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能提高维克多·雨果的价值的,除了卓越的女性朱丽叶·德鲁埃献给他的温情脉脉外,别无其它。
保尔·克洛代尔朱丽叶开始了一种令人震惊的悔过的幽禁生活,这是除了在修道院外,任何女人所没有经受过的。雨果答应对她既往不究,但提出了苛刻的条件。
她昨天还是浑身缀满花边和首饰的巴黎最受人崇拜的女子之一,今天她已只为一个人活,外出时必须和他一起,舍弃浓妆艳抹,舍弃荣华富贵,以苦行来赎罪悔过。她秉着以“爱情赎罪”的狂热信念接受了一切。她的主人兼情人每月点点滴滴的供给她八百法郎,她虔诚地把开支一一记录下来:
日期法郎苏 1日我爱人挣的钱400 4日我爱人挣的钱53 6日我多多的伙食费50 10日我的好人儿挣的钱100 11日我心上人的伙食费55 12日我亲爱的挣的钱50 14日我爱人皮夹里的钱6 4 24日我亲爱的爱人皮夹里的钱11 30日我的好多多皮夹里的钱3这些钱中,扣除还债的钱、房租和女儿的寄养费后,就所剩无几了。她的房里难得生火,天冷得厉害的时候,就躺在床上遐想、看书或记帐。她的主人每晚要求她一定记帐,并仔细核算。她的食品往往是牛奶、奶酪和鸡蛋,晚上一只苹果。因为没有新的长袍裙,她只能把旧裙“加工复修”,这位声名赫赫的作家每晚在她耳边唠叨:“梳妆打扮对一个漂亮女人毫无作用。”
她买了一盒什么牙粉,怎么把旧披肩改成了新围裙都要一一向他汇报。出人意料的是,她不仅愉快地接受了这种禁锢的奴隶生活,而且对此心存感激:
“只要不负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我不愿意做!我的天!欠债是多么令人厌恶而又可耻的事!我的爱人,你不计较我的过去而施舍给我爱情,你多么伟大而崇高啊⋯⋯”。
她总觉得在闲暇时为情人抄写手稿和缝补衣服是很甜蜜愉快的事。而也有令她痛苦的事,那就是不能单独外出,有时得像笼中的鸟儿渴望蓝天一样等上他好几天。雨果空闲了,会陪她去圣芒代看望上寄宿学校的克莱尔;去巴黎残老军人院探望频临死亡的德鲁埃叔叔;有时也会去逛旧货店。他喜欢小克莱尔,并写信给她:“我可怜的克莱尔,既然你有些想你的老朋友多多先生,他必须在这儿亲切地问候你一声。你要努力学习,做个好孩子,长大有出息,像你母亲一样做个高贵而可敬的人⋯⋯”他迟迟不来的时候,那种幽禁对于她是最痛苦的折磨,甚至连那种在林荫道上溜达溜达的“放风的快乐”也得不到了。她埋怨道:“我愚蠢得像条狗,被人牵着鼻子四处走:一点汤,一间狗窝,一条铁链,这便是我交的好运!然而主人还整天带着他的爱犬,可我呢,没这福气!我的链子给扣死了,您别想解下它!⋯⋯”
她仍然希望通过戏剧来实现自己自立的愿望,屡遭挫折之后仍很顽强。
雨果又写了部新的散文剧:《帕多凡的暴君安日洛》。这同样是一出《吕克莱丝·波基亚》式的情节剧,剧中有受了高尚情感鼓舞而重新做人的高级妓女(拉蒂斯贝),有被拯救的柔顺女子(卡塔丽娜)。这是一部有意外相认、有秘密通道、有毒药瓶、有母亲的十字架的典型而全套的情节剧。法兰西喜剧院欣然接受了这出剧情紧凑的剧。在该院领取固定报酬的朱丽叶也曾指望过能得到其中的一个角色。然而当她考虑到雨果可能不放心把剧本交给一个演技有争议,又有人要阴谋拆她台的女演员,却又不敢对她明说时,她宽宏大量地让了步:“让我们在戏剧的前途上各奔前程吧。”她放弃了自己的戏剧前途,离开法兰西剧院时什么角色也没演。马尔斯小姐和多尔瓦尔夫人分别接受了两个角色。
