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过别人的人很清楚这一点,而没有爱过的人就不知道。我同情他,却没有答复他。
拉科代尔一人四三年一月,朱丽叶发现“她亲爱的好人儿”郁闷烦乱,心里惴惴不安。他那“可怜的小脸”似乎“异常阴郁”。他是否有什么心事或者忧虑在瞒着她呢?但这一年里似乎充满希望。雨果有部新戏《城堡卫戍官》将要上演了。这是五年里的头一次。女儿莱奥波特蒂娜和一个叫夏尔·瓦克里的青年订了婚,他受到这一家人的欢迎。婚礼定于二月份举行,而《城堡卫戍官》也将于三月份在法兰西喜剧院上演,另外,这一年夏天,朱丽叶和维克多要去西班牙旅行。这无异于一份精彩纷呈的节目单。
然而,“维克多·雨果似乎无法摆脱与幽灵之间的搏斗”。他很喜欢瓦克里家的这两个青年——他们出于崇拜而闯入他的生活。夏尔和奥古斯特兄弟俩——前者一八一六年生于南特,后者一八一九年生于维勒基埃——是塞纳河边一个渔民和领港人的古老家族里的后裔。他们的父亲夏尔-伊西多尔·瓦克里,在勒阿弗尔当船主时发了一笔大财,便在维勒基埃塞纳河畔建了幢白色的大府邸。他的事业该由大儿子夏尔来继承;二儿子奥古斯特在上鲁昂中学时就深受埃斯库罗斯、莎士比亚和雨果的影响,且学业成绩十分优秀,曾有位巴黎的校长远道而来,把他当成是个“考场上的能手”,并提出让他免费念书直到毕业。这个小伙子后来入了查理大帝中学,充满热情,更不乏浪漫气质。一八三六年,他和几个同学一起负责在查理大帝节那天上演一出戏。他们选中了《艾那尼》,并跑去征得此剧作者极为必要的同意。雨果非但一口应允,还作为观众出席了这次演出。
稍后不久,在《玛丽蓉·黛罗美》诉讼案发生之际,诗人雨果在听众席里一眼认出这个年轻的瓦克里。“一脸喜悦的大师径直走到我面前/我握住他的手,像君王的手一般……”其后,这个年轻的诺曼底人和他的一个同学保尔·默里斯便成了王家广场忠实的朋友。他们曾受嘱托招募一群义勇之士为 《吕伊·布拉斯》助阵。年轻的奥古斯特病倒了,阿黛尔·雨果悉心照料他,小伙子因而对这位迷人出众,俯身向着他的女人留下了醇美的回忆。一八三八年,维克多·雨果在莱因河旅行时,阿黛尔和孩子们一道应邀到勒阿弗尔奥古斯特的大姐家作客。他姐姐已经出嫁,姐夫即《新格拉维勒报》的创办者尼古拉·勒费弗尔。雨果的四个孩子至此才第一次接触到大海。离开勒阿弗尔,这一家子又去了维勒基埃。他们在那儿一直呆到十月初。
一八三八年十月九日,奥古斯特·瓦克里致维克多·雨果夫人——我亲爱的夫人,你们从这儿走了之后,家里空荡荡的,气氛颇为沉闷。
我们每个人都很想念您和您那些可爱的孩子们。冷清没法跟热闹比呀!
