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誉的黑森林

大部分名人都过着出卖自己的生活。

圣伯夫:《手记》荣誉是同自己的思想睡过觉之后传染上的一种绝症。

保尔·瓦莱里一八三七年,埃莱娜·德·梅克伦堡公主成为了奥尔良公爵的妻子。维克多·雨果与这位王位继承者保持着比他与路易——菲力浦之间更好的关系。除去几件私人恩怨(如《国王寻欢作乐》遭到禁演一事)之外,雨果还抨击了七月王朝政府背叛了原来的宗旨。七月王朝诞生于革命之中,却鼓动反革命。雨果愈来愈意识到作为诗人对侮辱与侵害的受害者所该负有的责任。从一八三四年起,他就在一篇关于浪漫主义词汇的雄辩的宣言——《答一份起诉书》里指出,各种词汇都是自由平等且成熟的,从而摧毁了“诗韵里的巴士底狱。”不过他“并非不知道,一只手不畏强暴,/解放词汇的同时,便也解放了思想”。

这个政权的共和派对手,即《国民报》的那些人,当初曾寄希望于能把维克多·雨果给拉笼过去。但他认为法国并没有成熟到可以成为共和国。如果出现一种社会波拿巴主义,他早就会被吸引住了。然而该是哪个波拿巴呢?

雷希斯塔特公爵已经死了,可是他眼见着七月王朝日益巩固他们的政权。他的朋友埃米尔·德·吉拉尔月,一个职业机会主义者(其报纸唯政府是瞻),竭力想要维克多·雨果加入自己的行列。圣伯夫“觉得他是在钓一条大鲸鱼,他会成功的。”雨果认为既然国王过于谨慎,且对他缺乏热情,他便投向奥尔良公爵了,这一位成了所有向往自由政治者的希望所在。他曾出面替一位老教授请求帮助,带着献媚语调——“亲王,王太子殿下能接受一个无名小辈为另一个提出的请求么?”在很快得到恩准之后,雨果以诗致谢,从此亲王与诗人有了来往。路易-菲力浦在凡尔赛宫的镜廊里举行宴会庆祝其长子的婚礼,雨果成为受邀请的嘉宾之一。可他断然谢绝。出席一场一千五百位宾客云集的宴会似乎没什么稀罕,却也教人厌烦。加之国王与大仲马之间关系一直冷淡,他被拒绝于受邀请者之外。雨果说他不会去;除非大仲马也受到同样的礼遇。奥尔良公爵亲自干涉此事,并在他的坚持下大仲马终于重新得宠。由于没有宫廷礼服,雨果和大仲马都穿着国民自卫军制服去赴宴,并在凡尔赛宫里遇上当时以侯爵身分出现的巴尔扎克。

维克多·雨果对这场宴会风波(他最终赴宴)无须后悔:他被安排在和奥马尔公爵同一餐桌。国王对诗人赞不绝口。奥尔良公爵夫人是位博学、高尚的王妃,迷人的脸庞上有的是的率直、坦白和真诚。她说很高兴能见到他,以往常跟歌德先生谈到他;她还说自己能背诵他的诗,尤其喜欢这一首:“这是一座简陋的教堂,低垂着拱门……”这些都是实话。这位德国姑娘自她十六岁起就密切注视着法国文学的各种动态。”她的梦想,是巴黎;她的诗人,是维克多·雨果。”她还对他说:“我参观过您的巴黎圣母院”。大家显然希望并也做到了能让这位大名鼎鼎的客人高兴。婚宴过后三个星期,他的荣誉勋位勋章又晋升一级。佣人替王家广场送过来一幅颇具浪漫情调的画“《伊内丝·德·卡斯特罗》——奥尔良公爵暨公爵夫人赠维克多·雨果先生,一八三七年六月二十七日”。他成了法兰西未来王后的“诗人”。在马桑楼里,不管是每逢星期二例行的正式招待会,还是被称之为“围炉聚会”的知己式的密谈,他却每次必到。这个圈子里的人们互相打听:“您明天去围炉聚会?”