作为演员,最大的屈辱莫过于此;作为恋人最担心的是玛丽·多尔瓦尔夫人那充满诱惑的妖冶和四射的魅力。多尔瓦尔曾玩弄过“绅士”维尼。断定她会向一位年轻英俊的诗人发起进攻的朱丽叶致信雨果:“我嫉妒那个生动真实的女人,她淫荡不羁,她每天和你在一起,盯着你,和你说话,又碰到你的身子。呵,对,就是她,我嫉妒!这事令我难以忍受⋯⋯”《安日洛》的首场演出(欢呼啊,兴奋啊,狂热啊,尤其要归功于两位深受观众喜爱的女演员)是对朱丽叶的又一次折磨,然而她的忠诚说服了她:“如果你得知我有多大度无私地为多尔瓦尔大鼓掌,那你就会至少分一点神来留意我这颗可怜的心,不说使我伤心的话,不做令我伤心的事,我的心一想到不是由我,而是由另外一个女人来演绎你崇高的思想,就有一点痛楚了。算了!我知道你在这个女人身边,又难免伤心起来⋯⋯”她从人们的阵阵赞扬声中看到了 “女演员和作者这种在智力上天作般的结合”;她为自己不是那种“把崇高的思想传达给观众的女人”感到很不好受。
她有得到补偿的资格。她首先得到了一些隽永的诗:
既然我的嘴喝过你还满满的酒杯,既然我苍白的脸曾倒在你的手中,既然我有时闻到你心灵里的芳菲,这一阵暗香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既然你曾经对我把情话说得悄悄,不可思议的话中有心儿跳得轻轻,既然我见你哭泣,既然我见你微笑,笑时嘴唇对嘴唇,哭时眼睛对眼睛⋯⋯我现在可以告诉匆匆流逝的光阴:
“流吧!不停地流吧!我不怕早生华发!
你们和落叶缤纷迟早会同归于尽,我心中开着一朵采撷不去的鲜花。
“使我解渴的水罐已盛得又满又多,你们的翅膀想要拨翻它绝对不行。
你们冰冷,冷不下我那满腔的热火!
你们健记,忘不了我心灵里的爱情!”
接着的一年夏天,他们作了一次旅行。雨果竭力应付两头的开销。《安日洛》演了六十二场,平均收入二千二百五十法郎。书商朗迪耶尔买下了书稿。他又于一八三五年花了九千法郎买下十八个月内重印《颂歌集》、《东方集》和《秋叶集》的再版权。不久他又付一万一千法郎再印一次《暮歌集》和新的《心声集》。朗迪耶尔三年中(一八三五年至一八三八年)共付了四万三千法郎。钱财从出版商处和剧院滚滚而来,王家广场是一条滔滔的河,天堂街只是一条小溪。
七月底,阿黛尔想去昂儒参加他们的朋友维克多·帕维的婚礼。雨果尽管受了邀请,但他不希望在那儿碰到圣伯夫,他宁愿和朱丽叶一起自由自在地出去旅行。于是他派他妻子去参加,她父亲比埃尔·富谢陪同前往。这次别离,两人间的夫妻恩爱更像兄妹之情,信件往来频繁。雨果一八三五年七月二十六日在蒙特罗写信给阿黛尔:“你好,我可怜的天使!你好,我的阿黛尔!路上情况怎样⋯⋯”八月一日在拉费尔:“我希望你玩得痛快⋯⋯”