心情迫切急于写信给您。自从你们动身之后,我们的日子冗长而乏味。
哥哥和我尤其如此,我们和您并没有道别,我们已经过惯了这种甜蜜的生活。此刻我们都在思念您,谁都无法代替您……
雨果家的孩子们在这个假期里过得十分惬意。第二年,他们又拖了父亲一起重游故地。奥林匹欧从维勒基埃匆忙动身赶赴斯特拉斯堡,而家人们在那里整整度过了一个夏天。其时莱奥波特蒂娜十五岁,夏尔·瓦克里二十二岁——他预感显赫的社会地位正在等着他。“近海和远洋的航行使他们家生活非常富裕。”虽然家产丰殷,可“这个家庭依然有着简朴的生活方式,并因此得到敬重。”老夏尔·瓦克里年迈多病,希望能告老引退。莱奥波特蒂娜,一个非常朴素,恬静的姑娘,对法定继承人小夏尔来说,恰是个理想中的妻子。两家结亲的事被提出来,阿黛尔表示同意。
一八三九年十月十七日,星期四,奥古斯特·瓦克里致维克多·雨果夫人——屋子里死气沉沉,仍在为您而哭泣,我们总觉得这个家庭里缺了些什么东西……上帝赐予我们的这个家在无形中与我们千丝万缕地相联系。然而人们更偏爱自己的心为自己所挑选的家。您也知道我的心里只有您;此时我才深深地体会到您的友谊对我是多么重要,而我又是多么想跟您和您的家人在一起!虽然我们相距六十法里,可我和您仍生活在一处,我大半的思想都围绕着您。
原本幸福和谐的瓦克里一家,经历过接二连三的居丧之后沉浸在一片悲恸里。可怜的尼古拉-勒费弗尔-瓦克里夫人,在一八三九年和一八四○年相继失去了她的两个儿子:夏尔和保尔,紧接着一八四二年大夫又撒手西归。
当时她父亲的病情加重并相当危险。在这种悲哀的气氛中此时已订婚的一对年轻人丝毫不敢提及婚事。维克多·雨果却同意他们结合。“诗人们无法拿出丰厚可观的嫁妆交给他们的女儿,却有着更贵重的礼物……⋯高贵的思想,慈善的心肠,窈窕的体态……”婚礼终于在一八四三年二月十五日举行。
在场的全是至亲,维克多·雨果的朋友们都没有得到消息。朱丽叶按理不方便参加这场婚礼。她忍住没去教堂,但她向新娘要了一件小纪念品,“一件当姑娘时用的,现在成了夫人便用不到的小玩意儿。”这将成为沟通两个最爱雨果的人——情妇与女儿之间的联系。新娘的父亲为她转达了这个奇特而动人的请求。莱奥波特蒂娜理解并接受了这种暧昧的局面,她把自己望弥撒用的书——一件远比小玩意儿更加珍贵的礼物赠给了朱丽叶。而维克多·雨果则在教堂当场写了首短诗送给年轻的新娘——再见,我们的宝贝!和他美满地欢聚。
现在成了他的财富,你要爱你的丈夫。
为你祝福,孩子!去吧,从此家在那屋。
把烦恼留给我们,但要把幸福带去!
女儿、妻子、孩子、天使,尽你双重本分。
这里大家想留住你,那头有人在等你。
流着泪离家而去,含着笑走进他屋里,把惋惜留给我们,把希望带给他们!