而每次在聚会上,人们总可以发现维克多·雨果“在和比他小八岁的公爵谈得很起劲,还说这是上帝把诗人当作他的发言人安置在亲王的身边。”

雨果有没有对他那位未来的女王产生一种留恋之情呢?大有可能,一位绝色、浪漫、同时有着王后头衔的年轻女子,一下子激发起男子的青睐以及骑士般的忠诚。这一点跟《吕伊·布拉斯》的主题——“一条蚯蚓爱上一颗星星”——倒并无抵触,然而这份恋情一直保持在尊敬的范围以内,没有外露出来。至今我们仍保存着诗人当年写给公爵夫人的一封奇特的信的草稿。

一八三八年一月,雨果夫妇邀请亲王夫妇到他们王家广场的家来做客。路易斯·贝尔坦叫一群小女孩合唱了一首《拉爱斯梅拉达》里的曲子。这次欢聚确定了后来雨果夫妇对王朝的立场。

奥尔良公爵很惊异地发现维克多·雨果已经不搞戏剧了。雨果则声称他已经失去了剧场。“法兰西的喜剧院是死人享用的供品,圣马丁剧院里全是些蠢人在出丑。”于是,亲王通过基佐赋予这位剧作家一种极少有的特权— —他可以新建一座剧院;这就是后来的复兴剧院。大仲马和雨果请来一位报社社长安泰诺尔·若利让他管理剧院。同时雨果得创作一部新诗剧以庆祝新事业的开端。

《吕伊·布拉斯》的创作素材从何而来?拉图什的一部情节剧《西班牙王后》、莱昂·德·瓦伊的一本小说——关于一个画家雷诺兹的故事,画家安排那个对他不屑一顾的安日莉卡·柯夫与一个佣人成为夫妻——还有德·奥努瓦夫人的《西班牙游记(以此为背景),这些都成了题材的来源。其实,重要的并不在于来源。这部诗剧融诗意、诙谑、梦幻与政治于一身,大体上属于雨果的风格。吕伊·布拉斯善于幻想,他靠的不光是他的才能,更是他的女王使他大权在握,梦想成真。“这部诗剧中一方面有着神怪故事的气氛”,另一方面却也有“宣言”内容。吕伊·布拉斯就“属于那种拥有未来,却不把握现实的人……于贫困交加中爱恋着在他眼里唯一放射出圣洁光辉的人”

——王后。

这个剧本花了他一个月时间,也是他所有剧本中最出色的一个。豪迈的诗句音韵语调铿锵有力犹如出自伟大时代的古典作家之口。韵脚多样而响亮,一些雄辩有力的章节因此读来抑扬顿挫,其中至少有一段(如第三幕里的演说辞)成为诗与史的千古佳作。吕伊·布拉斯一角由弗高德里克·勒梅特尔饰演。维克多·雨果知道朱丽叶对完全退出舞台生涯所感到的痛苦,而他也无法对自己隐瞒对此他所负的责任。如果伟人的爱情没有留给她过亮的光泽,她本可以继续扮演一些小角色,就像其他很多人那样。最后,他想补偿性地给她一个机会,他决定让她来演王后玛丽亚·德·纽堡这一角色。当时大仲马已经授意复兴剧院让他的伊达·费里耶(一八四○年情妇成了妻子)得到雇用,因此雨果完全有理由让朱丽叶享受同等的待遇。她欣喜之极:“为你那动人的戏演上一个角色;当我从你那里得到这种可能性之后,就一直像个可怜的梦游人,被人灌了过多的香槟……”然而过于美满了,她有一种会失望的预感。“我在登上复兴剧院的舞台之前就会死去。那些人轻而易举便会让我走到这条永生之路上去。”而雨果许完愿后又说需带她到蒙密赖、兰斯、瓦伦及武其埃等地去玩,游程共八天,于是可怜的姑娘又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幸福:“我爱你,我的多多;我崇拜你,我的好人儿。你就是我的太阳。

我的命……”

太阳很快被遮挡住了。阿黛尔·雨果乘其丈夫不在,成功地炮制了一桩心狠手辣,理当遗责的阴谋。她和孩子们住在布洛涅,她就在那儿给安泰诺尔·若利发了一封信——您如果看到我插手一件终归只跟您和我丈夫有关的事,肯定会感到吃惊。可是,当我发现这件事将影响我丈夫剧本的成功而他却是若无其事甚至甘心如此时,先生,我想最起码我有权利这么做。成功确实已经受到威胁,至少我担心结果会是这样,因为他们把王后的角色派给了这样一个女人,她曾使《玛丽·都铎》这部剧遭受到非难……不管公众舆论公正与否,对朱丽叶小姐总没有好处。我希望您能想办法为这个角色再物色另一名演员。其实无须多说,我之所以坚持如此建议,只是因为出于剧本自身利益的考虑。维克多照顾这位青年女子,让她在您的剧院里演戏,这本是善事;可一想到一部杰出戏剧创作的成功将由此受到影响,我便接受不了……