八月三日于亚眠:“你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身体可好?⋯⋯”八月六日于勒特雷波尔:“大海真美啊,我的阿黛尔。我希望哪天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看看大海⋯⋯”八月十日于蒙蒂维利耶:“我希望这趟小旅行对你有好处,希望你体态丰腴,精神焕发⋯⋯”阿黛尔致信维克多:“我很相念你,我善良而亲爱的维克多。我多么希望你就在我身边⋯⋯”“我不知该如何告诉你,这一切令我多激动,我可怜的朋友。我希望你可以理解和分享到我激动的心情⋯⋯”八月十九日:“总之,只要你玩得开心,我觉得你就没什么过错。
何况,在你给我写了这么多亲切而可爱的信之后再来埋怨你就显得太不公平了⋯⋯”
敦厚而纯真的比埃尔·富谢陪着自己的女儿,他承认他们的融洽有点令他吃惊:“我们返回昂热时”,他写道,“阿黛尔发现她丈夫已寄来好几封信。正在拉布里和香槟旅行的他⋯⋯对我们的阿黛尔非常关心。他信上说,希望她过得开心,希望她想念他,希望她爱他,结尾这样写道:“我祝愿帕维有一位你这样的好妻子,叫他得到之后感谢上帝吧⋯⋯”昂热人喜欢举行“庞大固埃”式的婚礼;整整四天,人们都在帐蓬里或汽船上大吃大喝。美丽的阿黛尔是位大人物的妻子,令“参加婚礼的人不胜羡慕”。圣伯夫含着激动的热泪朗领了一首很长的祝婚诗,受到大家不耐烦却不失礼貌的欢迎。
阿黛尔致信维克多:“等你回了巴黎,我的朋友,要请你给他写上几行以示对他的关心的感谢⋯⋯”
阳光明媚地照耀着大地。乡间的空气令人心情愉快,卢瓦尔河衅风景袅娜怡人。可这一切并没有使阿黛尔变得快乐起来。尽管她那位头发稀稀拉拉、呈棕红色的朋友向她大献殷勤,可这不足弥补她丈夫不在身边的缺憾。阿黛尔致信维克多:“一见到卢瓦尔河就令我想起我们一起看着它已经有十年了。
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旅行?⋯⋯”“提到兴趣,我已太老,有时没有烦心的事情、也觉得伤怀⋯⋯”不管是圣伯夫还是生活,一切都已令她感到厌烦。
嫉妒唤醒了她一种类似爱情的感觉。十一岁的蒂蒂娜怯怯地责备父亲:“妈妈有时候思想你不在她身边,都哭了⋯⋯我的好爸爸,你可千万不能忘了你的乖女儿啊。丢开那一块块石头,别管它们了,和我们呆在一起吧,我们有多么爱你⋯⋯”
此时维克多和朱丽叶正陶醉在旅行的浪漫情怀中。朱丽叶写信给维克多:“还记不记得我们出去时的情景?还记不记得在驿车的车蓬里你我紧紧相偎?心手相连的我们,摒弃了爱情之外的一切东西。每到一处参观大教堂和博物馆,心里便充满着激动赞美所有的一切。有那么多杰作令我们激动不已!你多么擅长告诉我它们背后的奥秘,因为你喜欢这些!我爬了那么多级台阶,终于登上塔楼顶部!因为你在我的面前攀登!⋯⋯”这是朱丽叶纯洁真挚的心里话。她宛然觉得这次旅行是结婚;而维克多则向往这种无拘无束,逍遥自在的生活,犹如重返童年时代的纯真无邪。旅行时,他喜欢不带行李,不安排日程,他在废墟上爬上爬下,一会儿画画,一会儿又去采花,要么捕捉灵感。随遇而安的朱丽叶是他消闲作乐时的理想伙伴。
远离了巴黎的维克多不再扮演预言家和大法官的角色,快乐得简真像个在度假的大学生。那些糟糕至极的旅店的墙上涂满了他的怒斥的诗句:
见鬼去吧!肮脏的旅舍,臭虫的客店,一清早,全身都是一点一点的红疱;厨房里臭不可闻,晚上又无法睡眠,耳听东游西逛的店伙计哼着小调!