诗人十分难过地眼看他的大女儿离去。她是他的掌上明珠;少年老成,和他非常贴己。“完全没有必要为你的蒂蒂娜担心,”朱丽叶在信中说:“她将是最幸福的一个女人了……”的确,一切看来都在表明结果会是这样;然而事实上,雨果感到痛苦,怀着难以言表的忧虑。莱奥波特蒂娜将在勒阿弗尔定居,那时往来于勒阿弗尔和巴黎之间,需要坐两天驿车或“用马拖的驳船”。
寄过来的一封封信里洋溢了幸福的喜悦。莱奥波特蒂娜·瓦克里致维克多·雨果夫人——“来这儿一个月了,我完全置身于幸福之中,非常幸福、非常甜蜜,我常常会突然间对这样的幸福感到害怕。我觉得这一切过于完满,终究不会长久。后来我又想到在天大的幸福里我仍然缺了我慈祥可爱的母亲在身边,便因此聊以自慰……”朱丽叶·德鲁埃致维克多·雨果——“可怜的大使呵,我盼你拥有更大的勇气,希望你不再为你所心疼的这个孩子的幸福流泪、失望……”
《城堡卫戍官》的排演活动让他摆脱了稀奇古怪的预感。他对这部戏期望很高;他力图把一种史诗中才有的宏大气魄注入这个剧本。在莱茵河的旅程中,他夜以继日地在那些零乱荒芜、杂树丛生、荆棘遍地的城堡前凭吊,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似乎看到了城堡卫戊官们谋反暴动的壮大斗争场面。
“这些莱茵河畔不可一世的达官贵族,窝在雉堞遍布的巢穴里,军官跪侍在一旁……这些凶暴的像伙一个个犹如座山雕和猫头魔……”他要凭他的想象进行创作。后来在这个剧本中,雨果又添进一个他一惯擅长的题材:兄弟不睦。大家肯定记得他的那部诗体剧《孪生子》,叙述的是铁面人因其兄弟路易十四妄图独霸天下而最终成了牺牲品的故事。他搁下了这个计划,但在《城堡卫戍官》一剧中,福斯科(即卫戍官约伯)还是摈弃了他的兄弟多纳托— —后来的皇帝弗雷德里克·巴布鲁斯,事情起因于他俩同时爱上了一个叫日奈弗拉的女子。约伯伯爵为悔恨苦苦折磨,每夜都要跑到荒凉的地下墓穴凭吊。他从前就在这里抛下了他兄弟的尸体。雨果亦是如此,在一部又一部的戏里,出现在他脑海的总是活埋者的形象。
一部艺术作品引发出作者的痛苦,便说明作品定有其感人之处。《城堡卫戍官》是“先予华格纳出现的怪物”,它有俯视一切的城堡,有骑士兼强盗式的四代奇人,还有命运违抗神旨的搏斗。这出戏气魄宏大,被法兰西喜剧院热情地接受。但时局对浪漫派戏剧愈来愈不利。一位颇具才华的年轻女子拉歇尔,在好几个戏剧节上使古典主义悲剧再度风靡于世。人们已经对 “新奇”产生厌倦,认为“这在人世间只是过眼烟云,瞬息即散”。维克多·雨果希望能再搞一次《艾那尼》之战。他曾委派他现在的胜利组织者瓦克里和默里斯去从画家塞勒斯坦·南特伊那里要三百名年轻人——“三百名血誓胜利的斯巴达勇士。”南特伊摇晃着一头长发答复两个青年:“年轻人,请转告你们的大师,再也没有什么青年啦!”更确切他说,是再也没有浪漫派的青年了。
首演平安无事。因为观众全是朋友。美丽的诗句并没有消除人们对这出一本正经的戏所产生的厌恶,“年轻人,闭上你的嘴!”长辈约伯对六十岁的马格努斯说这句话的时候,引起哄堂大笑。第二场演出受了几声倒彩。从第五场开始,每场都闹得不可开交。朱丽叶指责这群奸党,说她真想“让那些惹恼她的人饱尝一顿拳头,朝他们的肚子狠踢几脚。”据当时剧院的董事比洛回忆,有天夜间凌晨两点钟的时候,雨果和他一起从杜伊勒宫前经过时放声说:“如果拿破仑还在宫里,那么法国只剩下这一件伟大的事——《城堡卫戍官》,而皇帝也会亲自观摩我们的排演!”然而拿破仑—也已经不在了。而路易-菲力浦时代的大多数观众——那些皮罗托、卡缪索的追寻者们对浮华的语言已感到腻烦。圣伯夫民高兴地这么写道:“有人喝倒彩——雨果不喜欢这个词,还对他的演员们说:“有人跟我的戏捣乱。”演员们也很聪明,从那天起所有的“喝倒彩”统统被说成是‘捣蛋’了。“第十场的演出收入下降到一千六百六十六法朗,而拉辛剧演员拉歇尔一晚上便“挣”五千法朗。三月十七日这天,巴黎上空掠过一颗雪星,《喧嚣报》上刊登了这样一首四行诗:
雨果死盯着蓝色天幕,低声咕哝着求上帝答复,为什么星星尾巴又长又粗,而《城堡卫戍官》没有尾巴?