阿黛尔·雨果用她对艺术创作所谓的关注爱护来为自己的存心嫉妒掩护。她让收信人为这件事严格保密,同时夫妻之间本该有的坦率真诚因此受到损害。剧院经理对这件事记得很清楚,等雨果一回来便通知他王后一角已经易主。阿塔拉·博谢恩是弗雷德利克·勒梅特尔的情妇,因而无可争议地有了资格。为了这次具有纪念意义的演出,她恢复了原名路易丝·博杜安。

雨果对他夫人的这封信并不知情,然而他心底里清楚若利的担心不无道理,就作了让步。他很委婉地向朱丽叶传达这一不幸消息,他没有针对她的才能提出任何疑异,只是怨别人的阴谋与偏见。这是一次太大的打击:“刚刚你还万分体贴我的,我可怜的心上人!我知道你在不停地努力,为的是不致于让我尴尬、伤心。对于你的努力我很欣赏,算了罢……”《吕伊·布拉斯》使朱丽叶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苦难:“我真难过,可怜的心上人呵,我正在用心为一个美丽、值得赞赏的角色披麻戴孝呢。就是这个角色,对我而言她已永远消亡,玛丽亚·德·纽宝再也不是依赖我和为了我而存在了。我的悲哀超出你的想象。我已经连最后的希望也丢掉了,我受了当头一棒。”随后,她满心忠诚,向命运低了头,穿着让人订做的新长裙出去参加首场演出,她使劲鼓掌直到磨破了手套。《吕伊·布拉斯》断绝了她想重新靠演戏维持母子生活的最后一线希望。如果某一天她失去了雨果会成什么样子呢?就算雨果情意忠贞地待她,又置她的自尊心于何地呢?她这一生就只是个靠情人过活的女子了。

就在这一年里,她日渐强烈地感到:如果她自立不成,无法得到合法的婚姻,便不存在任何补救的可能了,只有“在精神上为他俩爱情的婚姻干杯”

了。她希望能在精神、心灵世界里做他的妻子。她没有指望过这位贪好美色的农牧神能在如云环绕的美女面前保侍肉体上的忠贞纯洁。他的洒脱、他穿的紧身裤、他刻意的精心穿戴,就跟圣阿纳斯塔兹街家里的床总是空着一样的不言而喻。“真的,我跟您说实话:‘男人食言,便会被人看作是没心没肺的情人;而那些明知自己天亮才能回家却还要在床沿看着晚装是否熨贴的人则被视为蠢货。’”此时,朱朱,要对她的多多说的是:您不理解人之常情!您任凭心灵之果坠落于地,任凭虫子们啃噬,却不把它们当作天国里的仙果,以爱情之心去采撷并饶有兴味地品尝、享受……”她希望至少能相信维持这种关系,要天涯海角地陪着他;她希望拥有一份彼此心照不宣的权利:

把他和别的女人分开。

雨果在一八三七年对她提出的要求和心迹的种种表露报以瞋目。他心里极不舒畅,顿生烦恼。《吕伊·布拉斯》只获得一半的成功。浪漫主义戏剧失势了。严厉的居斯塔夫·普朗什毫不客气地指出:“这是对情理和鉴赏力的蔑视……大儒主义令人义愤填膺……一些虚假的场面被幼稚地堆砌起来……雨果先生过早地出了名……他把自己囚禁在对自我的崇拜之中,象是自囚在一座城堡里一样……在这种过多的自负与丧失理智之间仅有一步之隔,而雨果先生的《吕伊·布拉斯》刚刚使这一步跨了过去……在这场交锋中若确有不明智之举,那么责任也该在评论者,而非作者。这出戏在情节方面的夸张可以不受欢迎,而不能被忽略的则是这部戏的美。但新一代的人照样和圣伯夫一起,讨厌“这些金碧辉煌的豪放的言辞,它们就象他戏里的那伙差役,还镶了金饰带”。

而此时雨果又开始创作另一个新剧本——《孪生子》了,并声言自己已疲惫不堪。朱丽叶忧虑着是否单是写作让他觉得如此疲乏?“你好,犀牛;你好,猛虎。”她对这个心情正糟透的情人说。每当她埋怨的时候,他又总发誓,说除了她,他从来就没有为了爱情而去爱过。这是不是男人为息事宁人而惯用的一套说辞呢?她不愿相信他,她希望他是在对上帝盟誓而不是对人,以此证明他们的爱情是独一无二的。一八三九年十一月十七日至十八日的一个晚上,他答应了。他发誓永远不抛弃克莱尔和朱丽叶。朱丽叶也打算放弃舞台生涯作为回报。这并非一场交易,而是一桩秘密婚姻;而克莱尔·普拉迪耶总算被人收养了。

