嘲笑道:

“雨果很坦诚地面对我,似乎要说明他只有一个缺点:太喜欢女人。他声称他可以根本不考虑荣誉。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两种缺点:承认缺点和隐瞒缺点……”毫无疑问,整个巴黎城的人都在对那件风流韵事品头论足。他的一些好友,像维克多·帕维,为他担心。可雨果却宁愿相信,这么伟大的幸福没有罪过。雨果写信给帕维:“我从未犯过像今年这么多的错误,可也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完美。我觉得我现在比那个你替我惋惜的纯情时代更优秀。如果说以前的我是纯洁的,那么我现在则是宽容的。上帝也会懂得这是个很大的进步。在我的身边有位高贵难得的女友,她是天使下凡,她也清楚这一点。您敬重她就像我一样;她宽容我,她爱我……”

阿黛尔是一个宽容的天使。说真的,对于她,要超脱得像个天使并不很难。她怎能不宽恕?她既然已不想再做他的妻子,又怎能勉强她的丈夫忠实?

何况,家庭生活在表面上维持着。蒂蒂娜写信给路易丝·贝尔坦:“我的路易丝,好久不见……可爱的姑姑朱莉[·富谢]从修女院回来了……多多和黛黛刚剪了头发……朱莉声称她不喜欢篡权的人;她厌恶路易—菲力浦。”

雨果,这位道德世界里的罪人,又添上几句:“小姐,请原谅我用“洋娃娃”

留下来的一点空白之处……可怜的巴黎城仍旧令人讨厌。我还是念念不忘那闹事的夏天和出霍乱的夏天……我在废纸堆里搜集材料编这两册《文学杂谈》(也确实够杂的),以此来消磨时光……日幕时分,我和妻子去拉佩堤岸街,沿着河边漫步……”——田园牧歌般的画面,格勒兹式的家庭生活。

阿黛尔每年夏天都要带着孩子们去石居城堡小住一阵,这时圣伯夫便来到谷地里徘徊。“既然弗丽内枪走你高贵的丈夫,”他在《赠阿黛尔》这首诗中大胆地写道,那么现在,一切在明朗,一切也都在变化。

更加明媚的春光使树林美如图画,为你我让千金榆长得郁郁葱葱。

好在关你的牢宠已终于有所放松,好在他骄傲无情,冒犯后嫉妒成性,自己也糊里糊涂掉进爱情的陷阱。

他被追求的目标日日校夜地抢走,每有短暂的间歇,我们要急着享受,就近奔向树林里,同样也急不可待……

阿黛尔总是在雨果一离开皮埃弗以后就步行出门,约好了和圣伯夫在路上碰头。圣伯夫早就租了辆马车,于是他俩尽可能地享受幸福。这并不算什么。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便带着暮色的沉重。“爱情漫布在我们所去的一座座教堂中,”圣伯夫在给雨果夫人的信中写着,“和暮霭沉沉的夜色融合着……

即便是沉醉于幸福,悲恸也是常来的不速之客。我似乎一向不对事情抱很大希望。我对任何事感到若有所失。在春光明媚的季节,我的感情也总是缺了点阳光的热力……”与此同时的巴黎,朱丽叶被雨果带到了王家广场的家中。第二天,她写信给他:

您知道,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您能向我敞开您家的大门!这不仅满足了我的好奇心,而且使我认识了您生活、爱恋和思考的地方。可是为了不对您撒谎,我必须告诉您,这次拜访带给我的却是忧愁和可怕的沮丧!我更深切地感到,你我离得多远,我对于您又是多么不谐调!错不在您,我可怜的心肝,也不在我,又似乎是我的错。我不能荒唐地把不幸过多地归咎于您,但亲爱的,即使不是这样,我还是想向您倾诉: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最可怜的女人。只要您还有一点可怜我,就请您帮助我逃出这忍辱负重的窘境。这是一个同时折磨我的精神和肉体的境地。请求您帮助我站起来,我善良的天使。

我要依赖您,依赖未来!我求求您,求求您。

这种低声下气的哀求出自肺腑。在此之前,她早就完全堕落成一个高级妓女,并且觉得向这个那个德米多夫亲王之类的人索要最起码的奢华生活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在男人身上,除了厚颜无耻和野蛮粗鲁之外没有别的发现,这就是朱丽叶的悲剧所在。现在她爱上的是一位鄙视买卖行为,不能容忍别人分享他的快乐,为了忌炉而痛苦不堪,又非要事事明白不可的苛刻的主人。他“全面、深厚、体贴、热烈、无穷无尽”地爱着她,不但要求她美貌还要求她纯洁。可她除了有钱的护花使者,没有别的生活来源。她用在剧院挣的很少的钱来抚养女儿克莱尔。她的一往情深却不足以使她下定决心打乱原有的生活,所以才决定搬进棋盘街的那套漂亮房间。在那儿,她也许会继续迎接那位富裕显耀的施主、粗鲁的德米多夫,以及他的那些朋友。因而维克多认为她像狄杰·玛丽蓉·黛罗美一样无可救药。如果是巴尔扎克对此会一笑置之,而雨果当时正经历着一场痛苦的爱情。有时,雨果“侮辱性的猜疑”令朱丽叶伤透了心,要断绝来往。她出走逃离;又返回来请求这位严厉的法官和卓越的情人“使她变得神圣,使她身上善良、贞洁的品质再现光彩”。