这场不该发生的灾难反而严重起来。“《城堡卫戍官》三部曲?让人三倍的讨厌而已。”亨利·海涅写道,“无数张表情木然的面孔……凄凉的傀儡游戏……冷冰冰的激情……”四月里,整个巴黎狂热地欢迎蓬萨尔的《吕克莱丝》,这位外省的新古典派剧作家作为反雨果式的人物出现在人们面前。
巴尔扎克忿忿不平:“我读过《吕克莱丝》!在巴黎人眼前故弄玄虚……别的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幼稚、空洞。更象中学生习作的悲剧了……五年之后,人们便不会记得这个蓬萨尔是何许人物了。雨果的愚蠢招来上帝派遣蓬萨尔做他的对头,也真活该……”雨果表面上安之若素,然而以如此深广的仇恨作为获得巨大成功的代价,使他感到震惊。在第三十二场演出之后。剧本被撤回,雨果也从此中断了舞台剧创作。一八四三年三月七日成了“浪漫主义戏剧的滑铁卢之役。”
尽管遭到阿黛尔的反对,朱丽叶·德鲁埃在翌年夏天还是得到了她那“可怜的一年一度的小小幸福。”这一年的旅行计划是去西南部和西班牙。这趟旅行对雨果来说,可以唤起他对童年时的回忆,并由此治愈他从二月至今在巴黎似乎一直纠缠不休的忧郁。莱奥波特蒂娜已怀孕三个月,她莫名其妙地忧虑起来,再三恳劝父亲打消这次远行计划。七月九日星期二,他来到诺曼底与女儿道别,后来又写信道:“我的女儿,你要知道我在想念你时多像一个小孩呵!我热泪盈眶,我真想与你永不分离……待在勒阿弗尔的这一天,是我心中一抹光芒,我这辈子都会记得……”
然而远足计划在诱惑着他。在他的记忆中已约讷依旧是个鲜红而亲切的地方,那里是他“心中最深远的回忆”。但他从前掀起头巾来偷窥雪白胸脯时所在的那间房子,他已经认不出了。那个小姑娘现在什么样子呢?是否结了婚?做了寡妇还是已经死去?或许即使他遇上她也认不出来。永恒的天宇底下一切都不复存在。但是,当诗人一看到西班牙牛车,听到它那并不悦耳的音乐,他突然感受到一阵幸福。就在此时此刻的此种感受中童年时的珍贵回忆重新有所寄托。“我觉得往昔与今日没有距离,就是昨天发生的事呵!