一八三九年十一月十八日,朱丽叶·德鲁埃致维克多·雨果:“要让我们的婚礼没有一丝缺憾,新婚第一天的种种激动兴奋之情我一一尝遍:无法言表的幸福感,心神不宁,如痴如醉,失眠,惊奇,昨晚我百味俱尝,虽然我很晚才起身,但只勉强睡了几个小时。毕竟,我可怜的好人,您几乎已经是我丈夫了,这不要紧,今天早上我起身作祷告时,感觉还是新娘。啊,我真是你的妻子了,是么?你无须红着脸向我承认,我的亲亲;可是我的首要名份,在一切名份之中要保留的就是你的情妇……”

而他那一方面又怀着什么样的感情呢?他赞美这个心灵高尚、心胸宽大的女人──她的绝色美貌,她的狂热受情,她的谦逊品质。

他感激朱丽叶给他带来的幸福的七年──正是使他恢复了自信的七年。

他诚恳认真地保证,要以父亲的心善待小克莱尔;她的尴尬处境令她不幸。

但雨果仍旧强加给“他神秘的妻子”一种隔绝而荒唐的生活──没有空气清新的花园,没有自由活动的空间。所谓的树木唯有那火炉的烟囱,所谓的太阳唯有卡塞尔牌煤油灯。这种生活残酷地折磨着这位来自大自然的布列塔尼姑娘。“多多,您对我不太好啊!”更有甚者,他更听任自己心血来潮,朝三暮四,放荡不羁。不过这样那样的规矩对天才是不适用的──雨果就是雨果。在此后的一八四○年,她和他双双旅行了两个月,从比利时直到科隆和美因茨。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了黑森林。这个名字唤起了他童年的记忆─ ─那是一片阴森森的密林。他们一直来到莱茵河畔。建筑物上黑色的尖形穹隆,映衬在灰暗的天幕上。荆棘丛生在古老的塔楼上。旅途中,他一如既往地“亲切、温柔无以复加”。外出换换环境是有益于他俩爱情的灵丹妙药。

一八三九年,以及后来的一八四○年,她为了学院的事又作了一次次拜访,并在马车里一点一点地抢到了时间。雨果依然热切地盼望着成为法兰西学院院士,而且习惯于对想要的东西志在必得。一八三九年,米肖,这位研究十字军东征的历史学家的去世空出了一个席位。众所周知雨果是朝廷方面的候选人,尽管他对此否认,但事实确实如此。打那次凡尔赛宫晚宴后,他与路易-菲力浦便一直眉来眼去。其时阿尔芒·巴尔贝斯因持械袭击巴黎裁判所监狱的岗哨,混战中守卫队长丧生而被判死刑。雨果向杜伊勒里宫呈上四行诗:

为了你如同白鸽一样飞翔的天使!

为了这温柔、纤弱、芦苇一般的王孙!

请再次开恩吧,请以坟墓的名义,以摇篮的名义开恩!

国王的答复既和蔼可亲又合乎宪法:“我的考虑先于您一步,当您要求赦兔时,我已在心中决定赦免了。下一步便是要使之实现。路易-菲力浦。”

其后诗人就此事对国王加以评论道:“路易-菲力浦象路易九世一般温和,象亨利四世那样善良……他是历代王座上最好的君王之一。”

这一次,在学院里雨果的竞争对手是贝利耶。曾经是对手的政府书刊检查机构现在支持雨果反对这位正统派的演说家。一份支持贝利耶的报纸欲登一幅漫画,法兰西学院被画成一个好心肠的老太婆,正在玛扎兰宫大门口迎接维克多·雨果、巴尔扎克和大仲马,所附说明为:“你们身材槐梧,体格强健,却还想进残老军人院!莫非想抢贫穷老人的面包?……干活吧,懒虫们!”此画被检查机关禁止刊登。选举于十二月十九日举行。第一轮:除三票弃权外,贝利耶十票,雨果九票,邦儒九票、瓦图两票,拉梅内零票。

第七轮后选举延期三个月,卡西米尔·邦儒著有几本平庸而枯燥的作品,他得到的选票说明一部分人“不要贝利耶”,另一部分人“不要雨果”。

一八三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因巴黎大主教德·凯朗大人──当初就是他使朱莉安娜·戈文还了俗──的逝世,新的空缺又出现了。一八四○年二月二十日,两个席位的选举同时举行。莫莱伯爵在三十一票中获三十票当选,接替凯朗的席位;弗路朗斯击败雨果而接替米肖的席位。内波米塞恩·勒梅西耶反对雨果最起劲。大仲马吓唬他说:“勒梅西耶先生,您拒不把自己一票给维克多·雨果,但您迟早终有一天不得不把一样东西给他:您的交椅。”