一八三五年的这趟旅行他们一直来到庇卡底和诺曼底。库洛米埃的教堂不值一提。普罗万有四座教堂,点缀于两个山岗间的城堡主塔很吸引人。距离苏瓦松两法里,一座十五世纪的令人赞叹的小城堡——塞特蒙城堡,座落于远离任何道路的幽静峡谷里。“如果有一天这座城堡以约摸万把法郎的价格出售,那我就为你买下它,我的阿黛尔⋯⋯”圣康坦的建筑物,正面很漂亮,是一五九八年的木雕。“我现在正在亚眠。大教党将花费我一整天的时间。这儿真是个奇观⋯⋯”在勒特雷波尔,雨果写信给阿黛尔:“我亲爱的朋友,昨天既令我愉快又让我悲伤,愉快的是接到了你的来信,悲伤的是却只有一封⋯⋯我期待着还能等到你的来信;为此我在阿布维尔待了将近二十四个小时⋯⋯可我两次去邮局都是一无所获。⋯⋯不久以后再见,我的阿黛尔。拥抱你的那一刻将是一种奠大的幸福⋯⋯”这都是些模范丈夫式的信件,然而这些热情动人的形容词却出自这样一位男人之口:他和另外一个他所爱的女人一起来看待这一切。
回来以后,他要安排两个家:阿黛尔在石居城堡,朱丽叶在莱梅。忙里偷闲地消遣作乐成了他的习惯。一八三五年九、十这两个刮风多雨的月里,朱丽叶常一人独自呆在拉比西耶尔大妈家她的小房间中,望着窗外风雨大作,为她可怜的女儿一“几乎被我们忘了”—担忧;要不她就在那儿缝一件晨褛,或是重读她“亲爱的好人儿”的作品。她不厌其烦地读着这些作品:
“我熟悉你每一部作品,真的。喏,每一次重读,总比初读时得到更大的乐趣。这就像我熟悉你那俊俏脸庞上的每一个细节。你的每一根发丝,每一根胡子,我都叫得出它的名字。这并不阻碍我对每一份出人意料的美感到惊讶,感到依恋⋯⋯”此后她还常常冒雨来到那样棵老栗树下,却因见不到情人,也见不到信件而大感失望。“除非整个苍天化作雨水,否则我一定要到我们那棵大树那儿去。这棵树今年对我毫无作用。它至今未给我捎来只言片语。
它是棵负心树,尽管我爱它超过其它更年轻、更可爱的树!忘恩负义实在是男人和树的本性⋯⋯”只有当她不时收到一页写得很精彩的信时,才能得到些许安慰:
维克多致信朱丽叶:“让我们用一生的时间来记住昨天!让我们永远记住,一八三五年九月二十四日这场可怕的狂风暴雨对于我们却是意味着柔情蜜意。暴雨倾泄而下,雨水冰凉地顺着树叶落在我们头顶。惊雷滚滚。赤裸的你拥在我的怀中,对我微笑时,你才转过那埋在我奴膝间的美丽的颊。雨水淋湿的衬衣紧贴住你俊俏的肩。这一个半小时的暴风雨中的每一句都是我们的情话。多述人呵,你!我爱你无可比拟,我的朱丽叶。我们的身后有多么可怕的喧嚣;而我们的身上有多么绝妙的和谐!让这一天凝固成我们今后生命中赤金般珍贵的记忆吧⋯⋯”
诗人在朱丽叶那危险的近乎虔诚的狂热崇拜下把自己神化起来。浪漫派作家把自己的优郁和抱负一古脑地加于自己创造的化身。以逃脱世俗的命运。拜伦以“恰尔德·哈罗尔德”首开先例;维尼有“斯泰洛”;缪塞有他的“福丢尼欧”与“方塔西奥”;乔治·桑有”雷丽亚”;圣伯夫有“约瑟夫·德洛尔姆”;夏多勃里昂有“勒内”;斯丹达尔有“朱利安·索雷尔”;歌德有“威廉·迈斯特”;邦雅曼·贡斯当有“阿道尔夫”⋯⋯雨果则把自己体现在“奥林匹欧”身上。
“奥林匹欧像兄弟般有着与他类似之处,这个半神明的人物,夹杂在自豪、大自然、爱情的气息间孤独地来到人间⋯⋯”
选用这个名字是一时的灵感。既是来自奥林匹斯山的天神,又是给雷电击倒却不忘自己高贵出身的巨人提坦;又是个能比常人看得更清更运更透彻的超人;既来自神界,又是神明的牺牲品。朱丽叶的狂热崇拜使他惯于这样评价自我,然而他也明白自己正在经受一个遭人厌恶、遭人诽谤的痛苦时期。
“几乎他所有的老友”,亨利·海涅写道,“都抛弃了他,况且说实话,他们是被他的利己主义伤害之后。是由于他自己的过错才摒弃他的。”因此他需要对他自己的化身好好安慰一翻:
以前人们曾崇拜你那冷峻的双眼,详和却愤怒的前额;年轻人,你的大名令人惧怕而敬爱,哎!不过此时此地,要让你声名俱裂,坏人匆匆赶至,张口咬住你的小性命,于是,大家一拥而上,个个迫不及待,低下脑袋,看个究竟!⋯⋯是激情,从整体的和悲剧意义上讲,正在完成着塑造一位诗人的任务。
这样一位充满激情的诗人已远超过了《颂歌集》和《秋叶集》时的诗人。朗迪耶尔在十月底出版的《暮歌集》是一部杰作。书名中已散发出一种柔和的气息,而且看过光彩夺目的《东方集》之后,人们会发现朴实大方的语调与紧凑严格的形式已在《暮歌集》中合二为一。即使最平常的话也被提到史诗的高度。比起《拿破仑二世》,或比起出自儿子肺腑般的、向皇帝的幽灵呼喊出的声声渴求,还能有什么更美好的吗:
安睡吧,总有一天我们会去寻找你!