啊,美妙的时光!啊,甜蜜、幸福的年代!那时我是得人宠爱的小孩。我不懂世事,可我有我的母亲!现在我身旁的游客都捂住耳朵,而我心头无比欢畅……”
伊伦真教人失望。现在的伊伦很象巴蒂尼奥尔区,“往昔何处寻呵!诗人何在?”在印象中丰塔拉比曾经是一个金光闪耀的村庄,有着尖项的钟楼,位于蓝色海湾的尽头;但现在他只能在一片高地上找到一个还算不错的城镇。景物和他的人一样,衰老了许多。不过仍和初来时一样,西班牙的语言,袅娜多姿的女子,粗犷的景色无一不使他大喜过望。“这里是诗人和走私犯共同的天下。”在圣塞巴斯蒂安附近的帕萨赫斯村,他发现吉普斯夸省有一处特别美妙而迷人:高大的房舍被漆成白色或是桔黄,街道两旁的阳台上飘荡着各式玩意儿,破旧的衣衫色彩绚丽,有红色、黄色和蓝色,另外还有迷人的bateleras(船家女),漆黑的大眼睛,一头漂亮的头发。
他一直跑到潘普洛纳,随后取道比利牛斯山,回到法国境内的欧什·阿让,佩里格和昂古莱姆。九月八日奥莱龙岛上,朱丽叶发现他正愁眉紧锁。
一脸苦闷。荒凉的岛上“见不着帆影,见不鸟迹。日落之时,天幕下方出现一个巨大的圆盘,象是月亮留在灰白色雾霭上的一个印痕,颜色通红,金色的光辉消褪逝去。死亡阴影笼罩住我的心头。那一夜,什么都是凄凉、优郁。
我仿佛觉得这座岛像口大棺材漂浮在海里,月亮当它的烛台……
第二天,他们逃离荒岛,来到罗什福尔,并由此踏上归途。雨果想去勒阿弗尔看望瓦克里夫妇。阿黛尔跟另外三个孩子也就在他们附近,女婿为她在格拉维尔租下一幢别墅,她在家画些花卉。很快就要全家团聚了!雨果一想到这儿便重又感到欢乐。到了苏比兹村,朱丽叶建议去咖啡馆喝些啤酒,顺便看看报,他们已经好久没读到报纸了。
一八四三年九月九日,朱丽叶·德鲁埃日记:“在一个象是大广场的地方,我们看到“欧罗巴咖啡馆”几个大字。我们走进去,发现白天这时候咖啡馆里生意很冷清。只有右边第一张桌子上有个年轻客人,正对着左边的老板娘,他一边看报一边抽着烟。我们走到最里面,差不多挨着一座小型螺旋型楼梯的下面坐了下来。楼梯扶手拿红布披着。侍者端上来一瓶啤酒就退了下去。对面桌上放着几份报纸。突然,我可怜的人儿朝我这边俯身过来,指着他手里那份报纸给我看,声音哽咽:“瞧,这下可真了不得了!我抬头望着他——那张高贵的脸庞上那无以形容的绝望我至死都不会忘记。刚刚还见他微笑着,很愉快的模样,可转眼间,我看到他一下子就被击垮了。他嘴唇煞白,眼睛呆呆地凝望着。泪水弄湿了他的脸颊和头发。他把可怜的手按在胸口上,象是阻止他的心蹦出胸膛。我拿起这份可怖的报纸,看到……”
《世纪报》报道了一则可怕的事故,是九月一日星期一,发生在维勒基埃的。莱奥波特蒂娜和她丈夫两天前离开勒阿弗尔,前往维勒基埃去度周末。
在那里他们碰上了曾当过船长的比埃尔·瓦克里叔叔和他的儿子,十一岁的阿尔蒂斯。“星期天下午,夏尔让人从勒阿弗乐开过来的一艘赛艇泊上了码头。这艘赛艇本是他叔父一时兴起,叫人在造船时按他的设计建造的。在一次翁弗勒竞舟赛中夏尔就在这艘船上获得了头等奖。赛艇上张起两片很大的斜帆,顺风时速度极快,可唯一不利的是船体过轻,不宜于在塞纳河上作一般航行。第二无清晨,他自告奋勇要驾着船去科德贝克,他的公证人巴齐尔律师正在家里等他……”