事情果然如此。一八四○年六月七日勒梅西耶去世。库赞对圣伯夫说:

“雨果该进学院了,这事也该了结,大家已感厌烦了。”果然,一八四一年一月七日,雨果以十七票对十五票击溃三流剧作家塞洛。投他票的有夏多勃里昂、拉马丁、维尔曼、诺迪耶、库赞、米涅;还有政治家:梯也尔、莫莱、萨尔旺迪、鲁瓦耶一科拉尔。他想这种迹象可能是一种劝诱。基佐是赞成雨果的,但他那天因迟到而未能投票。圣伯夫在其记事本中写道:“好,好,很好!法兰西学院需要不时被人操一下……”这事发生在皇帝的骨灰运回巴黎后不久,因此一首匿名的四行诗出现在《新闻报》上:

彼此都显赫荣耀,不怕明枪暗箭,两人各得其所:

当拿破仑已在残老军人院长眠,维克多·雨果也入主法兰西学院。

朱丽叶反对这第五次竞选。“我并不希望有法兰西学院、剧院、书店;我希望世上只有一条条大路,一辆辆驿车,一家家旅店,只有一个朱朱一个多多彼此相爱……”但雨果当选的那个晚上,她扑上前去搂着他的脖子:“真棒,我的多多!真棒,我的院士!……您现在已经有地位了,但还没有酸味……”为了参加新院士接纳仪式,她特意做了一件漂亮的长袍裙(由于她无权独自出门,得由这位新院士带着去裁缝店试衣)。她心急火燎,赶在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之前到达孔迪堤岸街。但见人山人海,盛况空前。人们认出了德·吉拉尔丹夫人、路易丝·科莱夫人、梯也尔夫人及不少女演员。阿黛尔和朱丽叶尤为注目。亲王们十几年来首次光临学院。奥尔良公爵与公爵夫人(她戴的白帽内饰有几朵淡雅玫瑰花,衬得她美貌绝伦)在玛扎兰宫大门口受到终身秘书维尔曼的热情接待。维尔曼说:“大人,我想两位殿下首次光临本学院,对吗?”王储答道:“但肯定不是最后一次。”

雨果走进学院时气宇轩昂如帝王一般。他那棕色头发经过精心梳理而显得滑溜服贴,衬出那金字塔般的前额,绣有绿花的衣领上垂着一绺绺发卷。

微陷的小而黑的眼睛,闪烁着能自我克制的喜悦光芒。他的第一个微笑给了朱丽叶,她看到雨果走进学院时脸色如此苍白,心情如此激动,几乎晕厥。

“噢!我的爱,谢谢你想到了那可怜的深爱着你的小女人,在这样庄重的时刻——我甚至能说在这至尊的时刻,如果在场的多是些无耻之徒……”这位离群索居的女隐士也很满意于见到长凳上坐着“我那些可爱的小天使:迷人的蒂蒂娜、可爱的夏洛,还有宝贝儿小多多,他象大多多一样,脸色苍自,似乎不太舒服。”

雨果的演说让人深感意外。他花了二十分钟讲拿破仓,赞誉了国民公会、君主制和波旁王族,还有法兰西:“是她谱写了天下思想的过程。”以及法兰西学院:“您是教权主要中心所在。”他的前任勒梅西耶也享受到此等殊荣,但只有匆匆带过的几句话。结束语是对马尔泽尔布的盛赞,伟大的文人、伟大的大臣和公民。”为何提马尔泽尔布?”听众们议论纷纷,甚为失望。

深谙内情者如圣伯夫答道:“显而易见的伎俩。”或如夏尔·马南所说:“贵族院和大臣职位就是答案。”圣怕夫说:“雨果这个人啊!他坐上勒梅西耶的交椅时,神气得象接拿破仑的班。”作为执行主席的历史学家和政治家的纳西斯-阿希尔·德·萨尔旺迪(梯也尔说他是只“远近闻名的孔雀”),对这位新院士可没少待以传统的刻薄。朱丽叶认为这粗鲁之人“丑陋,脸涨得通红,刚愎自用,浮浅自夸。”他的演说开头带有嘲弄意味:

古人为了炫耀而把祖先形象与自己相提并论。拿破仑、西哀士和马尔泽尔布不是您祖先,先生。可有些声名显赫的前辈与您一样:让-巴蒂斯特·卢梭、克莱芒·马罗、品达罗斯和大卫王。在此,还有哪些更高贵的谱系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雨果曾说过拿破仑都可以请高乃伊作大臣。