因为,你是我们的神灵,而不是向导!
因为,我们曾为你悲戚的命运而哭泣,不论三色旗还是王旗在招摇飘舞,这条可恶的绳索把你的塑像拽倒在地,我们任何人都未出过力气!
好吧!我们为你举行隆重宏大的葬礼!
也许,我们终会有自己战斗的胜利。
我们将用胜利安抚你那可敬的灵柩。
欧洲、非洲、亚洲,都要邀请它们参加!
还要把新生的诗歌呈送到你脚下,新的诗句咏唱新的自由!
《赠路易·布[朗热]——钟》这首诗,可以说明作者的政治立场。难道雨果才称颂过国王,又要咏唱皇帝了吗?——有什么不可以的?钟楼上的大钟,“钟,这天堂在大地旁叩响的回声”,镌刻的历代的纹章和印迹。钟 “犹如一个洪亮的回音写进乾坤”,同样叩出每个人的痛苦与欢乐。因此,诗人必须为祖国的一切荣耀与屈辱而颂扬叹唱。匆匆的路人可以为了上帝除外的任何人让钟声叮响起。
不过,无须费神于我的心,我的钟,一到时间,圣明的精神就一一呼唤,摸过钟,又摸过我的心,说:“请歌唱!”
刹时,从各个方面,从四面八方,从彼此被震颤的晦暗重重的胸口,透过各自的表层,透过肮脏的污垢,透过使人尴尬的一层锈斑和灰烬,天空中将会敲响某种浩瀚伟大的声音!⋯⋯在《暮歌集》中,他特别赞叹了他和朱丽叶·德鲁埃在精神与肉体上的婚礼。有十三首诗在不同程度上暗暗为她题写。那些热衷于丑闻的人是作为法官而非朋友来阅读这部诗集,而他们会惊奇地发现一些诗的灵感来自他的妻子和孩子。对阿黛尔的美德示以敬意的这首《看那百合花》,力图否认所传夫妻不和一事,也是对往昔情感的铭记,对目前的一种友好表示:
啊,如果,你能在天空下的某个地方,遇见一位庄重、沉稳、眼睛温柔的女郎,跟着的四个孩子,最小的摇摆晃动,悉心照顾每一个,如果她身旁走过一个贫寒的盲人,而且老态龙钟,她拿出一点施舍,放入幼女手中⋯⋯啊,请为她祝福,无论你是谁。
众所周知,她是我不朽灵魂的姐妹!
我的保护与帮助!我的自豪与期望!
款待我的青春时光,抚慰我的迟暮年华⋯⋯这首压轴之作,可使整部诗集超凡脱俗,却激怒了圣伯夫。不能自己的他给《暮歌集》写了从头至尾很不公正的评论。结尾处他攻击道:“也许可以这么说,作者完成时想朝别人眼里撒一把百合花。我们遗憾的是作者居然相信这种细致不可或缺,于是,他的诗集在统一性方面无可避免遭到损害。
《暮歌集》并非一定要这种二元论不可。文学上的缺乏分寸感(尽管色泽亮丽、笔触道劲)⋯⋯使他组成诗集内容时,涂了两种相抵触的色彩,点燃了两炉相排斥的香火。他未曾看到,大家的印像是砍掉一个方面,则事物反而更受尊敬与好评⋯⋯”
阿黛尔为这些冒失的评论而痛苦。如果说,唱给朱丽叶的众多赞歌令她伤心,那么这些诗可能令她感动:
你呀!要永远为你祝福,不受果实诱惑的夏娃!