星期一早晨天气晴朗无风,水面坦荡如镜,晨霭低迷。前一天已经商量好,莱奥波特蒂娜将陪丈夫、叔叔和侄子一道去。可她婆婆出于船太轻的考虑,让她不要跟去。于是两个男人和孩子出发了,可几乎立刻又折了回来。
船晃得厉害,他们用两块大条石压住船舱。这次莱奥波特蒂娜动了心。她让他们稍候片刻,待她匆忙套上件红格平纹细布长裙之后,大家便上了船。去的一路时间不长,平安无恙。
他们要把巴齐尔律师带回维勒基埃共进午餐。律师建议坐他的车去,他对这艘赛艇丝毫没有好感。夏尔和比埃尔叔叔为了让他放心,又从科德贝克码头上拿了些大石块压舱。公证人勉强跟他们上了船,可由于途中船颠簸得更厉害,他在巴尔-伊-瓦小教堂附近就上了岸,说剩下的路他要步行前往。
船又启航了。风扬起帆。几分钟后,山坡与水面之间吹来的轻风突然一下子使小船转了方向。这时,船上那些用来保护的石块滚动起来,反而使小船更加剧烈地晃荡。石头、船、风、水和人乱作一团在毁灭与幸存之间展开了一场较量,但结果很惨。船上最后只剩下一个夏尔·瓦克里。这个游泳好手在底朝天的船身四周拼命努力,想救他的妻子,此时她正紧紧攀住小船。他直至精疲力尽仍未见成功。于是这位从来没有离开妻子身旁的丈夫,索性让自己沉落下去,这一次他也要陪着她……”奥古斯特·瓦克里在深夜将这一惨剧通知了维克多·雨果夫人。他安排她星期二去了趟巴黎,“余下的三个孩子和她同行,没有在维勒基埃停留下来参加让人伤心的葬礼。”
大家用一种充满感情和浪漫主义的方式,把这对年轻的新婚夫妇合葬在一口棺木里,并背着把他们从白色的住宅送往毗邻教堂的小公墓。
一八四三年九月十日,维克多·雨果于索米尔致路易丝·贝尔坦—— “我的这个可怜的孩子,我爱她甚至无法用语言表达。您肯定会记得她有多么可受呵!她是最最温柔、动人的女性了。啊,我的上帝!我究竟哪里对不起您了呢……”因为不管是大至天地宇宙间的奥秘,还是小到几分钱的琐事,雨果习惯于结算。他扪心自问:“一个父亲能不能不为弃家人于不顾的情人付出代价呢?“所以曾有一段时间他对朱丽叶表示出厌恶,跑回去“依偎在自己妻子身边。”他在苏比兹那家不祥的“欧罗巴咖啡馆”给他妻子发了封信:“可怜的女人呵,停止哭泣罢,让我们甘心接受命运的安排。让我们把这个天使送还到上帝手里罢。啊!她过于幸福了。啊,我伤心欲绝,恨不能跟你和另外三个叫人爱怜的孩子一起流泪。我亲爱的黛黛,勇敢起来,你们大家也都要拿出勇气来。我很快就能跟你会面,我亲爱的阿黛尔。这一次可怕的打击至少也能让我们彼此相爱的心贴得更亲近更紧密……”在返回巴黎的路上,雨果在他的记事簿上写下几个不成篇的句子:
在我思考时,我是诗人,我也拥有才智,但当我苦难时,啊,我又成了凡夫俗子!……
这塞纳河多么美丽!当你静静凝望,你万不会料到:“这将是你的坟墓?”