如果她决心改过,他会原谅她。可她服从之后立即发现自己穷得一无所有。一八三四年一月,她去了趟当铺,出来时,手里多了张长长的清单:四十八件绣花细麻布衬衣、三十六件细麻布衬衣、二十五件长袍裙(其中两件无袖)、三十一条绣花衬裙、十二件绣花短上衣、二十二件晨褛、一条镶边横格开司米大围巾、一件印度开司米披肩,等等。这张凄凉的清单让人感觉仿佛是清理死者遗物的清单。纳格罗妮公主早已死去,朱丽叶·德鲁埃还必须为生存而奋斗着。她被债主们团团围住,这令维克多醋意大起。这位勤俭节约的有产者在朱丽叶向他无奈地坦露了部分忧虑之后勃然大怒,他愿意帮她还债,浪漫主义的英雄如此表示。

维克多·雨果致朱丽叶·德鲁埃:“这笔钱是我刚给您挣来的。我愿把这一夜的剩余部分留给你。今天早上有人来向我索要东西,我必须准备好。笔一次次从手中滑落,但只要是为着您,我要继续下去。我不同于别的男人,我会考虑命运的力量。我始终认为您是心肠最善良的人,是最高尚、最尊贵的女人,即使在您堕落时,那也只是命运对您的惩罚。

我不会附和别人再来压迫一个已摔倒在地的可怜女人。谁都没有权利向您扔第一块石头,除了我,万一真有人扔,我会挡驾的……”

随后,他把她同以前所有的男人隔绝,让她做一些事,因为他不能和她住在一起,作家总喜欢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做他的秘书。就像朱丽叶给雨果的信中所写的那样:“现在还不到晚上六点,我刚刚抄完你昨天交给我的诗……”她每做一件事都要向他汇报:“我昨天回来的。我已读过你的诗。

我吃了晚饭,我记了帐。接着我去睡觉。我读了你的报纸。我睡着了,我梦见了你。今天早晨我醒来是八点,几乎立刻起身。我做了一些家务,缝补了昨天穿的衣服……两点半时,我开始抄写。抄完后就接着给你写信。我的司令官,这就是简要的情况汇报,你满意吗?值班长本人也表示满意。晚饭过后,我要让孩子们背书,并数一下《秋叶集》有多少行……”

当然朱丽叶得到了丰厚的酬答。他替她买了本黑角镶金的记事本:《舞会、晚会录》。每晚,他回王家广场之前,总要在上面写些琐屑、缠绵的思想,然后才离开。“在一年的第一天,我要写下:我爱你;在一年的最后一天,我要写下:我仰慕你……——你的爱恋使我热爱土地,你的目光使我理解蓝天——我用一句话来形容你,我可怜的朋友:来自地狱的天使……——你拥用美貌、智慧、情感,如果社会像大自然那样公平地对待你,你早就出人头地了。但你千万别伤心,社会顶多使你成为王后,而大自然早已赋予你女神的禀赋……”这位情人实在是钟情,然而狄杰的脾气仍很犟,总把这位玛丽蓉·黛罗美想像成堕落天使。她自己轻视自己。维克多那令阿黛尔生厌的肃穆深重的情感却令朱丽叶喜欢,有时与学生般的活泼气息交替出现,她就更感高兴。

演戏生涯是她的另一个希望。多次争执以后,雨果应费里克斯·哈雷尔的要求为圣马丁门剧院新写了一个剧本《玛丽·都铎》。他把两个都很重要的角色分别给了乔治小姐和朱丽叶小姐,前者演英国王后,后者演珍妮——一个令人同情的穷姑娘犯了错终于得到情人的宽恕。几次排演都纷乱吵闹、毫无头绪。专横的乔治小姐颇具贵族气势,容不下一个与她抗争的对手。她不喜欢雨果,因为他对配角恭敬有加。她尖刻地指责合作者演技拙劣。俊美的比埃尔·博卡日在她的教唆下在排练时对朱丽叶傲慢无礼,不久退出吉尔伯特这一角色。作为大仲马的好友,他不希望雨果成功。在人们看来,大仲马和雨果这两位浪漫派剧作家是理所当然的竞争对手。博卡日、圣伯夫、甚至哈雷尔操纵了首场演出前的舆论,说剧本中充满了暴力与罪恶,舞台上有刽子手出场,朱丽叶更被称为是个叫人生厌的人。

首场演出前夕,剧院经理劝作者:“朱丽叶小姐无法出演此角,刚好大仲马的情妇伊达对这一角色很熟,她已准备就绪。”对朱丽叶一往情深的雨果正气凛然,不肯让步。哈雷尔大为恼怒,在最后片刻拒绝给他部分赠券。

大仲马颇有风度地把他的坐位全部让给了这位对手。演出在狂风暴雨般的紧张气氛中开始。前两幕演完了,还算顺利;可第三幕时,台下有人给朱丽叶喝倒彩。同伴和观众们的敌视态度使她十分难堪,事实证明——唉!——事前的种种担忧和批评是不无道理的。由于圣伯夫、阿黛尔及“《艾那尼》的老战友们”施加压力,第二天,雨果愤怒而伤心地被迫同意让朱丽叶退出角色,理由是身体不适(事实也是如此,她已不得不卧床)。

雨果致朱丽叶:“您的语调始终是真诚的,充满激情,悲壮深厚。

尽管让那些不想听却抱怨听不到的人嚼舌头去好了。结束时,您很美,很动人,就像开始时你也很美,很迷人。您念的每句台词,感情都很细腻,掌握得恰到好处,这件在激动时很难做到的事您做得很好。结束时反抗王后的那一出戏能顶下来真是出色,浩然正气您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不是两个女性间的狭隘争斗,而是珍妮顽强地反抗玛丽,是羚羊反抗豹子。您放心,终有一天,大家会替你说一句公道话……”

可怜的朱丽叶仅有的一点戏剧天分终于被观众们严厉残酷的态度埋葬了。“我再也不敢了,”她说,“我的自信被他们剥夺,我再也不能背台词,我已僵化。”这是一段令人伤怀的不公平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