“不!不!”萨尔旺迪说。“果真如此,我们岂非失掉几部不朽剧作?但他难道能肯定,我们将多一名好大臣?对您,我们曾深表谢意:

您勇改地捍卫了作诗人的天职,小受种种政治野心诱惑……”

言辞甚为恶毒,这是讲给一个人听的,此人的政治抱负众所周知。忠诚的朱丽叶看出“此致答辞人蹩脚的嫉妒心”,但开始时那激动兴奋的心情却成为美好回忆:“打你走进学院大厅那一刻起,我那美妙无比的惊诧之感始终保持着,介乎陶醉与狂喜之间。恍若上帝显灵,而我则看到了他,大威赫然,仪态万方,光彩眩目,无比荣耀……”可大会的态度并不同于情妇,而是为德·萨尔旺迪先生喝彩。

现有一封维克多·雨果写给萨旺迪的饶有趣味的的信。会后执行主席曾告诉新院士,国王厌烦被雨果在演说中称为“迪穆里埃的长官”,因此人声名狼藉。雨果答道:“国王的希望一定照办,我亲爱的同僚。传记向来正正式式,而我宁可相信国王而不是传记。我将永不再提迪穆里埃,而是改为“克勒曼的副长官。即刻便送此演说去迪多出版社。适才有幸在《辩论日报》上再次拜读您的演说;很高兴对您说:作为个人,它打击了我的一些大概是梦想的事;但作为作家,我为它而欣慰……”如此这般巧妙灵活。但人们发现印出来的演说词中却是迪穆里埃及克勒曼的副长官”。

鲁瓦那一科拉尔这位尖酸刻薄爱嘀咕的空论家昂着头对维克多·雨果说:“先生,尽管集会极其渺小,您的演说却非常伟大。”新闻界方面没有弄锗,这篇伟大的演说展现了伟大的宏图:“这是迈向议会讲坛的第一步,是在为使他能进入一院、甚至可能试着进两院而作竞选。更妙的是此乃一份内阁纲领……”《风尚报》颇为幽默地在一条社会新闻中宣传:“当埃莱娜王妃梳妆时,她看到自己将戴上这顶法兰西王冠,便会拟出这样一份内阁名单:

“国防大臣兼首相:维克多·雨果先生;外交大臣:泰奥菲尔·戈蒂耶先生;财政大臣:阿尔弗雷德·德·缨塞先生;海军大臣:德·拉马丁先生……”

圣伯夫说:“人们看着他朝这儿走来。”是的,人们看到他朝这儿走来,因为他想展示于人前,且坦诚相告他的志向:“夏多布里昂,除此之外别无他志。”幻想之后接着行动。几年来他一直堂而皇之在作准备。他与王位继承人及其妻子关系更加亲密。他获得了文学家协会主席的职位。为了迎回皇帝的骨灰,他所写过的关于皇帝的所有诗歌被编集成册并出版。王家广场的家里不断举办招待宴会──瑞士乳品店向维克多·雨果夫人提供了冰淇淋(每百份三十法郎)、三明治(每百份二十法郎)、冰镇咖啡(每客四法郎)及热潘趣酒(每客三法郎)。家庭经济状况有所调整。他把从前的全部作品给了一个叫代洛伊的出版商,出版期是十年,在二十五万法郎的价钱中有十万是现金。这次他大发一笔,足够支付为获得贵族院议员选举权所须交纳的税金。然而维克多·雨果在他的两个家里依然提倡节约:不动用本钱,靠利息生活。

但一种特殊的爱好使他开销不小,他变得爱打扮了。他当初得到朱丽叶的时候,对打扮是很随意的;她因长期受到德米多夫亲王他们的影响,还为这事取笑过他。现在她后悔莫及:“在我启发您要注意穿戴的那天,我就在给自己添麻烦了!不过,谁会相信您以后会有如此摆阔的嗜好呢?这与象您这种人极不相称。我为自己的这种成功而气恼。唉,如果有可能,我一定会把您从前老实本分的手指、朴素的裤背带及乱蓬蓬的头发,还有那满口刷不干净的牙齿统统还给您!……”有一天她又说:“多多收紧腰身象个轻佻的裁缝姑娘,多多卷起头发象个裁缝小伙儿,多多的表情就象一个时装洋娃娃。

多多很有趣,他是个院士……”他听任她这么说。一个未来的政治家应该具备十足的气派。维克多·雨果夫人对他们两人拥抱相亲密的关系感到很不安,便企图以抱负来对朱丽叶进行攻击。