阿黛尔·雨果想在勒阿弗尔河堤街一号——蒂蒂娜和夏尔共同生活了七个月的那幢“哥特式建筑”留下一些纪念,便派她的画家路易·布良热去那里。
一八四三年十月十九日,奥古斯特·瓦克里致维克多·雨果夫人:
“夫人,我为了让您放心给您回这封信。布朗热已经把他们的房间画了下来,而且画得很象,就算没见过这房间的人以后看到了,也能认出它来。这件事就是这样。我回巴黎时把画交给您。……星期天再见。
在此之前我要清理完您的帐目。一切都很方便……至于那个花匠,他又来了,而且为拿到他的一百零四法郎,坚决不顾法官的裁决。我把他赶了出去。……在这期间,您是否将您从我姐姐那儿借的那只黑箱子和三只行李箱弄混了?我估计她想索回的就是这个罢……”
阿黛尔是一个勇敢的信教徒。“我的灵魂,”一八四三年十一月四日,她写信给维克多·帕维,“已经离开我的躯体,去和他们的灵魂互相团聚了……”很长一段日子里,王家广场的家中蒙着一层凄哀的阴影。母亲整日握着溺死的爱女的一束头发;雨果把小黛黛抱在自己膝上,沉默无言。外祖父富谢一下子又老了二十岁。死去夫妇的画像在墙上,桌上到处可见。在一只绿花小口袋上写着几个字:“神圣的遗物:我的女儿离开时穿的衣服。”
维克多·帕维曾提议圣伯夫与雨果一家说和,“凭借这次巨大的创伤”和他们重新密切往来,但遭到他的拒绝。从这多难的一年(一八三七年)起,他先后三次收到这样的建议,而在第三次之后,据他说出现了不公正的决裂。
“要我回他们家去,即便是经历了这场劫难之后,也该由她向我正式表达这一愿望,这样就成了一项命令。可她并没这么干。现在一切于事无补!真是可怕,然而又是事实……”但阿尔弗高德·德·维尼说:“在如此的不幸面前说什么话都靠不住,未免太残酷了。”
维克多·雨果因爱女的早逝而一蹶不振。直到十二月他还没从这场沉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当时正忙着竞选院士的巴尔扎克来看望他。从王家广场出来后,他写信给寒斯卡夫人:“啊,我亲爱的安琪儿,维克多·雨果看起来老了十岁!他很可能把女儿的死当作是朱丽叶一事给他四个孩子的惩罚。
不过他对我相当重要,他答应会投我一票。他讨厌圣伯夫和德·维尼。啊,亲亲,这场十八岁就恋爱的婚姻,对我们是多么深刻的一个教训!维克多·雨果夫妇为人们留下了很好的教材……”这桩事表明,就是痛苦也躲不过流言蜚语的伤害。
朱丽叶恳请雨果多散散心,以期从他那无法摆脱的因伤恸而生的冷漠中得以自拔。诗人无法提笔,便让朱丽叶为他们比利牛斯之行的最后行程作了记录,将这个始于愉快的记忆而最终在一场灾祸中结束的故事收了尾。他时常跑去维勒基埃,在种了玫瑰的坟墓边寻觅那个“哀伤的地方/心中贪婪地渴求那悲观绝望……/呵,无穷的想象啊!模样恐怖的重叠山峦!”以后好几年里,每逢九月四日他都要写首诗以作纪念。这些诗写得哀伤朴素又有种凄美:
我三十岁时,她是十岁的孩童,而我是她整个的宇宙。
呵!森然茂密的大树郁郁葱葱,树荫下的小草们有清香扑鼻外透……
她来时有多欢快,天真无邪,温柔的天使,单纯的思想……——这一切都已远去海角天涯,如云烟、清风一样!——一八四四年春天!黎明!记忆滚滚涌来!
阳光和煦,温暖人心,平添人愁!
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她妹妹更小得只是个丫头……——你们是否知道那片山岗?
在蒙蒂尼翁与圣勒之间,上面有座平台侧身斜躺,一边是暗林,一边是蓝天。
我们在此生活过。——请进来罢,我的心,步入醉人的往昔!——清晨,我听见她在我的窗台下,正在悄悄地玩她的游戏……
——一八四七年明晨天一亮,田野上空曙光微明,我立刻动身。你瞧,我知道你在等我。
我越过广阔森林,越过崇峻山岭,我再也无法长久远离你而生活。
我将无视日暮西沉的金色斜阳,也不看远处飘来的点点帆影。
我一到,就赶忙献在你坟头正中央,一捧鲜红的欧石南,一束翠绿的冬青。
——一八四七年在他深沉的悲哀中,搀和着悔恨的心情,然而这种心情得不到解释,除非这位好色的农牧神为自己在悲剧发生时远离亲人,倒与一个情妇在一起感到不安,并因此无法原谅他自己。