对!美德使你满足,请在纯洁的巅峰安居⋯⋯ “不受果实诱惑的夏娃”⋯⋯是她丈夫分给她一个并非叫人不悦的角色。雨果重又萌生的爱情使他合法的妻子产生了重新接近他的是感情而非肉体上的欲望。她从来不是一个多情女,甘心情愿只当个名誉伴侣。
阿黛尔致信维克多·雨果:“你不要放弃任何东西。我只要安宁,我不需要娱乐。我确实老了⋯⋯我在世上只有一个愿望:愿我所爱的人都幸福。生活中的幸福,于我,已经逝去,我在别人的满足中寻觅我的幸福。无论如何,这样确实很甜蜜。因此,当你说我有“宽宏大量的微笑”时,你说对了。我的上帝!你可以干任何事情,只要你觉得幸福,我也就幸福了。不要以为我是无动于衷、漠不关心,对我来说,这是对生活的忠诚和超脱⋯⋯我永远不会滥用婚约赋予我的权力来约束你。我考虑的是你像小伙子一般不愿受拘束。可怜的朋友,你二十岁就结了婚的呵!我不愿意就这样把你的生活和我这个可怜的女人系在一起。至少,你愿意给我的东西,你一定会坦诚地、无拘无束地给我的⋯⋯”
《暮歌集》出版之后,圣伯夫被她渐渐从生活中摒弃。她不仅责备他那篇文章有失分寸,而且责怪他四处宣扬说《暮歌集》败坏风气。雨果甚至考虑过要和这位曾经的老友决斗。朗迪耶尔只好出面干预,他说:“在你俩之间,在两位诗人之间,决斗得起来吗?”圣伯夫写信给维克多·帕维:“我很遗憾,我们真的动了气,而且这种情况会持续下去。至少,我看不到有和解的可能。我们间的有些文章无法消掉、也无法收回⋯⋯”
令人惊诧的是,朱丽叶得到他这么好的赞美,却表现得比阿黛尔更妒忌。
她看到评论家们把最后一首诗《看那百合花》说成是有“对家庭回心转意”
的意思后非常不安,她于一八三五年十二月二日,写信给维克多:“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事实是,一年来,你变了,你的习惯,你的情感也变了。
我也许会是唯一因此而忧伤至死的人,但这与你有何干?既然家室很‘快乐’,家庭很‘幸福’。”她更是抱怨他相念她太少。“我向您保证,不是开玩笑,我亲爱的好多多,我们的一切所作所为令人感到可笑。是结束的时候了,两个情人在无法忍受的贞洁中煎熬,该结束了,这种荒唐的事⋯⋯”
她要的是一个一往情深而非忠心耿耿的维克多:“我是作为一个被爱的情妇,而非一个依赖旧日爱情的女人,和你生活在一起,除此之外,我未有过别的想法。我不要求也不愿意要退休金⋯⋯”她用相爱中的女人才有的清醒头脑判断,在艺术领域里已经得心应手的他,现在最迫切需要的是在其他舞台上继续取得成功,成为一个政治家,一个社会改革家,一个预言家。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之后,被他反驳道:
你和我谈荣耀的时候,我置之一笑。
你轻易相信这些声音,而这是谎言,这我知道⋯⋯荣耀不久会被铲死。
当荣耀坐在坟墓中央,嫉妒擎着带血的火把,才肯放过这一尊雕像⋯⋯你唱吧!我整个身心也会欢畅。
笑吧,这是我唯一所要。
我才不在乎,不管远处众人的喧闹!⋯⋯然而她可以认为,他对于“众人”,对于“喧闹”,并非都无动于衷;而且,一个爱情和荣耀都得到了极大满足的人,又要在一个新的时期里,重新为雄心壮志而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