我承认对你日后的物质生活感到不安。你的往处应该收拾得比现在的样子更相称些。你应当象别人接待你那样去接待别人。我清楚我们的日子过得很窘,这还无关紧要。但你必须明白的是,如果你想继续这种生活,它会阻碍你达到希望中的目标……我担心有朝一日,你身上的负担会迫使你去花费一部分钱,那可是你历经干辛万苦之后的积蓄……我之所以对你说这些,是因为我担心你的努力会白费而得不到理想的结果。无论是你还是你的一家,都不该过着窘迫的生活,你们应当过体面的日子。在这里我得提醒你我对你所说过的话──在我的思想中,我已对你所可能有的财产放弃了一切权利。

至于我和你的关系,我把自己当作一个管家,我的责任是尽量把你的家看管得有条理;同时,我又当自己是我们孩子们的家庭教师。上面我讲过的,是我们的孩子。在这一点上,我不愿意放弃我的所有权利。所以正是为了你,我的朋友,也正是出于你一个人的利益,我才恳请你考虑考虑这些。我象你的姐妹、朋友一样和你讲话。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你相信我没有半点私心。请你考虑考虑你的前程吧!看有什么办法可以减轻你的负担……”

所谓减轻“负担”,就是最好和朱丽叶断绝交往。他没想过要这佯做。

与当初相比,肉体上的关系已不那么紧密;但朱丽叶依然具备那些阿黛尔不会有、也不愿意有的各种优点:勇敢的旅行者,勤快的誉写员,不可多得的奉承者,以及诗情画意的化身。充满了感激之情的赞美诗照旧献给了她:“朱丽叶,这个迷人的名字在我的心中发芽,在我身外怒放而成诗篇。你不仅是我的心灵,你还是我整个的思想……如若我还有点天赋,那么你就是它的源泉。”元旦那天:

新年的翅膀上会带来什么东西?

我将少一份柔情,你少一份美丽;你我两心十年间永远是青春妙龄。

算了,不要向光阴横加指责和抱怨。

光阴流逝,使我们离天国渐已不远,但丝毫没有远离爱情!

至于这位妻子,她负责所有与外界往来的事务。自从圣伯夫不再为“王家水牛”唱赞美诗,她就摆出媚态讨起另一个朋友的欢心。这人便是泰奥菲尔·戈蒂耶,人们叫他“好心的泰奥”。他在《艾那尼》上演那阵开始和这一家来往,现在他在戏剧、书籍、绘画方面都是很有影响的一个批评家。

一八三八年七月十四日,阿黛尔致泰奥菲尔。戈蒂耶:“我很想槁清楚,您为何不设法多来我们家呢,天天来都行。两种坏事当中,小坏事就算是好事,我宁可天天看到您,也不要根本见不上您!我甚至要说我非常愿意天天见到您,因为见到您就是一个节日,然而我真不明白,您怎么不给我尽可能多的节日。只要你愿意,总能找出时间来写一篇专栏稿的!而我倒可能有空写上一篇关于《弗蒂尼欧》的文章。我很喜欢这本书,就象喜欢您的半个人一样;可另外的一半也是一样的漂亮,什么时候您能为我们“制造”出来呢?我盼望着您。我有些容易脆弱;我无法不如此,您说我该怎么办!我就象那些替人缝补浆洗的女人,象制帽女工,象女佣人,甚至象个厨娘。您答应过要为“这种人”写本小说的;我在精神上正属于“这种人”,因而我催你为我们把它写出来……

一八三八年九月一日,于布洛涅:

一个人喜欢她的朋友却不被他们所喜欢,这让人非常烦恼。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儿说到关于我和这些朋友的话,因为这些朋友有许多比“友谊的圣火”更重要的事,故而这个女神(是一个女神么?)便不那么重要了,对你而言尤其如此。[……]我所写给您的这些不会改变目前的情况,因为人们能把这同一个问题谈上一百年,又写上一百年,就是毫无改变而依旧烦恼得很!我奢望着能求您来看我几个小时,中午来,晚上离开……请先来,然后再写信,在任何事情上,机缘常比人们想象中的要好些。您丝毫不体贴我,但我并不因此而减少我对您的爱,因为您具有得到这种爱所必需的品质。您亲爱的阿黛尔·雨果。

一八三九年一月二十六日:

明天是星期四,请您到我们的朋友布朗热的画室找我……您五点钟来,我将带您去布洛涅,当然是在那儿和伟人一起共进晚餐。我得想多少方法才能和您谈一会儿呀……

这封信没有日期:

我过分担心您明天会来,因此给您写封信,如果您来了却见不着我,我将十分遗憾。所以决定写信告诉您才叫人放心。也许这是在提醒您应该到布洛涅来与我共度几个小时的办法?怎么说呢?不管原因如何,我明天不在这里,我星期三等您来。[……]您要是来了,我奢望能占据、拥有您。如果我不是个对您还十分忠诚的女人,我一样会这么做。阿黛尔·雨果。

一八三九年一月二十八日:

请把您的书给我们带过来!真不象话,人家先于我们读到您的作品!完了,您对我就不再特殊关照了!的确,我发现自己正变得让人厌恶了。[……]我得告诉您——您是个保得住秘密的人——我发现那位伟人身上有个缺点:您不愿意谈到堂·塞扎尔,这可真教他伤心。我觉得他对友谊很敏感,这一点是具有人情味儿的……

我认为您要比您所承认的更富感情。不管对与否,我心里就这么想的,并且珍惜这一想法。我在我的头脑里为您编了部无足称道的小说,对我来说这部小说使您更加完美,我被迷了进去。女人们到了这种地步,是因为当她们抓住笔把手弄脏的同时就变得愚蠢可笑了。[……]请您相信,在对这种生活的种种幻灭之中,友谊却是我毫无怀疑的东西,我把它放在祭坛上,象对待我最珍贵的财富那样呵护着它。不久再见,是吗?阿黛尔。

以下先后三封信,都没有署明日期:

正如您所希望的,我一直在认真读你的专栏文章。今天我发现在专栏里您没有提到我的画像……麻烦您讲一声画像放得太高了,这样就会有人把它放低下来!我很不好意思让您为我操这份心,平时我为这种事关心得太少了;不过这将有助于一位年轻人的前途,他需要一些成就以生活下去……

昨天晚上,我曾满心期待您来次小小的访问。您如此可恶地抛下我!如果您还想重新和好,那就请您明天星期一到圣雅姆家里吃晚饭。

尽量早点来,我们可以在布洛涅森林里散步。这次请务必准时!……

我亲爱的戈蒂耶先生,如果您愿意下个礼拜天参观隆尚温泉浴场,它将为您大人阁下开放。您可以和我们一起用晚餐……要是您能在专栏文章中谈到这个地方,您以前也曾住过的王家广场地区将非常感谢您。

我不想再惹您厌恶了。您请便罢,只是您得把我看成最好最老的朋友那样爱我。——维克多·雨果子爵夫人。

她依然相信男女之间的友谊。她非常害怕引火上身,却又爱玩火。一个被丈夫撇在一边的女人感到一种需要能使自己平静下来。

一八四○年五月至十月,阿黛尔·雨果及其父亲还有她的两个女儿住在圣普里一幢取名为露台的大宅院里,就在蒙莫朗西森林的边上。男孩们在圣卡特琳文化街(现在的德·塞维涅街)的若弗雷私立学校上学,学习查理大帝王家中学的课程。他们寄宿在学校,不时地向母亲或蒂蒂娜要“四个苏(非常急需)跟一罐果酱……”“妈妈,我爱你,”夏尔写道,“我非常爱你,好象你是我的天使、我的生命……让蒂蒂娜明天给我送一罐果酱来吧,以便啃那些一顿顿的干面包……”他回到住读学校时总要哭:“我时时刻刻都会因想起那些蝴蝶,它们停在客厅的窗帷上,停在一幅幅画上、华盖上、红桌子上……要是你一年不让我看到你,我会自杀……”浪漫主义原来是遗传的!夏尔觉得自己成了父亲戏剧中的一个角色,他埋怨自己是个“一位伟大而幸福的父亲那渺小的儿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雨果并不关心他的儿子们。但大约在一八四○,他对他们的学业表示关心,尤其是拉丁文受到他高度重视。一八四○年七月三十一日,当他得知小儿子弗朗索瓦·维克多·雨果在中学优秀生会考中荣获拉丁文翻译奖时,他感到高兴和自豪。他到圣普里与家人一起庆祝这桩喜事。这群孩子一个个部长得漂亮、聪明,他们把露台别墅变成一个快乐的天堂,就和以前在石居城堡时那样。雨果帮助儿子们用树枝搭起小棚屋,帮助黛黛喂鸡、养小兔,还深情地望着莱奥波特蒂娜。

此刻他激动地想起那种美妙时光——他要在他的婚姻和为父这两方面,也要象他在诗歌上那样出众。可是从这以后他的生活就吱吱嘎嘎地不时发出不协调的怪音,而这情况也无法挽回。“我们的命运和我们的意愿几乎总是不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